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更梆子響過第三聲時,檐角銅鈴突然無風自動。
沈知白正在整理白日里收來的古籍,聞聲抬頭,手中的《膳夫經(jīng)手錄》殘卷"啪"地掉在案幾上。她分明記得門窗緊閉,卻有一陣陰冷的風拂過后頸,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
"?!?
銅鈴又響,這次聲音更急。沈知白起身時碰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水在宣紙上洇開,像極了五年前父親斷甲上干涸的血跡。她下意識摸向懷中半塊殘玉,那是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喵——"
白貓阿玄突然從書架躍下,渾身毛發(fā)炸開,碧綠的瞳孔縮成一條細線。沈知白順著它的視線看去,案幾上的宣德爐里,沉香灰竟在青煙中緩緩凝聚,形成半闕古怪的樂譜。那些灰燼凝成的音符像被凍住的雨滴,一粒粒落在紫檀木案幾上,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
是《春鶯囀》的調(diào)子。沈知白呼吸一滯,這是父親生前最愛的曲子。
"阿玄!"
白貓突然慘叫一聲,沈知白轉(zhuǎn)頭看見它雪白的毛發(fā)間纏滿了血絲般的紅線——正是從方才掉落的《膳夫經(jīng)手錄》殘頁里鉆出來的!那些紅線如同活物,正順著青磚縫隙間逆流的靛藍水漬游走,在墻面上拼出一串扭曲的突厥咒語。
沈知白的手在發(fā)抖。五年前那個雨夜,父親臨死前用血在墻上畫下的,就是這樣的符號。
她抓起案幾上的銀剪,卻見那些紅線突然轉(zhuǎn)向,如毒蛇般朝她腳踝纏來。千鈞一發(fā)之際,懷中殘玉突然發(fā)燙,一道青光閃過,紅線發(fā)出"滋滋"聲響,縮回了書頁之中。
沈知白跌坐在椅上,冷汗浸透了中衣。她顫抖著展開白日里從西市胡商處購得的《膳夫經(jīng)手錄》,發(fā)現(xiàn)缺失的那幾頁切口處,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污漬。
是血。父親的血。
二更鼓聲從遠處傳來時,沈知白已經(jīng)換上了夜行衣。她將殘玉貼身藏好,腰間別上父親留下的青銅匕首——那是司歷官代代相傳的"量天尺",據(jù)說能測吉兇。
"阿玄,守著家。"
白貓不安地蹭著她的靴子,沈知白狠心關上門,融入夜色。她必須去找那個人——金吾衛(wèi)中郎將裴硯之。五年前父親暴斃那晚,是裴硯之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也是他親手合上了父親不肯瞑目的雙眼。
2
夜霧中的金吾衛(wèi)衙門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沈知白躲在轉(zhuǎn)角處,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出衙門。五年過去,裴硯之的輪廓更加鋒利,眉骨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腰間那把鑲嵌孔雀石的短刀,正是當年先帝賜給沈家,又被父親轉(zhuǎn)贈給這位得意門生的"青霜"。
"裴將軍。"
沈知白從暗處走出時,明顯看到裴硯之的手按上了刀柄。待看清是她,那雙總是冷峻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波動。
"沈姑娘?"裴硯之的聲音比記憶中更加低沉,"這么晚了..."
"我家的宣德爐里,沉香灰凝成了《春鶯囀》的樂譜。"沈知白直接打斷他,看到對方瞳孔驟縮,"《膳夫經(jīng)手錄》里鉆出的紅線,在墻上拼出了突厥咒語——和父親死時畫的一模一樣。"
裴硯之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一把抓住沈知白的手腕:"帶我去看。"
他的手掌溫熱粗糙,沈知白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五年來她刻意避開所有與父親之死有關的線索,直到今天那本詭異的《膳夫經(jīng)手錄》出現(xiàn)在她店里。
回程的路上,裴硯之始終落后她半步。沈知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上,像是要確認什么。轉(zhuǎn)過最后一個街角時,他突然拽住她躲進陰影。
"有人進過你家。"裴硯之的聲音壓得極低。
沈知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自家二樓的窗戶——那扇她確定關好的雕花木窗,此刻正微微敞開一條縫。
裴硯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拔出短刀。刀柄上的孔雀石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綠光,沈知白懷中的殘玉突然開始發(fā)燙。
"等等!"她按住裴硯之的手臂,"你的刀..."
話音未落,孔雀石突然迸發(fā)出刺目的光芒。裴硯之悶哼一聲,刀柄燙得他掌心發(fā)紅。與此同時,沈知白懷中的殘玉自動跳出,懸浮在空中,與刀柄的光芒交織在一起。
"司歷玉?"裴硯之震驚地看著那塊殘玉,"你父親臨終前說它已經(jīng)..."
殘玉上的"司歷"二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見。更詭異的是,刀柄孔雀石的光芒在墻上投下影子,竟與殘玉的缺口嚴絲合縫——它們本是一體。
"父親把它給了我。"沈知白聲音哽咽,"他說...這是我的使命。"
一聲貓叫突然從屋內(nèi)傳來,凄厲得不像阿玄平時的聲音。裴硯之反應極快,一腳踹開大門沖了進去。沈知白緊隨其后,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僵在原地。
東墻上的焦痕人形——那是五年前父親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此刻正懸浮著一盞青銅油燈。燈油里浮沉著幾片碎瓷,在火光中折射出奇異的光彩。沈知白一眼認出,那是永徽年間沉沒的官窯貢品,正是《山家清供》記載的"梅花湯餅"必需之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從《膳夫經(jīng)手錄》里逃出的紅線,此刻正在地磚縫隙間游走,組成新的咒語。阿玄被困在角落,身上纏滿了紅線,碧綠的眼睛里滿是恐懼。
裴硯之的刀光如雪,斬向那些紅線。刀鋒過處,紅線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化作黑煙消散。沈知白趁機抱起阿玄,發(fā)現(xiàn)貓毛里藏著半片發(fā)黃的紙——是《麟德歷》的殘頁。
"尚食局在驚蟄夜改動的不是食譜..."沈知白突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
裴硯之猛地轉(zhuǎn)頭看她:"你說什么?"
"我不知道..."沈知白困惑地搖頭,"這句話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
三更鼓聲震落梁上積雪。殘玉與刀柄的光芒突然大盛,照出藏在房梁暗處的羊皮紙。裴硯之縱身躍起取下,展開后露出夾層里的祈雨符。朱砂寫就的"驚蟄雷動"四字正在滲血,將羊皮紙染得斑駁陸離。
沈知白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涌入腦海:父親在雨夜狂奔、尚食局宮女竊竊私語、御廚房里沸騰的古怪湯藥、還有...裴硯之跪在父親尸體前落淚的場景。
"硯之..."她無意識地喚出這個多年未用的稱呼,"五年前那個驚蟄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硯之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刀。他望向沈知白的眼神復雜得令人心碎:"你父親用血在地上畫星圖...他說'青雀尾現(xiàn),司歷官死'..."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地板突然塌陷,露出黑黝黝的密道入口。腐朽的空氣中飄來霜降柿漆的鐵銹味,混合著某種古怪的藥香。沈知白懷中的阿玄突然掙脫,率先跳入密道。
"阿玄!"
沈知白剛要追去,被裴硯之一把拉住。他解下腰間蹀躞帶系在兩人手腕上:"跟緊我。"
密道石階濕滑陰冷,兩側(cè)墻壁上嵌著桑葉形狀的燈盞。隨著他們的腳步,燈芯一個接一個自動點燃,投下?lián)u曳的光影。沈知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光影竟組成《武林舊事》記載的冰紈圖案,栩栩如生地演繹著古老的儺戲。
裴硯之的刀鞘突然劇烈震顫。前方出現(xiàn)一汪幽藍的水池,池底隱約可見渾天儀的殘骸。星晷玉片從沈知白的袖袋中自動飛出,與池底殘骸產(chǎn)生共鳴。水面泛起漣漪,映出一幅被篡改的星圖——正是秋分節(jié)氣特有的"蟹釀橙"形狀。
"這是..."裴硯之聲音沙啞,"司天臺監(jiān)正專用的星象池。"
沈知白蹲下身,指尖剛觸及水面,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入池中。刺骨的冷水灌入鼻腔,她掙扎著睜開眼,看到池底散落著無數(shù)官窯碎瓷,每片上都刻著《諫獵賦》的片段。更深處,一支朱砂筆靜靜躺在渾天儀旁,筆尖泛著詭異的金光。
"青雀尾..."沈知白在心中驚呼。父親臨終前反復念叨的就是這個詞!
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拉出水面。裴硯之的臉近在咫尺,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沈知白劇烈咳嗽著,攤開緊握的右手——掌心躺著一片刻有"永徽五年驚蟄"字樣的碎瓷。
"父親不是病死的。"她顫抖著說,"他是被..."
裴硯之突然捂住她的嘴。密道深處傳來"沙沙"聲,像是無數(shù)紙頁在摩擦。下一秒,鋪天蓋地的紙灰蝶從黑暗中涌出,每只蝶翼上都寫著《五辛盤食譜》的片段。
"跑!"
裴硯之拉著沈知白沖向密道另一端。紙灰蝶群窮追不舍,翅膀扇動間灑下腥甜的粉末。沈知白突然明白過來:"是尚食局的食譜...他們在食物里下毒!"
前方出現(xiàn)一道青銅門,門上浮雕著三百架銀鎏金硯臺圖案。裴硯之后頸的《天問》刺青突然灼痛,他咬牙割破手掌,將血抹在門環(huán)的赤箭芝雕飾上。
"以血為引,司歷開門!"
門環(huán)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緩緩轉(zhuǎn)動。就在兩人即將沖入門內(nèi)的剎那,沈知白余光瞥見池水中的星圖再次變化——這次浮現(xiàn)的是父親的臉。他嘴唇開合,似乎在說:
"驚蟄...雷符..."
青銅門在身后轟然關閉的剎那,沈知白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磚地面上。她顧不得疼痛,死死盯著密室中央那方熟悉的紫檀木案——與父親書房里的一模一樣。
"這是..."裴硯之的刀尖微微發(fā)顫,映出案幾上積滿灰塵的司歷官印信。青銅印章旁擱著半盞冰裂紋茶盅,殘存的茶湯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痕跡,像極了父親臨終時嘴角溢出的血漬。
沈知白撲到案前,指尖觸到印章上"沈青陽印"四個篆字時,一陣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五年來她以為父親只是個不得志的歷法博士,卻不知他竟是司天臺最高機密"麟德歷"的掌歷官。
"原來父親的字號'司歷'不是別稱..."她喉頭發(fā)緊,"他就是那個暴斃的沈司歷。"
裴硯之突然單膝跪地,對著案幾行了個鄭重的軍禮。當他抬起頭時,月光從密室頂部的通風孔漏下來,照見他眼角的濕光:"老師臨終前要我發(fā)誓,永遠不告訴你他的真實身份。"
沈知白猛地掀開案幾下的暗格,一卷殘缺的手稿滾落出來。泛黃的宣紙上,父親熟悉的瘦金體密密麻麻記載著永徽五年驚蟄前后的天象異變。在最后幾頁,字跡變得潦草狂亂:
"尚食局以節(jié)氣食方篡改星象...驚蟄雷符實為引動玄武門舊怨...青雀尾筆可破..."
紙頁在此處撕裂,殘留著幾個觸目驚心的血指印。沈知白將殘玉按在血印上,嚴絲合縫。
"父親用命護住的秘密..."她突然抓住裴硯之的臂甲,"當年驗尸的太醫(yī)說父親是心悸暴斃,但你親眼所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硯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取過那盞冰裂紋茶盅,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將幾滴琥珀色液體滴入杯中。剎那間,干涸的茶漬重新化為液體,水面浮現(xiàn)出細小的氣泡。
"這是西域幻藥'浮生憶'。"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能重現(xiàn)器物記憶的最后片段。"
沈知白俯身看向茶盅。水面先是映出父親憔悴的面容,他正用顫抖的手在歷書上標注星象。突然,密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尚食局服飾的老者走了進來。
"沈司歷,圣人口諭,要改驚蟄日的食單。"老者從袖中取出一卷金絲絹帛,"這是新擬的'五辛盤'配方。"
幻象中的父親猛地抬頭:"胡鬧!五辛盤自古用蔥、蒜、韭、蓼、芥,你們?yōu)楹我獡Q成突厥傳來的蒔蘿、胡荽?還加入朱砂...這分明是..."
"沈大人慎言。"老者陰森森地笑了,"您女兒今日去西市買了不少胡商物件吧?聽說她最愛吃尚食局特供的'雪花酥'..."
茶盅里的水面劇烈震蕩。沈知白看見父親臉色瞬間慘白,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幻象忽轉(zhuǎn),變成父親獨自在案前書寫的畫面。他將那支朱砂筆"青雀尾"蘸入茶湯,在《麟德歷》扉頁寫下幾行小字,然后...
"不要!"沈知白尖叫著去抓茶盅,卻被裴硯之死死按住。
幻象中的父親取出一個小瓷瓶,將里面的粉末倒入茶中一飲而盡。劇痛讓他蜷縮在地,卻仍掙扎著將歷書塞入暗格。七竅流血之際,他用指甲在墻上刻下突厥咒語,最后氣絕前對著虛空呢喃:"知白...司歷玉..."
水面"啪"地炸開,沈知白滿臉冰涼,分不清是茶水還是淚水。她終于明白父親為何要偽造平民身份——是為了保護她遠離這場涉及司天臺與尚食局的致命博弈。
"那個老者是尚食令張承恩。"裴硯之抹去她臉上的水漬,"五年前他負責驚蟄宴的食單調(diào)配,在'蟹釀橙'里混入了突厥幻藥。那晚司天臺觀測到的星象異變,實則是百官服藥后產(chǎn)生的集體幻覺。"
沈知白突然想起什么,撲向密室角落的書架。她瘋狂翻檢那些蒙塵的歷書,終于在《月令七十二候》的夾層里找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帛。上面用朱砂與銀粉繪制著星圖,每個星宿旁都標注著對應的食方。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尚食局通過改變節(jié)氣食方中的藥材,暗中影響百官氣血運行。當司天臺觀測星象時,服藥者的氣血變化會扭曲觀測結果!"
裴硯之湊近細看,刀柄上的孔雀石突然發(fā)出嗡鳴。星圖上被篡改最嚴重的紫微垣區(qū)域,正好對應著北方邊境的軍事布防。
"突厥人要的不是毒殺朝臣..."他倒吸一口冷氣,"而是讓大胤的邊疆守軍在特定時辰出現(xiàn)盲區(qū)!"
密室外突然傳來詭異的"咔嗒"聲,像是無數(shù)關節(jié)在摩擦。裴硯之猛地將沈知白拉到身后,短刀橫在胸前。通風孔投下的月光里,可見細小的粉塵正從門縫滲入。
"傀儡香。"裴硯之迅速撕下衣角浸濕,捂住沈知白口鼻,"尚食局用《膳夫經(jīng)》操控的活死人!"
青銅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沈知白突然抓起案上的司歷官印,狠狠按在父親血跡斑斑的手稿上。奇異的是,血跡竟如活物般蠕動起來,在紙上重新組合成新的文字:
"金明池底,渾天儀樞,青雀點卯,驚蟄現(xiàn)形。"
"是父親的字跡!"沈知白的心臟狂跳,"他在血跡里藏了密文!"
"咔嚓"一聲巨響,青銅門被撞開一道裂縫。十幾只青灰色的手從縫隙中伸出,指甲縫里嵌著《五辛盤》的香料殘渣。裴硯之的刀光如練,斬斷了幾只枯手,但更多的傀儡正在門外聚集。
沈知白抓起案幾上的"量天尺",想起父親教過她的司歷官秘術。她咬破手指,將血涂在青銅匕首的星軌紋路上,然后對準通風孔漏下的月光。
"二十八宿,聽吾號令!"
匕首突然迸發(fā)出刺目的青光,密室頂部隱藏的星圖隨之亮起。北斗七星的圖案投射在墻壁上,化作七柄光劍刺向門外的傀儡群。凄厲的嚎叫聲中,裴硯之趁機拖來沉重的書柜堵住門縫。
"這手法..."他震驚地看著沈知白,"你何時學會的司歷官秘傳?"
沈知白茫然搖頭。那些咒語和手勢仿佛早已刻在骨髓里,在生死關頭自動浮現(xiàn)。她忽然想起兒時父親常帶她玩的"觀星游戲",原來那都是司歷官的傳承訓練。
密室突然劇烈震動,東北角的磚石開始坍塌。裴硯之拽著沈知白躲開墜落的石塊,發(fā)現(xiàn)墻后露出條狹窄的甬道,隱約能聽見水流聲。
"通往金明池的暗渠!"他劈開攔路的梁木,"快走!"
沈知白卻掙脫他的手,轉(zhuǎn)身撲向案幾。她抓起父親用過的茶盅塞入懷中,又扯下那塊染血的手稿。就在這片刻耽擱間,堵門的書柜已被傀儡撞得搖搖欲墜。
"走??!"裴硯之怒吼著將她推向甬道。
一支淬毒的銀筷突然從門縫射入,直奔沈知白后心。裴硯之旋身揮刀格擋,卻不防另一支銀筷刁鉆地刺入他右肩。他悶哼一聲,刀光不減反增,硬生生在傀儡群中劈開一條血路。
"硯之!"沈知白看到他肩頭瞬間泛起的紫黑色,心臟幾乎停跳。那是尚食局特制的"二十四節(jié)氣毒",每種節(jié)氣對應一種配方。
她架起裴硯之沖入甬道。身后的傀儡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嚎叫,卻畏懼般停在甬道入口——墻上鑲嵌的桑葉燈突然全部熄滅,黑暗中浮現(xiàn)出用夜明珠粉繪制的星圖,正是驚蟄日的天象排列。
"父親布下的禁制..."沈知白恍然大悟,"這些傀儡體內(nèi)有驚蟄毒,遇到驚蟄星圖就會..."
她的話被裴硯之突然加重的喘息打斷。男人的臉色已呈青灰,右臂完全失去知覺。沈知白摸到他懷中藏著的瓷瓶,卻發(fā)現(xiàn)最后一滴"浮生憶"已經(jīng)用盡。
"別管我..."裴硯之的嘴唇開始發(fā)紫,"去金明池...找渾天儀..."
沈知白撕開他的衣領,發(fā)現(xiàn)毒素已蔓延至心口。她毫不猶豫地掏出懷中茶盅,用"量天尺"劃破手腕,讓鮮血滴入盅中。
"你瘋了!"裴硯之掙扎著想阻止。
"司歷官的血能解百毒。"沈知白將混合著血與茶垢的液體灌入他口中,"父親當年...就是這樣救你的吧?"
裴硯之的瞳孔驟然收縮。五年前那個雨夜,瀕死的沈司歷將最后幾滴血喂給中毒的他,才讓他活到援兵趕來。這個秘密他守了五年,卻不知沈知白何時知曉。
甬道盡頭傳來水聲,隱約可見金明池的粼粼波光。沈知白攙扶著裴硯之前行,突然感覺懷中殘玉發(fā)燙。她取出玉片,發(fā)現(xiàn)上面的"司歷"二字正在融化,重新凝結成"知白"二字。
"父親的血契轉(zhuǎn)移了..."她聲音哽咽,"從現(xiàn)在起,我才是真正的司歷官。"
裴硯之突然緊緊抱住她,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窒息。男人的心跳透過鎧甲傳來,又快又重:"你父親臨終前說...青雀尾現(xiàn),司歷官死?,F(xiàn)在玉上名姓更易,豈不是..."
沈知白捂住他的嘴。遠處金明池的水面突然泛起金光,一支朱砂筆緩緩浮出水面,筆尖的紅光將夜空都染成血色。
"不。"她望向那支傳說中的諫筆,"是青雀尾現(xiàn),真相生。"
金明池的水在朱砂筆浮出的剎那,像被無形之手一分為二。
沈知白站在池畔,看著池底淤泥中裸露的渾天儀殘骸。二十八宿銅環(huán)銹跡斑斑,唯有玄武七宿的位置泛著詭異的血光。她腕間的傷口還在滲血,血珠滴落池面時,竟化作細小的金鳳紋樣向朱砂筆游去。
"青雀尾..."裴硯之倚著漢白玉欄桿,毒性暫緩后聲音仍虛弱,"司天臺監(jiān)正代代相傳的諫筆,據(jù)說能寫天文、通鬼神。"
沈知白向前邁步,池水自動退開形成甬道。她懷中的星晷玉片突然飛出,嵌入渾天儀缺損的樞軸位置。隨著"咔嗒"一聲機括響,整個池底開始震顫,銅環(huán)緩緩轉(zhuǎn)動,將積攢五年的月光傾瀉而出。
那支朱砂筆突然凌空飛起,筆桿上"青雀"二字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如活物。沈知白下意識伸手,筆尖一滴殷紅血珠精準墜入她掌心。
劇痛伴隨著無數(shù)畫面炸開——
_永徽五年驚蟄夜,父親沈青陽在銅鏡前用銀箸刺向雙目。血淚縱橫間,他對著鏡中某個不存在的人影嘶吼:"休想通過我的眼睛看到星圖!"鏡面卻詭異地泛起漣漪,倒影中的父親突然轉(zhuǎn)頭,完好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沈知白的方向..._
"?。?沈知白踉蹌后退,被裴硯之扶住。男人掌心傳來的溫度將她拉回現(xiàn)實,但鏡中那個詭異的倒影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裴硯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紫黑血液。沈知白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右肩的傷口已蔓延出蛛網(wǎng)般的血線——二十四節(jié)氣毒正在侵蝕心脈。
"撐?。?她撕下袖口布料扎緊裴硯之上臂,觸到他頸側(cè)《天問》刺青時,指尖突然感到細微的電流。刺青中的"日月安屬"四字正在滲出金光,與池底的渾天儀產(chǎn)生共鳴。
裴硯之喘著粗氣抓住她的手腕:"聽好...若我毒發(fā)昏迷,你帶著青雀尾去找太史令李淳風...他書房第三架有..."
話音戛然而止。男人瞳孔驟然收縮,盯著沈知白身后某處。她轉(zhuǎn)身看見池水分開的甬道正在閉合,十幾個渾身裹著《膳夫經(jīng)》殘頁的人形正從淤泥中爬出。那些"人"的指尖連著紅線,每走一步就有瓷片從關節(jié)處掉落——正是永徽年間沉船的官窯碎瓷。
"傀儡廚師..."沈知白握緊青雀尾,筆尖自動蘸取了她腕間鮮血,"尚食局用《膳夫經(jīng)》操控的活死人。"
為首的傀儡突然加速沖來,紅線如毒蛇襲向沈知白咽喉。裴硯之的刀光后發(fā)先至,斬斷紅線的瞬間,傀儡胸腔里傳出《春鶯囀》的曲調(diào)——正是沈知白昨夜在沉香灰中看到的半闕樂譜!
"他們體內(nèi)有父親的..."沈知白話音未落,更多傀儡已包圍上來。裴硯之將她護在身后,刀柄孔雀石與渾天儀共振出刺耳鳴響。一道青光閃過,他的刀法突然變了,每一式都精準對應星宿軌跡,正是沈青陽獨創(chuàng)的"星落刀法"。
沈知白趁機將青雀尾蘸入池水,在空氣中寫下"驚蟄"二字。朱砂筆跡懸浮不散,竟引動云層中的悶雷。當閃電照亮池底時,她看清了渾天儀背面刻著的小字:
_"味之精微,口不能言。尚食改方,星移斗轉(zhuǎn)。"_
父親的字跡。沈知白突然福至心靈,抓起裴硯之的刀劃破指尖,將血珠滴在舌尖。五年前那個驚蟄夜,父親臨終前塞進她嘴里的不是糖丸,而是...味覺記憶!
_尚食局的蟹釀橙入口腥甜,突厥蒔蘿混著朱砂在舌根發(fā)苦。百官宴飲正酣時,父親在司天臺看到紫微垣星位偏移三度。他狂奔向玄武門,卻被尚食令攔下..._
"我明白了!"沈知白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尚食局在節(jié)氣食方里添加突厥香料,讓百官氣血運行與星象產(chǎn)生偏差。當司天臺觀測時..."
一支銀筷突然穿透她的肩膀。沈知白痛得跪倒在地,看見不遠處有個穿尚食局服飾的老者正在操控傀儡。老者腕間的五彩繩已經(jīng)褪色,卻仍能辨認出是永徽五年上巳節(jié)特制的"長命縷"。
"張承恩!"裴硯之怒吼著劈開兩個傀儡,卻被第三具傀儡用銀筷刺中大腿。他單膝跪地,刀尖拄地才沒倒下,鮮血在池底青磚上匯成小小的水洼。
沈知白咬牙拔出肩頭的銀筷,發(fā)現(xiàn)筷尾刻著"秋分"二字。劇痛中,她恍惚看見父親當年也是被這樣一支刻著"驚蟄"的銀筷所傷。舌尖再次泛起杏花血氣——那是父親臨終前咬碎的毒囊味道。
青雀尾突然自動飛到她面前,筆桿裂開露出里面藏著的細長銀針。沈知白想起兒時父親教她認星用的"量天針",毫不猶豫將銀針刺入裴硯之后頸的《天問》刺青中心。
"啊——"裴硯之仰頭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嚎叫。刺青中隱藏的星圖被激活,化作金光流向他四肢百骸。毒素被逼出體外,在皮膚表面凝成二十四節(jié)氣特有的花紋。
傀儡們的動作突然停滯。張承恩驚愕地看著恢復行動的裴硯之:"不可能!'二十四節(jié)氣毒'無藥可解!"
"除非..."老者渾濁的瞳孔轉(zhuǎn)向沈知白手中的青雀尾,"司歷官以命換命?"
沈知白還未來得及細想這話含義,裴硯之已如離弦之箭沖向張承恩。他的刀法比中毒前更加凌厲,每一刀都帶著星光軌跡。最詭異的是,那些被斬落的傀儡殘肢上,《膳夫經(jīng)》文字正自動重組為《麟德歷》原文。
張承恩急速后退,從袖中甩出三張黃符。符紙遇風即燃,化作"小滿"、"芒種"、"夏至"三個火人攔在裴硯之面前。老者趁機跳入池水,消失前朝沈知白露出詭異的微笑:"丫頭,你可知你父親為何自毀雙目?"
沈知白正要追去,腳踝突然被什么抓住。低頭看見一具殘缺的傀儡正用官窯碎瓷割開自己腹部,露出里面藏著的半片銅鏡——正是永徽五年父親書房里那面!
銅鏡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個正在書寫《麟德歷》的背影。那人突然轉(zhuǎn)頭,完好無損的眼睛與沈知白如出一轍。
"父親?"她顫抖著伸手,鏡面卻突然浮現(xiàn)裂紋。無數(shù)記憶碎片噴涌而出:
_父親在雨夜將青雀尾折斷,一半藏入司歷玉,另一半扔進金明池...父親用銀箸刺目時,鏡中倒影卻完好無損地眨著眼...父親臨終前塞給她一顆杏核,里面藏著用星圖密碼寫就的..._
"知白!"裴硯之的呼喚將她拉回現(xiàn)實。男人渾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顫抖的手指輕觸她肩上傷口:"我早該告訴你...五年前那個雨夜,老師把司歷玉交給我時說過...若青雀尾現(xiàn)世,你必須..."
池水突然沸騰,將他們沖散。沈知白在激流中抓住渾天儀銅環(huán),看見青雀尾正在水下發(fā)光。筆尖的金光指引她看向池底某處——三百架微縮銀鎏金鹽臺正在淤泥中排列成紫微垣形狀。
當最亮的"北極星"位置鹽臺自動打開時,里面赫然是《麟德歷》真正的驚蟄篇,用父親的血寫著:
_"尚食通突厥,改食方亂星象。余以死諫,青雀為證。知白若見,當續(xù)《天問》。"_
裴硯之突然從背后抱住她,帶著她浮向水面。沈知白轉(zhuǎn)頭時,看到他肩頭舊傷處浮現(xiàn)出與司歷玉同源的"司天"紋樣。男人慘白的嘴唇擦過她耳垂:
"現(xiàn)在你明白...為何老師要我守著你..."
水面轟然閉合的剎那,沈知白看見張承恩站在池畔冷笑。老者手中提著盞桑皮紙燈籠,火光透過《寒林獨釣圖》映在臉上,宛如鬼魅。
銅鏡碎片在沈知白掌心泛著幽光。
她蜷縮在金明池畔的柳樹下,看著鏡中那個與自己對視的"父親"。雨絲穿過鏡中人虛幻的身體,在殘破的鏡面上敲出細密的聲響。遠處裴硯之正在與最后幾個傀儡纏斗,刀光將雨簾劈成破碎的銀線。
"知白..."鏡中的沈青陽竟開口說話,聲音像是從很遠的井底傳來,"杏核..."
沈知白渾身一震。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杏核,五年來一直被她藏在貼身的香囊里。她顫抖著扯斷絲繩,那顆早已風干的杏核滾落掌心,在接觸到鏡面時突然裂開——里面藏著一??虧M星紋的玉珠。
鏡中父親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按在鏡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鏡外的沈知白竟真的感到有冰涼的手指觸到自己眉心!
_"味之精微..."_ 鏡中父親的雙唇開合,_"...口不能言。"_
熟悉的刺痛從舌尖炸開。沈知白眼前浮現(xiàn)出五年前那個雨夜:父親滿口鮮血地將杏核塞進她手里,而她懵懂無知地含住杏核,嘗到了上面沾染的...朱砂與蒔蘿的味道!
"??!"她痛呼出聲,青雀尾突然從袖中飛出,筆尖自動蘸取她舌尖滲出的血珠,在空中寫下一串星位坐標。每一筆落下,池底的渾天儀就轉(zhuǎn)動一分,最終定格在永徽五年驚蟄夜的天象。
裴硯之踉蹌著退到她身邊,左肩新增的傷口汩汩冒血。他盯著空中血色星圖,突然倒吸一口涼氣:"紫微垣偏移三度...正好是玄武門的方向!"
鏡中父親突然面露驚恐,指向他們身后。沈知白還未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刺啦"一聲裂帛之音——池畔那幅被雨水打濕的《搗練圖》突然撕裂,畫中搗衣女子的手竟伸出絹帛,抓向懸浮的青雀尾!
"小心!"裴硯之橫刀格擋,卻被畫中探出的紅線纏住手腕。那些絲線像活物般順著他臂甲縫隙鉆入,所過之處立刻泛起紫黑色毒痕。
沈知白抓起量天尺刺向畫絹。青銅匕首觸到絹布的剎那,《搗練圖》上的顏料突然融化,露出底層用銀朱繪制的《璇璣圖》——正是當年尚食局宮女們傳遞密信的織紋詩!
鏡中父親急切地拍打鏡面,指向杏核中取出的玉珠。沈知白福至心靈,將玉珠按在裴硯之后頸的《天問》刺青上。玉珠竟融進皮膚,刺青中的"陰陽三合"四字驟然大亮,將侵入裴硯之體內(nèi)的紅線盡數(shù)焚毀。
畫中女子發(fā)出凄厲慘叫,縮回絹帛深處。沈知白趁機抓起青雀尾,將筆尖刺入《璇璣圖》中心的"心"字。朱砂迸濺,畫布上浮現(xiàn)出幾行小字:
_"驚蟄改方,星移斗轉(zhuǎn)。青雀泣血,司歷瞑目。"_
裴硯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血沫里混著細小的金粉——那是"二十四節(jié)氣毒"攻入心脈的征兆。他掙扎著從懷中掏出一面青銅小鑒,鑒背刻著"永徽五年上巳"。
"老師...給的..."他氣息奄奄地將銅鑒塞到沈知白手里,"用...你的血..."
沈知白割破手指將血滴在鏡面。血液沒有滑落,而是被銅鑒吸收,鏡面漸漸浮現(xiàn)出司天臺的景象:父親正在銅鏡前自毀雙目,而鏡中的"他"卻轉(zhuǎn)身走向鏡深處,從暗格里取出一卷《麟德歷》真本...
"雙鏡術!"沈知白失聲驚呼,"父親把真正的歷書藏在了鏡中世界!"
懷中的司歷玉突然發(fā)燙。她低頭看見玉上"知白"二字正在融化,重新凝結成"司歷"與"護歷"兩個詞。裴硯之艱難地抬起手,染血的手指輕輕描摹她的眉眼。
"我本是...沈氏護歷人..."他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沫溢出嘴角,"世代...守護司歷官..."
沈知白突然扯開他的衣領。在裴硯之鎖骨下方,赫然浮現(xiàn)出與司歷玉同源的星紋——正是血液流動到此時才顯現(xiàn)的家族印記。
她將司歷玉按在那處印記上。玉佩突然裂成兩半,一半嵌進裴硯之的皮膚,另一半化作流光鉆入她心口。奇異的是,裴硯之的傷口竟開始緩慢愈合,而她的舌尖嘗到了父親當年服下的毒藥味道——白露節(jié)的桂子霜混著驚蟄雷符的灰燼。
青雀尾筆尖突然射出一道紅光,擊中池底某處。淤泥翻涌間,三百架銀鎏金鹽臺破水而出,在空中排列成紫微垣星圖。每架鹽臺的旋鈕上都刻著節(jié)氣名稱,而"驚蟄"位的鹽臺正在不正常地高頻旋轉(zhuǎn)。
沈知白伸手觸碰那架鹽臺,指尖剛碰到就縮了回來——旋鈕滾燙得像是被烈火灼燒過。她咬牙握住旋鈕用力一轉(zhuǎn),鹽臺"咔"地彈開,露出里面藏著的半頁殘卷:
_"尚食局驚蟄改方:蟹釀橙去橙絡,添蒔蘿二錢,朱砂半分..."_
裴硯之突然掙扎著坐起,扯開自己左臂的繃帶。舊傷處結的痂脫落,露出底下用秘藥隱藏的文字——正是《麟德歷》驚蟄篇的校正記錄!
"老師當年...把真本拆散了..."他聲音嘶啞,"一半藏入鏡中,一半...藏在我們體內(nèi)..."
沈知白如遭雷擊。她終于明白父親為何要自毀雙目——是為了切斷鏡內(nèi)外世界的聯(lián)系,防止尚食局通過銅鏡找到真正的《麟德歷》!
池水突然沸騰,張承恩的冷笑從水底傳來:"沈丫頭,你以為青雀尾為何叫'諫筆'?"
一支淬毒的銀筷破水而出,直取沈知白咽喉。裴硯之縱身撲擋,銀筷深深扎入他后背。他悶哼一聲,卻借勢將沈知白推向那面青銅鑒。
"進去!"他口吐鮮血地吼道,"鏡中有...完整的..."
沈知白的后背撞上銅鑒,預料中的堅硬觸感卻沒有到來。她感覺自己正在向后"倒"進鏡中,最后一瞬看見裴硯之被無數(shù)從《搗練圖》中伸出的紅線纏住四肢。男人對她露出訣別的微笑,然后毅然割破自己手腕,將血潑灑在青雀尾上——
"以血為墨,以命為諫!"
筆尖爆發(fā)的金光中,沈知白徹底墜入鏡中世界。在失去意識前,她恍惚看見父親完好的雙眼,以及他手中那卷完整的《麟德歷》...
3
冰冷的鏡面觸感并非堅硬,而是如同墜入一池粘稠的墨汁。沈知白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四周不再是金明池畔的雨夜,也非密室的陰冷。她重重跌落在……一片溫熱的青磚地上。
空氣里彌漫著剛出爐的胡麻餅香氣、蒸騰的羊肉湯膻味,還有隱隱的、熟悉的墨香。她猛地抬頭,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鏡中世界。
這里并非虛無縹緲的幻境,而是一間……再真實不過的書房。紫檀木案幾上,一盞油燈的火苗跳躍不定,映照著堆積如山的卷軸與書稿。窗欞外,隱約可見長安城坊市間錯落的燈火,甚至能聽到遠處宵禁前最后幾聲悠長的叫賣:“炊餅——剛出爐的炊餅——”
這是父親沈青陽的書房。永徽五年驚蟄夜之前的書房。
沈知白掙扎著站起,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案幾一角,放著一碟吃了一半的、撒著芝麻的胡麻餅,旁邊是半盞早已涼透的茶湯,茶盞邊緣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漬痕——正是父親常用的那只冰裂紋茶盅。硯臺里墨跡未干,一支尋常的羊毫筆擱在筆山上,而非那支傳說中的青雀尾。一切都帶著生活的余溫,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她的視線凝固在案幾中央。那里,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卷深青色錦緞包裹的冊子,封皮上三個銀鉤鐵畫的篆字——《麟德歷》。
“父親……”沈知白哽咽著,手指顫抖著伸向那卷歷書。指尖即將觸碰到錦緞的剎那,一個熟悉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溫和:
“知白?”
沈知白渾身劇震,猛地回頭。
沈青陽就站在書架旁。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直裰,身形清瘦,鬢角已見霜色,但那雙眼睛——那雙本應在五年前雨夜被銀箸刺毀的眼睛——此刻正完好無損地、充滿驚愕與難以置信的慈愛,注視著她。
不是鏡中倒影,不是幻象。他站在那里,如同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從堆積如山的星圖歷書中抬起頭,看向心愛的女兒。
“爹!”積壓了五年的委屈、恐懼、思念瞬間決堤,沈知白像個迷路多年的孩子終于撲進父親懷中,淚水瞬間浸濕了沈青陽的衣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懷抱的瘦削,聞到衣料上沾染的墨香與淡淡的、屬于父親特有的、帶著點藥草苦意的氣息。這是活生生的父親!不是冰冷的尸體,不是水中的倒影!
沈青陽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緊緊回抱住女兒,枯瘦的手掌帶著微顫,一遍遍輕撫她的后背,聲音沙啞低沉:“真的是你……我的知白……你怎么會在這里?這氣息……是司歷玉?還有……驚蟄的雷煞之氣?”他的聲音陡然凝重起來,帶著司禮官特有的敏銳。
“爹!是張承恩!是尚食局!”沈知白抬起頭,淚眼婆娑,語速快得像倒豆子,“他們用節(jié)氣食方篡改星象,勾結突厥!五年前那個驚蟄夜……您不是病死的!裴硯之……裴大哥他還在外面!他中了‘二十四節(jié)氣毒’,為了救我……”想到裴硯之血染重甲、被紅線纏繞的慘烈景象,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幾乎喘不過氣。
沈青陽的臉色在女兒急促的敘述中迅速變得慘白如紙。當聽到“青雀尾”、“驚蟄毒”、“裴硯之中毒”時,他眼中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痛楚與滔天的怒火。
“終究……還是來了?!彼砷_女兒,踉蹌一步扶住案幾,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住那卷《麟德歷》,“我本想將這一切永遠封存于鏡中……用這雙眼睛,換你一世平安……是我的錯,低估了他們的陰毒,也……連累了硯之那孩子。”
他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抓起案上的《麟德歷》真本,塞到沈知白手中。錦緞的觸感冰涼而沉重?!澳弥?!這才是真正的《麟德歷》,驚蟄篇記載了尚食局篡改食方、以味亂氣的鐵證,還有他們與突厥勾結,企圖在星象觀測中制造邊境盲區(qū)的計劃!張承恩腕上的‘長命縷’,就是傳遞指令的信物!”
沈知白緊緊抱住歷書,仿佛抱著父親沉甸甸的性命與囑托?!暗?,跟我一起走!我們一起出去,揭穿他們!”
沈青陽的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溫柔與不舍,他抬手,粗糙的指腹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無盡的留戀?!吧岛⒆?,鏡中世界,困住的只是我死前最后一刻的執(zhí)念與記憶。真正的沈青陽,早已在五年前那個雨夜,為了護住這卷歷書和你……魂歸星海了?!?/p>
他指向書房的銅鏡——鏡面此刻正劇烈波動,映出的不再是書房景象,而是金明池畔殘酷的現(xiàn)實:裴硯之單膝跪地,渾身浴血,被無數(shù)從《搗練圖》中伸出的血線緊緊纏繞,幾乎成了一個血人。他面前,張承恩提著那盞詭異的桑皮燈籠,臉上掛著貓捉老鼠般的獰笑。而裴硯之的左手,正死死握著那支因血祭而光芒暴漲的青雀尾,筆尖對準自己的心口!他要用最后的生命引動諫筆之力!
“硯之!不要!”沈知白肝膽俱裂,失聲尖叫。
“來不及了!”沈青陽的聲音帶著決絕,“知白,記??!司歷官掌天時,護歷人守正道!你的血,是喚醒‘青雀尾’諫天之力的鑰匙!硯之的血,是護歷人獻祭自身、引動星力庇佑的引信!你們二人,缺一不可!”
他猛地將沈知白推向那面劇烈波動的銅鏡。“帶著歷書,出去!用你的血,點醒青雀!救他!揭穿這一切!為了枉死的同僚,為了邊境的安寧,也為了……爹爹!”
在身體沒入鏡面的瞬間,沈知白最后看到的,是父親沈青陽釋然又充滿期冀的笑容,以及他緩緩抬起手,做出一個“快走”的手勢。窗外,仿佛傳來西市胡商收攤時悠長的駝鈴聲,與父親書房里那盞油燈最后“噼啪”的爆燈花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人間煙火最尋常也最錐心的一曲絕響。
**砰!**
沈知白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場大夢中被狠狠摔醒,后背砸在冰冷濕滑的池畔青磚上,懷中緊緊抱著的《麟德歷》真本硌得生疼。金明池的腥冷水汽、雨水的冰涼、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將她拉回煉獄。
“——以吾血軀,護歷正星!開!”裴硯之嘶啞到變調(diào)的吼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刺破雨幕!
只見他雙目赤紅,周身被血線勒得皮開肉綻,卻以驚人的意志力,將青雀尾飽蘸自己心口涌出的、帶著奇異金粉的滾燙鮮血,狠狠點在虛空之中!
“裴硯之!住手!”沈知白目眥欲裂,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她看清了,那青雀尾筆尖凝聚的,是裴硯之燃燒生命本源的精血!他根本不是在引動星力,而是在進行護歷人最后的獻祭——魂祭!
就在那血珠即將脫離筆尖,徹底點燃獻祭之火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沈知白的手如閃電般探出,死死抓住了裴硯之握筆的手腕!她的指尖毫不猶豫地劃過青雀尾尖銳的筆鋒,殷紅的鮮血瞬間涌出,順著筆桿流淌,與裴硯之那帶著金粉的、滾燙的心頭血交融在一起!
“以司歷之名,血為引!青雀尾——醒!”沈知白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堅定,仿佛用盡了靈魂的力量在吶喊。
嗡——!
青雀尾筆身劇震!筆桿上黯淡的“青雀”二字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那金光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種浩瀚、威嚴、仿佛來自九天星河深處的磅礴意志!筆尖上交融的血液被瞬間蒸發(fā),化作一縷縷神圣而熾烈的金紅色光焰!
纏繞在裴硯之身上的血線如同遇到烈陽的冰雪,發(fā)出凄厲到極點的“滋滋”聲,瞬間寸寸斷裂、燃燒、化為飛灰!連張承恩手中那盞詭異的桑皮燈籠也“噗”地一聲熄滅,燈籠紙上《寒林獨釣圖》中老者的身影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尖嘯,徹底消散!
“不!不可能!”張承恩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被極致的驚恐取代。他踉蹌后退,看著那支脫胎換骨、散發(fā)著煌煌天威的青雀尾,如同看到了索命的判官筆!
裴硯之身上的束縛驟然消失,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帶著一身可怖的傷口,重重地向前倒去。沈知白用盡全身力氣撐住他,兩人一同跌坐在冰冷的雨水中。裴硯之的頭無力地靠在沈知白肩上,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但沈知白能感覺到,他體內(nèi)那股瘋狂肆虐、吞噬生機的“二十四節(jié)氣毒”的陰寒,在青雀尾金光掃過的瞬間,如同遇到了克星,被死死壓制住了。
沈知白一手緊緊摟住裴硯之冰冷沉重的身軀,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帶著千鈞之力,握住了那支真正覺醒的諫天之筆——青雀尾。筆尖的金紅光芒照亮了她沾滿雨水、血水和淚水的臉龐,也照亮了她懷中那卷浸染了父親鮮血與生命的《麟德歷》真本。
她抬起頭,目光如寒星,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鎖定了面無人色的張承恩。遠處,隱約傳來金吾衛(wèi)巡夜兵士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坊間更夫被驚動后敲響的、帶著疑惑的梆子聲。長安城的夜,被這池畔的驚天變故撕開了一道口子,無數(shù)沉睡的燈火在黑暗中次第亮起,如同被驚醒的星河。
“張承恩,”沈知白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雨聲,帶著司歷官獨有的、洞悉天機的冰冷與決絕,也帶著為父報仇、為守護之人討還公道的滔天恨意,“驚蟄的雷符響了。你,和你們尚食局,還有背后的突厥主子……準備好,血債血償了嗎?”
晨光熹微,穿透長安城上空厚重的雨云和水霧,艱難地灑在金明池冰冷的石欄上。沈知白抱著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裴硯之,背靠著濕漉漉的柳樹樹干。她身上單薄的夜行衣早已被雨水、血水和池水浸透,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
懷中的《麟德歷》真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滾燙著父親最后的囑托與犧牲。青雀尾被她緊緊攥在手中,筆尖那縷神圣的金紅光芒雖已斂去,卻依舊散發(fā)著不容忽視的溫潤暖意,絲絲縷縷滲入她冰冷的掌心,仿佛父親殘存的守護。
金吾衛(wèi)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鎧甲摩擦的鏗鏘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帶隊校尉看到池畔這慘烈景象——血水混著雨水在青磚地上蜿蜒,破碎的傀儡肢體散落各處,那幅撕裂的《搗練圖》在泥濘中半埋著,以及相擁倒地的兩人——頓時如臨大敵,刀劍瞬間出鞘,寒光閃閃。
“什么人?!”校尉厲聲喝問,目光銳利地掃過沈知白和她懷中生死不明的裴硯之。
沈知白緩緩抬起頭。一夜的驚魂、劇痛、絕望與重壓,讓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穿透人心的力量。
她沒有看那些指向她的刀鋒,目光越過校尉,投向更遠處。西市的方向,已經(jīng)有早起的商販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開始支起攤位。蒸籠掀開,熱騰騰的白色蒸汽混著面食的香氣,裊裊升騰,頑強地驅(qū)散著雨后的濕冷。一個挎著竹籃賣杏脯的老嫗,正顫巍巍地走過濕滑的石板路,籃子里紅艷艷的果脯在朦朧晨光中顯得格外誘人。更遠處,隱約傳來孩童被喚醒時帶著睡意的哭鬧聲,和母親溫柔的安撫。
這就是父親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長安,是裴硯之流盡鮮血也要捍衛(wèi)的人間煙火。沈知白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混雜著血腥、水腥、泥土腥,還有那一點點頑強鉆入鼻端的、屬于生活的、溫暖的煙火氣。
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警惕的金吾衛(wèi)校尉,聲音因疲憊和寒冷而微微沙啞,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司天臺掌歷官沈青陽之女,沈知白。”她頓了頓,將懷中那卷沾著血污的《麟德歷》真本,連同那支古樸沉重的司歷官印信,一同舉起,讓青銅印章上“沈青陽印”四個篆字在微弱的晨光中清晰可見。
“狀告尚食局尚食令張承恩,”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冽的寒意,直指癱軟在不遠處、面無人色的張承恩,“勾結突厥,以節(jié)氣食方為媒,篡改星象,毒害司歷官,意圖亂我大唐邊境!人證物證俱在!此人——便是元兇!”
她的另一只手,緊緊握住裴硯之冰冷的手,感覺到他微弱卻依然存在的脈搏跳動,如同絕境中最后一絲希望的火種。
“而他,”沈知白的目光落在裴硯之蒼白染血的臉上,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痛楚與決然,“金吾衛(wèi)中郎將裴硯之,我父親的學生,沈氏護歷人,為護歷法正道,為救我性命,身中劇毒,命懸一線!請速傳太醫(yī)!救他!”
晨光終于刺破云層,落在她滿是血污卻堅毅無比的臉上,也照亮了她手中那卷承載著驚天秘密與如山血債的《麟德歷》。長安城新的一天開始了,而一場席卷朝堂的風暴,也隨著這池畔泣血的控訴,正式拉開了帷幕。街角面攤飄來的熱湯香氣,與這肅殺凝重的氣氛奇異交織,構成了一幅殘酷又真實的人間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