炮彈尖嘯著撕裂上甘嶺陰沉的天空時,程鐵峰正在三號觀察所調(diào)整布防圖。他抬頭的一瞬間,視網(wǎng)膜上只來得及映出一團急速放大的火光。
"隱蔽——!"
爆炸的沖擊波像一柄無形的重錘,將24歲的年輕團長狠狠拍在戰(zhàn)壕壁上。世界在眼前旋轉碎裂,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恍惚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頂著炮火向他撲來。
"團長!堅持?。?
那是王小虎的聲音,他的警衛(wèi)員,今年才十九歲。
......
消毒水的氣味鉆入鼻腔,程鐵峰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揖G色的帳篷頂在視線里搖晃,遠處隱約傳來傷員的呻吟和醫(y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
"團長!您醒了!"
一張黝黑的臉突然闖入視野,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軍裝領口還沾著暗褐色的血跡。程鐵峰皺起眉頭,這張臉熟悉得令人心痛,可他就是想不起名字。
"你是......"
年輕戰(zhàn)士的笑容凝固了:"團長,我是王小虎啊!您不記得我了?"他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是我把您從陣地上背下來的......"
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太陽穴直竄向后腦。程鐵峰記得自己是39軍115師343團團長,記得入朝作戰(zhàn)已經(jīng)兩年,可最近的戰(zhàn)斗細節(jié)卻像被大霧籠罩。
帳篷簾子被掀開,戴著圓框眼鏡的軍醫(yī)快步走來:"程團長,您終于醒了。"他翻開程鐵峰的眼皮檢查瞳孔,"有惡心感嗎?記得今天是什么日期?"
"1952年......10月?"程鐵峰不確定地回答,突然抓住軍醫(yī)的手腕,"597.9高地怎么樣了?三營還在堅守嗎?"
軍醫(yī)和王小虎交換了一個憂慮的眼神。
"您被155毫米榴彈震傷了頭部,有輕微腦震蕩和逆行性遺忘。"軍醫(yī)輕聲解釋,"最近的記憶可能會暫時缺失,但別擔心,通常一個月內(nèi)就能恢復。"
"一個月?!"程鐵峰猛地要坐起來,卻被一陣眩暈按回床上,"開什么玩笑!現(xiàn)在戰(zhàn)況......"
"團長!"王小虎急忙按住他,"二營長他們已經(jīng)接管指揮了,陣地......陣地還在我們手里。"他說最后幾個字時明顯遲疑了一下。
程鐵峰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他正要追問,帳篷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那種不緊不慢卻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的步伐。
"老程,看來閻王爺還不打算收你啊。"
簾子掀起,軍政治部副主任林毅走了進來。這位年近四十的老紅軍領章上兩顆將星閃閃發(fā)亮,眼角皺紋里嵌著洗不凈的戰(zhàn)火硝煙。
"林副主任......"程鐵峰條件反射地要敬禮,被林毅按住了肩膀。
"躺著吧。"林毅在病床邊坐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兩個消息。第一,軍黨委決定授予你'戰(zhàn)斗英雄'稱號,你在597.9高地的防御部署被作為典范在全軍推廣。"
程鐵峰眨了眨眼。防御部署?他拼命回想,卻只能捕捉到幾個零碎的畫面:地圖上的紅藍箭頭,坑道里的作戰(zhàn)會議,戰(zhàn)士們堅毅的面孔。
"第二,"林毅的聲音突然變得復雜,"鑒于343團傷亡已超過百分之六十,軍部決定將你們輪換到后方,準備撤回國內(nèi)休整。"
帳篷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程鐵峰感到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不行!絕對不行!"
他掙扎著撐起身體:"林副主任,我們團熟悉597.9高地的每一寸土地!知道每個坑道口的隱蔽位置,摸清了美軍炮擊的規(guī)律!現(xiàn)在撤下來,前線......"
"這是命令!"林毅罕見地提高了聲音,"而且......"他忽然壓低嗓音,"板門店談判有突破了,很可能近期就能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
程鐵峰像被雷擊中般僵住了。停戰(zhàn)?這個詞太過陌生,陌生得幾乎讓他懷疑自己的聽力。兩年零九個月的朝鮮戰(zhàn)場生涯中,他從未想過這個詞會真的成為現(xiàn)實。
"真......真的?"他的聲音不自覺地發(fā)抖。
林毅點點頭,眼角皺紋舒展開來:"上級要求我們做好撤軍準備。你們團......"他看了眼程鐵峰纏滿繃帶的頭部,"是第一批。"
一些記憶碎片突然闖入腦?!诨疬B天的夜晚,王小虎背著他穿梭在彈坑之間,年輕警衛(wèi)員的聲音在記憶中帶著哭腔:
"團長......堅持住......您答應過要參加俺的婚禮......俺娘說等打完仗就給俺辦......"
劇烈的疼痛突然襲來,像有人用燒紅的鐵釬捅進他的顱骨。程鐵峰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快按住他!"
"血壓升高!準備鎮(zhèn)靜劑!"
混亂中,程鐵峰感到好幾只手按住了自己。意識像退潮的海水般一點點抽離,最后的畫面是王小虎那張驚恐萬分的臉和林毅復雜的眼神。
......
再次醒來時,夜色已深。煤油燈在角落里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照亮了趴在床邊睡著的王小虎。年輕警衛(wèi)員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沾血的繃帶。
程鐵峰輕輕活動手指,發(fā)現(xiàn)這次記憶清晰了許多。他想起597.9高地的布防細節(jié),想起三營在反斜面坑道的隱蔽位置,也想起了更久遠的事——入朝前,王小虎在鴨綠江邊說的那句話:
"團長,等打完仗,您得來俺們村看看。俺娘做的煎餅能香飄十里哩!"
"小虎......"他輕聲喚道。
警衛(wèi)員立刻驚醒,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團長!您嚇死俺了!醫(yī)生說您再暈厥就得送后方醫(yī)院了!"他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水,"林副主任命令俺看著您......"
程鐵峰接過水杯,突然問道:"小虎,你想家嗎?"
王小虎愣住了,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恍惚:"想......想啊。昨兒晚上還夢見俺娘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等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了。
程鐵峰望向帳篷外。夜色中的上甘嶺方向,炮火依然零星地閃爍著,但比起記憶中的密集程度,已經(jīng)減弱了許多。那里有他親手布置的防線,有和他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有用鮮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地。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小虎,拿紙筆來。"
"團長!您別......"
"執(zhí)行命令。"程鐵峰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我要給接防部隊寫份防御要點。就算......就算要走了,也得把經(jīng)驗傳下去。"
王小虎咬著嘴唇遞過紙筆。程鐵峰的手還在微微發(fā)抖,但字跡依然剛勁有力:
"一、美軍炮擊多在上午九時和下午三時;
二、二號坑道東側三十米有隱蔽水源;
三、反斜面陣地需注意曲射炮火......"
寫著寫著,他突然停下筆:"小虎,你記得咱們團剛入朝時有多少人嗎?"
"一千四百二十六人。"王小虎不假思索地回答,隨即紅了眼眶,"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剩五百零九人......"
程鐵峰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繼續(xù)寫道:"......坑道內(nèi)需儲備足夠半月用的壓縮餅干和藥品......"一滴水珠突然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團長......"王小虎的聲音哽咽了。
"沒事。"程鐵峰用力抹了把臉,"告訴林副主任,我服從組織安排。"他望向帳篷外漸亮的天色,"去準備一下吧,我們......我們該回家了。"
遠處,上甘嶺的炮聲依然零星地響著,但東方的天際線上,已經(jīng)泛起了一絲魚肚白。程鐵峰知道,那不僅是黎明的曙光,也是一個嶄新時代的曙光——一個沒有硝煙、沒有犧牲、可以讓王小虎安心回家娶媳婦的時代。
他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這比任何戰(zhàn)場上的勝利都更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