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坐在角落的電腦前,手指飛快地敲擊鍵盤,屏幕上是一份名為《東升鄉(xiāng)脫貧攻堅典型案例匯編(初稿)》的Word文檔。
這是雷書記點名交給他的任務。
“你剛來,對基層還沒多少成見,寫出的東西更干凈。”雷書記拍了拍他肩膀,“把你看到的、聽到的、干過的,整理出來,不光是給上面看,也是給自己留底。”
材料工作,看似枯燥,卻是官場新人的必經(jīng)之路。高遠明白,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分寸與底氣。
那幾天他翻遍了去年一整年的文件、扶貧手賬、村級走訪紀要,又把自己這幾個月的駐村筆記一條條提煉出來,試圖讓那些“走過的路”變成“看得見的政績”。
他白天跑村,晚上寫稿,常常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屋里沒暖氣,他便穿著棉服打字。時間久了,手指都凍得發(fā)紫。
最痛苦的是修改。
“這個口徑要跟縣里文件對上,再提提‘穩(wěn)定脫貧成果’?!?/p>
“這里寫‘農(nóng)戶滿意’,太泛了,有沒有具體事例?”
“這頁圖表不行,換成餅圖,不然不直觀?!?/p>
改了一遍又一遍,文檔從一萬字膨脹到三萬多字。晚上十點,辦公室已空,樓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高遠電腦屏幕的光還亮著。他喝了口泡面湯,正準備潤色最后一節(jié),卻突然聽見“咔”的一聲。
屏幕卡住了。
光標停止閃動,頁面一動不動。
“不要,別死機……”他喃喃地說。
但電腦還是毫無反應。
他按下重啟鍵,屏幕黑了。
十秒鐘后,重啟頁面彈出,一行白字刺進眼睛:“文件異常終止,可能未保存?!?/p>
高遠盯著那行字,整個人像被抽空。
他猛地起身,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水杯滾落,摔碎在地。他站在那兒,久久沒有動。
那一刻,他真想放棄。
可他咬了咬牙,重新坐回椅子,開始一點點打開備份、修復草稿。到凌晨兩點,他重新拼出一份勉強可用的稿子。
第二天早會,他頂著黑眼圈將打印稿遞到雷書記手上,眼神布滿血絲。
雷書記接過稿子,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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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高遠忙得焦頭爛額時,鄉(xiāng)里來了新情況。
下羅村村支書來找雷書記,帶著一份緊急申請:請求動用扶貧專項資金,在村小學旁修建兩座水沖式公共廁所。理由很直接——“村里娃娃沒廁所用,上學得跑回家,上課頻繁中斷。”
“這……合規(guī)不?”副書記吳愛民皺眉,“扶貧資金,能不能用來修廁所?”
“這項目不在縣里的規(guī)定范疇里,確實偏了。”民政干事馬蘭低聲說。
“可你讓娃兒上課不如廁?”村支書急了,“你修個路都行,就這點事不批?”
會議室里一時安靜。
雷書記手指輕敲桌面,忽然抬眼看向高遠:“小高,你怎么看?”
這是高遠第一次在正式會議上被點名表態(tài)。他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沉吟道:
“如果我們直接把這個廁所項目列為扶貧資金用途,縣里審計可能會卡。但如果我們換個角度,把‘兒童教育設施改善’作為背景,項目就合規(guī)了?!?/p>
“你的意思是……”
“先由鄉(xiāng)里以‘特殊情形審批’名義,出一份專題報告,再附一份‘群眾建議響應機制’說明,從村民建議到鄉(xiāng)政府采納全程留痕。再寫成典型案例,上報縣里。既能動資金,又形成示范。”
會議室里一片靜默。
老吳輕輕點頭:“倒是個折中的辦法?!?/p>
“那就按小高的思路走一趟?!崩讜浥陌?,“這次材料你來起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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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高遠連夜起草了一份名為《東升鄉(xiāng)關于回應群眾教育設施需求的專項報告》,將修建廁所歸入“鞏固教育基礎設施”的大類,還引用了村支書、教師和村民的訪談語錄,使文件既合規(guī)又有情理。
材料上報兩天后,縣發(fā)改局特批了專項額度,廁所項目得以動工。
事情似乎就這么過去了。
直到一個月后,縣里下發(fā)通報,對幾個鄉(xiāng)鎮(zhèn)“回應群眾訴求、創(chuàng)新財政使用方式”進行了點名表揚。其中一段這樣寫道:
“東升鄉(xiāng)在資金使用中堅持合法合情原則,建立‘群眾—村委—鄉(xiāng)政府’三級建議通道,推動實際困難解決。典型案例《廁所之外的民生溫度》邏輯清晰,情感真摯,值得各地借鑒。材料由該鄉(xiāng)干部高遠撰寫。”
通報被貼在公示欄里,鄉(xiāng)干部紛紛前來看。
“你小子出名了。”老鄧打趣。
高遠笑了笑,臉上卻沒太多得意。
回到辦公室,他靜靜地翻看那份縣里通報,眼神久久停在那幾個字上——“合法合情”。
那一夜,他寫下了一段日記:
“辦公桌上的困局,不比山路輕松。山道難走,是怕摔倒;桌前難行,是怕走偏。修一座廁所,是否該從扶貧資金里拿錢,這不是一紙條例就能說清的。但我愿相信,只要出發(fā)點是人,是問題本身,不是私心,總能找到一條能走的路。只是這條路,需要膽識,也需要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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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升鄉(xiāng)的夜,依然冷清。
可高遠知道,自己已悄然走過第一道門檻。
不是寫進通報的那一行字,而是他第一次,在現(xiàn)實與制度之間,做出判斷——并承擔后果。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