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柳拂簪 露凝舊恨
卯時未至,司天監(jiān)后園已浸潤在春分前夜特有的清寒里。月光如練,傾瀉在巨大的銅圭表上,投下一條修長而沉默的影子,仿佛時間本身凝固的刻度。園中那株老梅尚未落盡殘香,卻被池畔幾株率先感知春訊的金絲柳搶了風(fēng)頭——細(xì)長柔韌的枝條垂落水面,嫩芽初綻,每一顆都裹著《山家清供》里記載的“松黃”,遠(yuǎn)望去,宛如無數(shù)金線垂入墨玉池中。
沈知白一身素青司膳女官常服,立在池邊石案前。她并未去看那奇景,纖長的手指穩(wěn)如磐石,正將剛研磨調(diào)勻的曙紅顏料,小心翼翼裝入一只兔毫盞。瓷盞胎薄如紙,釉色溫潤,映著案頭一盞琉璃風(fēng)燈,流轉(zhuǎn)著暖玉般的光澤。
“崔白,”她未抬頭,聲音清泠如碎玉擊冰,“明日春分宴呈上的‘陰陽糕’,需取卯時初刻、沾染第一縷晨曦的露水調(diào)和。切記,要用去年寒露節(jié)氣收儲的竹葉隔水蒸制,葉脈里的清苦方能中和糕中飴糖的甜膩,合那‘晝夜均平’的意蘊?!?/p>
侍立一旁的畫院學(xué)徒崔白,一個眉清目秀卻略帶稚氣的少年,連忙躬身應(yīng)道:“徒兒記下了,師父。寒露竹葉已備妥,寅時三刻便去御花園東角梅林收集晨露,那處背陰,露水最是清冽?!?/p>
話音未落,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伴著清雅的蘭麝幽香由遠(yuǎn)及近。尚食局六品女史蘇棠,身著櫻草色宮裝,梳著時興的驚鵠髻,手捧一只描金填漆的食盒,步履輕盈卻帶著幾分刻意端方的姿態(tài)款款而入。她面上含笑,目光卻如探針般掃過沈知白案上的顏料與崔白略顯緊張的臉。
“沈待詔安好?!碧K棠盈盈一禮,聲音甜潤,“貴妃娘娘惦記著明日春分宴您操持辛苦,特賜下御膳房新制的‘玄鳥羹’,命奴婢趁夜送來,給您暖暖身子?!彼崎_食盒鎏金搭扣,揭開盒蓋,露出內(nèi)里一只素雅的越窯青瓷盅。盅內(nèi)湯色澄澈如泉,幾片雪白剔透的雪蛤被雕刀鏤刻成精巧的飛燕形狀,舒展著薄如蟬翼的翅膀,浮于湯面之上?!澳锬锾匾鈬诟?,”蘇棠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這羹湯的滋味,定要用您去年秋分親手采擷、秘法窖藏的那罐‘丹桂凝露蜜’來調(diào)和,方顯時令之妙。”
沈知白眸光微斂,視線落在那栩栩如生的玄鳥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兔毫盞細(xì)膩的釉面。秋分蜜…貴妃娘娘的“特意囑咐”,是賞識,還是試探?她面上不動聲色,只微微頷首:“有勞蘇典膳。代我謝過娘娘恩典?!?聲音平靜無波。
恰在此時,一陣裹挾著料峭春寒的風(fēng)猛地灌入院落,吹得池畔金柳搖曳,琉璃燈盞內(nèi)的火苗也忽明忽滅。一道玄色身影挾著夜露與未散的寒氣,大步跨過月洞門。羽林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裴硯之,肩披玄色暗云紋錦緞披風(fēng),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間帶著慣有的冷肅,披風(fēng)下擺沾著幾星細(xì)碎的、御河畔早開的柳花。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鎖定了蘇棠手中的食盒,更準(zhǔn)確地說是那食盒鎖扣上繁復(fù)的鎏金紋飾——一對首尾相銜、展翅欲飛的玄鳥。
“尚食大人,”裴硯之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夜巡后的微啞,卻字字清晰,“可識得這食盒鎖扣上的玄鳥紋樣?”他并未寒暄,指尖虛點那鎏金鎖扣,目光卻若有深意地掠過沈知白沉靜的側(cè)臉,“《月令七十二候》有載,春分三候,玄鳥至。此燕形制,燕尾分叉的角度,依《考工記》所述,當(dāng)為四十五度,象征春分日晷影平分天地。然此盒上之燕…”他話音一頓,毫無征兆地抄起沈知白畫案上一副未曾用過的銀箸,快如閃電般探入青瓷盅中,精準(zhǔn)地挑起一只“玄鳥”雪蛤!
薄如蟬翼的翅尖在琉璃燈光下幾近透明,裴硯之將其舉至眼前,眸色陡然轉(zhuǎn)深:“這翅尖上,竟以微雕技法,刻著西夏文!”
“西夏文?!”蘇棠失聲驚呼,花容失色,下意識后退半步。
沈知白心頭猛地一沉。西夏!這個如同詛咒般的名字,瞬間撕裂了春分前夜的寧靜,也將深埋在她心底十年的寒冰與烈火同時點燃!十年前,正是這“通敵西夏”的滔天罪名,讓世代忠良、執(zhí)掌司天監(jiān)近百年、被譽(yù)為“觀星圣手”的沈氏一族,在永徽九年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冬夜,滿門抄斬!祖父沈觀星血濺司天監(jiān)觀星臺,父親的頭顱懸掛在朱雀門示眾三日,母親與襁褓中的幼弟…尸骨無存!若非忠仆老蒼頭拼死將她塞進(jìn)運送泔水的桶車,十歲的她早已是亂葬崗上一縷孤魂。隱姓埋名,拜入尚食局前代尚膳門下,忍受無數(shù)白眼與苛責(zé),苦研《膳夫錄》、《茶經(jīng)》,精修畫藝,甚至不惜以“秋分桂花蜜”、“春分陰陽糕”這等精巧小物博取貴妃乃至皇帝的注意…她等的,就是這樣一個能接近權(quán)力核心、撥開當(dāng)年迷霧、為沈家昭雪復(fù)仇的機(jī)會!這刻著西夏文的雪蛤,是挑釁?是警告?還是…當(dāng)年那場構(gòu)陷的冰山一角?
她廣袖下的手瞬間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qiáng)壓下眼底翻涌的恨意與驚濤。不能亂!她告誡自己。十年飲冰,臥薪嘗膽,不能功虧一簣!
園中的死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嘩打破。禮部尚書李延年身著緋色官袍,領(lǐng)著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少監(jiān)并數(shù)名屬官,神色凝重地涌入了這方小小的院落。為首的欽天監(jiān)少卿李淳風(fēng),一個面容清癯、眼神銳利的中年官員,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卷厚重的《玉歷通政經(jīng)》,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春分日夜分,陰陽相半,晷影等長!沈待詔,裴將軍,諸位!此刻正是校驗銅圭晷影、校正歷法時辰之關(guān)鍵!一刻也延誤不得!”他身后,幾名小吏氣喘吁吁地抬著一架黃銅鑄造的渾天儀,那象征天球赤道的巨大銅環(huán)上,還沾著幾點未干的、鮮艷如血的朱砂,顯然是剛剛校準(zhǔn)完畢便匆匆抬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沈知白身上。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從刻骨仇恨的漩渦中抽離,恢復(fù)那個冷靜自持的御前司膳。她沒有去看那渾天儀,也沒有理會李淳風(fēng)手中的《玉歷通政經(jīng)》,而是從容地將畫案上那幅剛剛起稿的《春分采桑圖》翻轉(zhuǎn)過來,露出了背面!
那畫紙背面并非空白,而是用特制的明礬水,繪制著一幅繁復(fù)而精確的星圖!線條流暢,星宿位置標(biāo)注清晰,正是當(dāng)下夜空的縮影。
“少卿大人請看,”沈知白的聲音平穩(wěn)得聽不出絲毫波瀾,她拿起方才蘇棠送來的青瓷盅,用銀匙舀起一勺澄澈的玄鳥羹湯汁,毫不猶豫地涂抹在星圖之上!“此刻太陰歷所指方位,正是…”
隨著微酸的湯汁浸潤紙張,那原本無色透明的礬水星圖,遇酸瞬間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線條迅速轉(zhuǎn)變?yōu)橐环N詭異的、帶著不祥意味的血紅色,幾個關(guān)鍵的星宿位置更是紅得發(fā)暗,仿佛浸透了鮮血!
“…正是《甘石星經(jīng)》所載,‘辰星犯軒轅’之相!”沈知白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清亮的眸子如寒星般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終定格在司天監(jiān)主簿王煥之那張驟然失色的臉上。
“荒唐!”王煥之,一個身材微胖、面皮白凈的中年官員,猛地拍案而起,案上顏料碟都跳了一跳。他臉色漲紅,指著那血紅的星圖,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沈知白!你…你休要在此妖言惑眾!軒轅十四乃主后宮貴人之星,象征尊貴祥和!豈容你這般以酸蝕之法褻瀆,妄言兇兆?!此乃大不敬!更何況…”他眼神閃爍,帶著明顯的慌亂與敵意,“這星圖來歷不明,焉知不是你偽造,擾亂春分校驗?!”
面對王煥之的厲聲指責(zé),沈知白非但沒有退縮,唇角反而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她不再言語,手腕一翻,手中那根細(xì)長的銀簪如靈蛇般探出,精準(zhǔn)地挑開了青瓷盅底部一層幾乎透明的糯米紙隔層!
糯米紙下,赫然露出幾片薄如指甲、泛著幽冷青銅光澤的金屬薄片!薄片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光滑,上面以極其精細(xì)的陽刻手法,鐫刻著復(fù)雜而古老的星紋圖案,透著一股神秘而蒼茫的氣息。
“王主簿何必動怒?”沈知白的聲音如冰珠落玉盤,清脆而寒冷,“偽造星圖?那您可認(rèn)得這‘璇璣玉衡’的仿品?”她捏起一片青銅薄片,舉到琉璃燈下,那古老的星紋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幽光,“若我沒記錯,上月西夏使團(tuán)進(jìn)貢的禮單里,也有同樣制式、同樣紋錄的‘璇璣玉衡’部件。那可是登記在冊的貢品。”
裴硯之仿佛早有準(zhǔn)備,適時地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冊頁,正是禮部存檔的貢品名錄副本。他修長的手指翻到其中一頁,精準(zhǔn)地點在一處用鮮艷朱砂圈出的空缺上。那空缺旁,還有一行墨跡尚新、顯然是不久前才寫下的批注,字跡與王煥之平日的筆跡一般無二!
“王主簿三日前批閱的貢品名錄,恰好就‘遺失’了這件‘璇璣玉衡’仿品?!迸岢幹穆曇舨桓?,卻帶著千鈞之力,冰冷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釘在王煥之瞬間慘白的臉上,“不知主簿大人,作何解釋?這青銅薄片,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貴妃娘娘賜給沈司膳的玄鳥羹盅底?”
園中死寂,落針可聞。只有銅圭表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仿佛又拉長了一分。
王煥之嘴唇哆嗦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拔摇摇彼Z無倫次,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最終求救般地望向人群中的禮部尚書李延年。
然而,未等李延年開口,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與皮革氣息的肅殺之風(fēng)驟然席卷了整個后園!金絲柳的嫩芽被吹得簌簌作響,池水也蕩起漣漪。
“奉旨查辦通敵案!閑雜人等退避!”一聲洪亮的斷喝如驚雷炸響。
羽林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趙猛,一身玄甲,按著腰間的魚腸劍,率領(lǐng)一隊甲胄鮮明、刀槍出鞘的羽林衛(wèi)士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jìn)來!士兵們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園中最后一絲寧靜,肅殺之氣瞬間彌漫。趙猛鷹隼般的目光掃視全場,最終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牢牢鎖定在沈知白身上!
“沈知白!”趙猛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手中的魚腸劍寒光凜冽,劍尖直指沈知白,“有人告發(fā)畫院待詔沈知白,私藏西夏貢品渾天儀部件,圖謀不軌!證據(jù)確鑿!羽林衛(wèi)奉旨拿人!還不束手就擒!”
鋒利的劍尖距離沈知白的咽喉不過咫尺,冰冷的殺氣幾乎要刺破肌膚。崔白嚇得臉色煞白,蘇棠掩口低呼,李淳風(fēng)等人也面露驚疑。王煥之眼中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恐懼與惡毒的慶幸。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致命指控和近在咫尺的利刃,沈知白卻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她甚至微微側(cè)過身,避開了那過于迫人的劍鋒,動作優(yōu)雅從容,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塵埃。
“趙副統(tǒng)領(lǐng),”她清泠的聲音在肅殺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您說的西夏渾天儀部件…”她緩緩展開一直置于案頭的那幅《春分宴樂圖》長卷。畫上,皇家春分宴的盛景栩栩如生,編鐘列陣,樂師肅立。
沈知白的指尖,輕輕拂過畫卷中那排精雕細(xì)琢的青銅編鐘?!啊墒侵傅倪@個?”話音未落,她屈起指節(jié),在畫中最大的那口編鐘圖像上,看似隨意地叩擊了三下。
“錚!錚!錚!”
三聲清脆悠揚、宛如真正鐘鳴的金屬顫音,竟從那畫卷之中清晰地傳了出來!緊接著,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畫卷上那口最大的編鐘圖像內(nèi)部,一塊薄薄的青銅“畫片”應(yīng)聲向內(nèi)凹陷、脫落!露出了隱藏在“鐘壁”畫層之下,幾件閃爍著冷硬寒芒、結(jié)構(gòu)極其精巧復(fù)雜的精鋼構(gòu)件!
“這是根據(jù)前朝《武經(jīng)總要》所載圖譜,耗費三年心血,以百煉精鋼復(fù)原的‘九星連珠’臂張弩核心機(jī)括。”沈知白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介紹一件尋常的工藝品,“此弩威力驚人,可連發(fā)九矢,射程三百步,穿透重甲。乃為陛下秋狝大典所備之獻(xiàn)禮?!彼抗庖晦D(zhuǎn),如冰錐般刺向臉色劇變的欽天監(jiān)少卿李淳風(fēng),“只是,少卿大人…”
她的指尖,輕輕點在那精鋼構(gòu)件上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標(biāo)記上——那是一個以精密鏨刻工藝留下的、由七顆星辰環(huán)繞北斗的獨特徽記!
“…煩請您解釋一下,為何這軍弩的核心部件上,會赫然刻著司天監(jiān)秘傳的‘七星拱斗’星紋標(biāo)記?此標(biāo)記,據(jù)我所知,乃司天監(jiān)內(nèi)部用于標(biāo)記重要天文儀器核心部件的專屬徽記,從不外傳。莫非少卿大人,對軍械鑄造也深有研究?”她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淳風(fēng)的心上,也砸懵了在場所有人!
2 池影沉星 醋醒前塵
趙猛的魚腸劍僵在半空,臉上的殺氣凝固成驚愕。李淳風(fēng)捧著《玉歷通政經(jīng)》的手微微顫抖,額角滲出冷汗。王煥之更是面無人色,幾乎要癱軟在地。羽林衛(wèi)士兵們面面相覷,肅殺的氣氛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zhuǎn)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就在這時,池畔那幾株金絲柳仿佛被無形的春風(fēng)吹拂,柔韌的枝條輕輕拂過沈知白發(fā)髻間那支素雅的青玉簪。她俯身,似乎要去拾取一枚落在池邊、沾著晶瑩晨露的松黃餅。清澈的池水倒映著她清麗卻略帶疲憊的側(cè)顏,也映出了悄然靠近池邊的裴硯之的身影。他玄色的衣袂掃過池底隱約可見的半幅殘卷——那正是前朝名畫《搗練圖》的一部分!畫中搗練女子素雅的裙裾在水中微微蕩漾。
“噗…噗…”幾點被驚起的梨花瓣,仿佛真的化作了畫中搗練的女子,輕盈地從池底殘卷上“躍”起,又無聲地沉落。其中一片素絹般柔韌的花瓣,恰好飄落在沉于池底的另一件器物上——那是一面邊緣已有些模糊的古老青銅鑒(古代盛水照影的青銅盆)。鑒底,隱約可見以極細(xì)的金絲鑲嵌出的《春江花月夜》的華美紋路!
“沈司膳竟不知,春分日新貢的‘金芽玉片’茶,須以崖州百年沉水香木熏蒸過的桑皮紙包裹,方能鎖住其‘春陽初動’之氣韻?”裴硯之的聲音突兀地在沈知白身側(cè)響起,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調(diào)侃,打破了池畔的凝滯。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旁,手中的錯金刀(一種裝飾華麗的短刀)刀光一閃,快如疾風(fēng),精準(zhǔn)地挑開了池中央不知何時浮起的那只鎏金食盒的鎖扣!
“咔噠”一聲輕響。
食盒打開的瞬間,并非想象中的珍饈,而是猛地飛出七十二只僅有拇指大小、通體瑩白溫潤的玉雕春燕!每一只玉燕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飛!更令人驚異的是,每一只玉燕那小巧的喙中,都牢牢銜著半闋泛黃的紙片,其上墨跡古樸,正是前朝《膳夫錄》中記載的時令食譜片段!
這些玉燕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繞著眾人頭頂盤旋飛舞。那些被它們銜著的食譜字跡,遇風(fēng)即化,如同被無形的墨汁暈染開,轉(zhuǎn)瞬間化作一場紛紛揚揚、帶著清甜香氣的杏花雨,飄飄灑灑地落下!
杏花雨點落在池邊那面古老的青銅鑒上,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鑒底原本模糊的《春江花月夜》金絲紋路,在雨點的浸潤下,竟如同活了過來一般,開始緩緩流動、變幻!流水蜿蜒,花樹搖曳,明月清輝流淌…構(gòu)成一幅動態(tài)的、美輪美奐的春江夜景圖!
沈知白腕間系著的一根五彩絲絳編織的端午長命縷,毫無征兆地突然綻開!一顆僅有黃豆大小、卻異常精巧的銀鈴鐺從中滾落,“叮鈴”一聲脆響,墜入池中!
鈴聲清脆,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池水猛地一蕩,水面上倒映出的司天監(jiān)院落、銅圭表、眾人的身影,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鏡面般,寸寸碎裂!更令人驚駭?shù)氖?,碎裂的水面倒影并未消失,反而顯露出清晰的字跡——那是用極其纖細(xì)的筆觸,以特殊墨水書寫的釀醋秘方!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釋:“此方需雨水節(jié)氣,寅時三刻,無根之晨露調(diào)和。”
“這是…”一直沉默佝僂著背、在角落清掃的老嫗,忽然提著燈籠湊近池邊,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水面上碎裂又重組的字跡,沙啞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是失傳的‘九醞春分醋’方子!是當(dāng)年尚食局沈老尚膳(沈知白的祖父輩)的不傳之秘!怎么會…怎么會寫在《文苑圖》摹本的空白處?!” 她手中的燈籠搖晃,昏黃的光映著池水,也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難以言喻的激動與追憶。
東方天際已露出一線魚肚白,晨曦微露。池畔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桃樹,仿佛被這奇異的景象喚醒,枝頭數(shù)以千計的花苞在眾人注視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次第綻放!開出的并非尋常桃花,而是如同古畫《歲朝圖》中所繪的、絢爛奪目的五色桃花!赤如丹砂,粉若朝霞,白勝新雪,黃似金粟,紫若云英!
更令人瞠目的是,每一片舒展的花瓣背面,都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前朝宮廷飲食秘籍《玉食批》的片段!而花蕊中心,則蜷縮著一個個小巧玲瓏、用泛黃桑皮紙仔細(xì)包裹的小茶包,紙紋間隱隱滲出清冽茶香,正是“春分茶”。
那一直沉默的老嫗,此刻仿佛被某種力量驅(qū)使,顫巍巍地伸出手,拾起一朵離她最近的、赤紅色的五色桃花。她布滿皺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開花蕊中心那個桑皮紙小包。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仿佛能穿透靈魂的曲樂聲,從展開的桑皮紙中流淌出來!那樂聲古樸悠揚,帶著濃濃的宮廷雅樂韻味,卻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永徽…永徽六年春分宴的《紫云回》曲樂…”老嫗的聲音哽咽了,眼中渾濁的淚水滑落,“是司歷官崔大人(崔晏的父輩或長輩)…用他親手削制的柳笛吹奏的《蘭亭序》變調(diào)…錯不了…這韻律…這轉(zhuǎn)承…”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桑皮紙上的紋路,仿佛在撫摸久遠(yuǎn)的記憶,“還有這紙…這桑皮紙的紋理里…滲著尚食局宮女用金錯刀(一種雕刻用的小刀),在《揮扇仕女圖》的紈扇上…雕琢‘櫻桃饆饠’(一種唐代點心)時留下的‘九轉(zhuǎn)回環(huán)’刀痕…只有那丫頭…只有那丫頭有這般巧手…” 她的話語如同囈語,卻將永徽六年那個早已塵封的春分宴,瞬間拉回到眾人眼前,帶著陳釀般的芬芳與無法言說的哀愁。
3 青玉案冷 玄衣影深**
老嫗的囈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眾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更在沈知白心底那片名為“永徽九年”的血色冰原上,鑿開了一道刺骨的裂縫。十年了,她以“沈知白”這個借來的名字活下來,用尚食局的煙火氣掩蓋骨子里的血腥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貴妃的青睞是接近仇人的階梯,亦是懸頂之劍。那刻著西夏文的雪蛤,王煥之的貪婪,李淳風(fēng)部件上的司天監(jiān)星紋…這一切混亂背后,是否也晃動著那個高坐明堂的身影?他是否一直知道她的存在?這春分宴,究竟是契機(jī),還是為她精心準(zhǔn)備的又一個葬身之地?
她廣袖下的指尖冰涼,唯有腰間那枚失而復(fù)得的雙魚佩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那是裴硯之在混亂中悄然塞還給她的。這枚玉佩,是沈家女兒及笄之禮的信物,當(dāng)年她于絕望中典當(dāng),只為換取一個入宮的機(jī)會。裴硯之…他究竟知道多少?這無聲的守護(hù),又源于何處?
“沈司膳好雅興?!迸岢幹统恋穆曇粼谏韨?cè)響起,打破了沈知白翻涌的心緒。他玄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再次靠近,高大的身軀有意無意地替她擋住了趙猛那依舊帶著審視與敵意的目光,也擋住了初春清晨料峭的寒風(fēng)?!俺赜靶菆D雖妙,卻不及案上熱羹暖身?!彼抗鈷哌^那碗早已涼透、湯面凝了一層薄脂的玄鳥羹,意有所指。
沈知白瞬間回神。是了,戲還要演下去。她斂去眸中所有情緒,恢復(fù)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樣,端起青瓷盅:“將軍提醒的是?!?指尖觸及冰涼的瓷壁,寒意直透心底。
就在這時,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裴…裴將軍,沈司膳…” 是崔白。他捧著一個精致的竹編小笸籮,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剛從枝頭采下、猶帶晨露的松黃餅,金燦燦的松花粉在熹微的晨光下閃爍。“師父…您要的松黃餅…露水是寅時三刻在梅林背陰處采的,最是干凈清甜?!?/p>
少年清澈的眼眸里盛滿了擔(dān)憂與敬畏,方才的劍拔弩張顯然嚇壞了他。沈知白心中一軟,這是她唯一收的弟子,心思純凈,只愛丹青,不該卷入這污濁旋渦?!靶量嗄懔?,崔白?!彼曇舴湃崃诵?,“放下吧?!?/p>
崔白依言將笸籮放在畫案一角,目光卻被案上那幅因涂抹玄鳥羹而顯出詭異血色的《春分采桑圖》背面星圖吸引,低聲驚呼:“師父…這星圖…在動?”
沈知白心頭一凜,凝目看去。果然!那血紅色的“辰星犯軒轅”星相紋路,在凝固的羹湯之下,似乎正隨著某種極其微弱的韻律緩緩扭曲、變幻,如同活物!一絲若有似無的、極其熟悉的崖州沉水香氣,竟從那血紋中逸散出來!
“是…是‘牽機(jī)引’!” 角落里的老嫗突然失聲,手中的燈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燭火瞬間熄滅,只余一縷青煙?!盎煸谛B羹里…遇礬血顯…遇熱則動…遇沉水香則引…是宮里…是宮里處置…” 她的話戛然而止,布滿老年斑的臉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佝僂的身體抖如篩糠,渾濁的眼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她曾是尚食局的老人,顯然認(rèn)出了這宮廷秘傳的慢性劇毒!
“牽機(jī)引”三字如同驚雷,炸得園中眾人頭皮發(fā)麻!趙猛臉色驟變,按在劍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李淳風(fēng)、王煥之等人更是面無人色,下意識地后退。這毒下在貴妃賜給沈知白的羹湯里,目標(biāo)不言而喻!是誰如此膽大包天?又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場針對沈知白的殺局?
沈知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貴妃賜羹…蘇棠送達(dá)…沉水香…她猛地看向裴硯之!是他!昨夜他歸還玉佩時,指尖曾不經(jīng)意拂過她的腕脈,留下一縷極淡的沉水香氣!他是在提醒?還是在…催化?!
電光火石間,裴硯之動了!他身形如鬼魅,快得只留下一道玄色殘影!錯金刀并未出鞘,刀柄末端那顆鴿血紅寶石卻精準(zhǔn)無比地重重敲擊在沈知白手中的青瓷盅上!
“當(dāng)啷!”
一聲脆響,青瓷盅脫手飛出,劃過一道弧線,“噗通”一聲墜入池中!冰涼的湯汁四濺,那幾只刻著西夏文的“玄鳥”雪蛤瞬間沉入水底,與那半幅《搗練圖》殘卷混在一處。
“羹湯已涼,腥氣上浮,恐傷脾胃,不宜再飲?!迸岢幹穆曇粢琅f平穩(wěn),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他收回刀柄,目光冷冽如刀鋒,掃過臉色慘白的蘇棠,掃過驚魂未定的眾人,最終落在趙猛身上,“趙副統(tǒng)領(lǐng),貴妃賜羹竟被混入宮廷禁藥‘牽機(jī)引’,此乃謀害御前女官、褻瀆天恩之重罪!羽林衛(wèi)職責(zé)所在,是否該即刻封鎖尚食局,徹查經(jīng)手此羹的每一人?” 他將矛頭瞬間從沈知白身上引開,直指尚食局內(nèi)部,甚至暗示可能牽涉更廣!
趙猛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沖擊得有些發(fā)懵,但“牽機(jī)引”和“褻瀆天恩”的字眼讓他瞬間警醒。羽林衛(wèi)的首要職責(zé)是護(hù)衛(wèi)宮禁和皇帝安全,此案性質(zhì)已變!“裴副統(tǒng)領(lǐng)所言極是!”趙猛厲聲喝道,魚腸劍指向蘇棠,“來人!將尚食局女史蘇棠拿下!封鎖尚食局庖廚及庫房,相關(guān)人等一律羈押待審!速速稟報陛下與貴妃娘娘!”
兩名如狼似虎的羽林衛(wèi)立刻撲向蘇棠。
“不!不是我!我沒有!”蘇棠花容失色,驚恐地尖叫掙扎,精心梳理的發(fā)髻散亂,珠釵掉落在地。她慌亂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死死盯住臉色同樣蒼白的崔晏,帶著哭腔嘶喊,“崔晏!救我!你告訴他們!你知道的!那蜜…那蜜是你…”
“住口!”崔晏猛地一聲斷喝,打斷了蘇棠的話。他臉色鐵青,身體因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看向蘇棠的眼神充滿了痛苦、掙扎,還有一絲…決絕的狠厲?!疤K棠!事到如今,你還想攀咬他人?貴妃賜羹經(jīng)你之手,食盒鎖扣暗藏璇璣玉衡薄片,羹中混入牽機(jī)引…樁樁件件,證據(jù)確鑿!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這番話,看似大義凜然,實則徹底將蘇棠推入了萬劫不復(fù)之地,也斬斷了她最后求救的可能。
蘇棠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崔晏,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刻骨的怨毒。她不再掙扎,任由羽林衛(wèi)粗暴地將她雙臂反剪。只是經(jīng)過崔晏身邊時,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般低語:“崔晏…你好狠…你欠我的…永徽六年…春分宴…食盒…你欠我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聲音怨毒入骨,令聞?wù)咝暮?/p>
崔晏身體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踉蹌著后退一步,避開了蘇棠那淬毒般的目光。永徽六年春分宴…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瘡疤,也是所有孽緣的起點。
沈知白冷眼看著這場鬧劇。蘇棠是棋子,是棄子,但她絕不無辜。那刻意強(qiáng)調(diào)的“秋分蜜”,那食盒鎖扣的玄鳥紋…她都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只是沒想到,崔晏為了自保(或者掩蓋更深的秘密),竟能如此狠絕地親手將蘇棠送入死地。這深宮之中,情誼果然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她目光轉(zhuǎn)向池中。那青瓷盅已沉入水底,混著牽機(jī)引的湯汁正在池水中緩緩擴(kuò)散。池底那半幅《搗練圖》殘卷,在漣漪中微微晃動,畫中搗練女子恬靜的面容仿佛也被這污濁侵染,透出一絲哀傷。池面倒映著開始泛白的天空,以及岸邊那株開得絢爛詭異的五色桃樹。
裴硯之走到她身側(cè),玄色的披風(fēng)下擺拂過她素色的裙裾。他沒有看被押走的蘇棠,也沒有看失魂落魄的崔晏,深邃的目光落在池水中那片被染上淡淡血色的漣漪上?!按啄芙獍傥叮嗄苄焉??!彼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清晰地傳入沈知白耳中,“這春分醋,酸得夠勁了。沈家姑娘,前路兇險,莫讓濁氣污了心神,更莫讓恨意…蒙蔽了雙眼?!?他終于,點破了她的身份!不是“沈司膳”,而是“沈家姑娘”!
沈知白豁然抬眸,撞進(jìn)裴硯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里。那里沒有驚訝,沒有試探,只有一片了然與沉靜的守護(hù),如同亙古不變的夜空,包容著她所有的秘密與傷痛。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從何時開始?是十年前那個雪夜,他是否也在刑場之外?還是三年前太液池畔,他撈出奄奄一息的她時,便已認(rèn)出了這枚雙魚佩?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個無聲的頷首。指尖拂過腰間冰涼的雙魚佩,那玉石的寒意下,似乎真的傳來一絲屬于他的、帶著鐵銹與沉水香氣息的暖意。這深宮寒夜,步步殺機(jī),幸而,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4 玉燕銜恨 殘局驚心
蘇棠被押走時那怨毒的低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崔晏的心頭,讓他幾乎窒息。永徽六年春分宴…那個改變了他和蘇棠,甚至可能也改變了沈知白命運的夜晚…他閉上眼,仿佛還能聞到那夜御花園中濃郁的玫瑰酥甜香,聽到觥籌交錯的喧嘩,看到燈火闌珊處,蘇棠那雙因失落而黯淡的眼眸。
“崔司歷,”趙猛冷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痛苦回憶,“蘇棠方才所言‘永徽六年春分宴食盒’,是何意?此事是否與今日之案有關(guān)?還請如實稟明!”羽林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的直覺告訴他,這絕非簡單的私人恩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崔晏身上,包括沈知白和裴硯之。沈知白心中一動,永徽六年…正是沈家出事的前三年!那個春分宴上,發(fā)生了什么?
崔晏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避無可避,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幾乎崩潰。“…是…是我…”他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盡的悔恨,“永徽六年春分宴…尚食局呈獻(xiàn)點心…我…我當(dāng)時是司歷局一名小小的錄事…負(fù)責(zé)…負(fù)責(zé)核對宴席時辰與星象吉位…蘇棠…她當(dāng)時是尚食局新晉的典膳女史…她…她傾盡心血,研制了一道‘九轉(zhuǎn)玲瓏玫瑰酥’…想在御前露臉…”
他痛苦地閉上眼,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啊缦^半,陛下對貴妃娘娘提起沈老尚膳(沈觀星)新調(diào)制的‘春分醒酒醋’滋味絕妙…貴妃便命尚食局即刻呈上…當(dāng)時場面有些混亂…我…我手捧裝有沈家醋方批注和貴妃點名要的醒酒醋的食盒…蘇棠則捧著她那碟玫瑰酥…我們在回廊轉(zhuǎn)角…撞了一下…”
崔晏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兩個食盒…都掉在了地上…點心…醋方…都混在了一起…我…我慌了神…只想著貴妃娘娘等著要醋…胡亂將打翻的東西塞回食盒…根本…根本沒細(xì)看…就將手邊那個食盒…遞給了等候的內(nèi)侍…”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看向沈知白,又像是透過她看向某個遙遠(yuǎn)的人,“…后來才知道…我…我遞上去的…根本不是醋!而是蘇棠那碟摔得不成形的玫瑰酥!而沈老尚膳那份至關(guān)重要的‘春分醒酒醋’秘方批注…被…被我連同打翻的醋液…一起塞進(jìn)了蘇棠的食盒!”
園中一片嘩然!竟是如此陰差陽錯!
“貴妃娘娘在御前失了面子,勃然大怒…蘇棠的玫瑰酥被斥為‘粗鄙不堪’…她…她被罰在尚食局廊下跪了一整夜…”崔晏的聲音帶著哭腔,“而沈老尚膳…雖未受責(zé)罰…但他那份凝聚心血的醋方批注…卻…卻因此遺失…后來…后來沈家…”他不敢再說下去,恐懼地看了一眼沈知白。
沈知白只覺得渾身冰冷。原來如此!祖父那份“春分醒酒醋”秘方批注,并非普通的食譜!那是沈家代代相傳、用特殊藥醋書寫、記錄著某些極其重要星象觀測和推演結(jié)果的密檔!祖父永徽九年冬月觀測到“軒轅十四晦暗”,觸怒龍顏,那份遺失的批注,極可能就是關(guān)鍵!而它,竟因崔晏的一次失誤,落入了蘇棠手中?那么蘇棠今日所為…是否也與這份批注有關(guān)?
“所以,”裴硯之的聲音冷得像冰,打破了沉重的氣氛,“蘇棠因此事對你由愛生恨,積怨多年。而你,崔司歷,為了彌補(bǔ)當(dāng)年的過失,也為了封住蘇棠的口,多年來對她多有縱容,甚至默許或協(xié)助她在尚食局內(nèi)的一些舉動?比如,”他目光如刀,掃向地上被蘇棠撕扯過的、繡著《五牛圖》桑紋的羅帕,“…比如,替換掉本該給沈司膳的、以崖州沉水香熏蒸的桑皮紙?”
崔晏頹然跪倒在地,雙手抱頭,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算是默認(rèn)了。
就在這時,那一直靜立在桃樹下、戴著詭異儺面(古代驅(qū)邪儀式用的面具)的傀儡人偶,毫無征兆地動了起來!它僵硬地抬起雙臂,從儺面那黑洞洞的眼眶深處,竟取出了七十二枚晶瑩剔透的玉質(zhì)圍棋子!
“啪嗒!啪嗒!啪嗒!”
傀儡人偶以一種僵硬而古怪的韻律,將一枚枚玉棋子重重地拍在池畔的青石板上!每落一子,石板上便騰起一縷極淡卻異常清晰的香氣:
第一子落下,茯苓糕的清甜甘香彌漫開來,同時竟奇異地混合了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中仙人們衣袂飄飛時那股飄逸的墨韻氣息!
第二子落下,玫瑰酥的濃郁芬芳瞬間充斥鼻腔,卻又被顧愷之《洛神賦圖》中洛神衣帶那“春蠶吐絲”般游絲描的細(xì)膩婉約所包裹!
第三子、第四子…棋落香起!醬牛肉的醇厚、蟹黃包的鮮美、梅花湯餅的冷冽…每一種食物的香氣都伴隨著一幅傳世名畫的獨特氣韻!如同將一場流動的春宴和一部輝煌的繪畫史,濃縮在這小小的棋盤之上!
“《春宴圖》殘局!”李淳風(fēng)失聲叫道,眼中充滿了狂熱與敬畏,“這是前朝畫圣張萱失傳的《春宴圖》所暗藏的星奕棋局!傳說此局暗合周天星斗運行之妙,每落一子,便引動一重天地氣機(jī),顯化一重人間至味!這傀儡…這傀儡是守局人?!”他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
然而,這奇異的景象并未持續(xù)多久。當(dāng)?shù)谄呤幻镀遄勇湎拢v起的是“櫻桃饆饠”的酸甜果香與《揮扇仕女圖》紈扇搖動帶來的香風(fēng)時,那傀儡人偶的動作突然變得狂亂起來!它高高舉起最后一枚棋子,卻并非落向棋盤,而是帶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戾氣,狠狠砸向青石板中心!
“不可!”老嫗凄厲尖叫,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砰!”
玉棋子應(yīng)聲而碎!碎裂的玉石粉末四濺!
同時碎裂的,還有老嫗手中那盞映照池面星圖的燈籠!燈籠墜地,燭火熄滅的剎那,燈籠紙上那些用春分日蛋清繪制的、原本隨著池水波動而緩緩流轉(zhuǎn)的二十四宿星圖,仿佛失去了支撐,猛地傾斜、扭曲,眼看就要徹底崩散!
“角宿!”司歷官崔晏(與學(xué)徒崔白同名,但身份不同)驚駭欲絕!他幾乎是本能地?fù)湎蚰羌磳⑾⒌男菆D,手中那支用來吹奏《蘭亭序》的柳笛下意識地伸出,試圖去承接那代表東方青龍之首、象征春分生機(jī)的角宿星辰光影!
柳笛的孔洞在接觸到那虛幻星光的瞬間,竟真的發(fā)出了聲音!但那并非悠揚的笛音,而是永徽六年春分宴上那曲《紫云回》最哀婉凄涼的變調(diào)片段!破碎的音符如同嗚咽,在寂靜的晨光中回蕩,帶著穿透歲月的悲愴。
崔晏(司歷官)在笛音響起的同時,身體猛地一僵!他并非因接住了角宿而欣喜,而是如遭重?fù)舭?,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袖子!在他袖口的暗紋處,一縷極其淡雅、卻異常熟悉的玫瑰酥香氣,正混合著《洛神賦圖》那飄逸的“游絲描”墨韻,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出來!
這香氣…這墨韻…
他僵硬地、一點點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那株絢爛的五色桃樹。樹下泥土濕潤,幾片凋落的花瓣下,似乎掩蓋著什么東西…永徽六年春分宴后,蘇棠被罰跪的那個寒冷雨夜…他曾偷偷將一碟自己剩下的、品相尚好的玫瑰酥,埋在尚食局后園她最喜歡的桃樹下…他以為她不知道…難道…難道這株桃樹…就是當(dāng)年那棵?!而這香氣…這隨棋子而起的香氣…竟引動了埋藏地下近十年的舊物氣息?!
崔晏(司歷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了!在桃樹虬結(jié)的根部,一片被翻動過的新土旁,蘇棠方才被押走時,一只腳無意中踢掉了一只繡鞋!而那只小巧的櫻草色繡鞋旁,赫然散落著幾塊早已干硬發(fā)黑、卻依舊能辨認(rèn)出玲瓏造型的…玫瑰酥殘渣!
“棠…棠兒…”崔晏(司歷官)發(fā)出一聲痛苦至極的低吟,手中的柳笛“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他終于明白蘇棠那句“你欠我的”是何等沉重的血淚控訴!十年的忽視,十年的委屈,她一直守著這個卑微的秘密,守著那碟早已腐爛的點心,如同守著他們之間早已死去的過往!而他卻…他卻親手將她推入了深淵!悔恨如同毒藤,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讓他痛不欲生。
沈知白將崔晏(司歷官)的痛苦盡收眼底,心中并無多少波瀾。這深宮之中,癡男怨女,愛恨糾葛,不過是權(quán)力碾磨下的塵埃。她的目光,牢牢鎖定了那因最后一枚棋子碎裂而驟然停止變化的《春宴圖》殘局。青石板上,七十一枚玉棋子構(gòu)成的圖案,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清晰地顯露出一角——那并非完整的星圖,而是一幅微縮的、以星紋標(biāo)注的…司天監(jiān)庫房密道圖!一條隱秘的路徑,直指標(biāo)注著“璇璣”二字的密室!
王煥之!他私藏的、甚至可能準(zhǔn)備轉(zhuǎn)移給西夏人的真正“璇璣玉衡”核心部件,一定在那里!這傀儡棋局,這《春宴圖》殘譜,是警告?是提示?還是當(dāng)年祖父沈觀星留下的后手?
沈知白的心跳驟然加速!復(fù)仇的鑰匙,似乎就在眼前!
“裴將軍!”沈知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她指向青石板上的密道圖,“‘璇璣’密室!王煥之私通西夏、構(gòu)陷忠良的鐵證,必在其中!遲則生變!”
裴硯之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未等趙猛反應(yīng),玄色披風(fēng)一振,聲如寒鐵:“羽林衛(wèi)趙猛聽令!即刻封鎖司天監(jiān)庫房及所有通道!本將親自帶人搜查‘璇璣’密室!李少卿、崔司歷,隨行見證!其余人等,原地待命,擅動者,以同謀論處!” 命令下達(dá),雷厲風(fēng)行,瞬間掌控了局面。
趙猛雖對裴硯之的越權(quán)略有不滿,但“通敵”、“構(gòu)陷忠良”的罪名太大,他不敢怠慢,立刻指揮士兵行動。
裴硯之轉(zhuǎn)身,深深地看了沈知白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信任、囑托、擔(dān)憂,還有一絲讓她“見機(jī)行事”的深意。“沈司膳,”他聲音沉穩(wěn),“此處尚有諸多疑點,煩請你與…這位嬤嬤,暫時看管現(xiàn)場,尤其是這棋盤、池水及桃樹之物證。待我歸來,再行理清?!?他將“看管現(xiàn)場”的重任交給她,實則是給她機(jī)會,去探尋那池底《搗練圖》殘卷、青銅鑒,以及五色桃花蕊中的秘密!
沈知白會意,鄭重點頭:“將軍放心?!?/p>
玄衣如墨的身影,帶著一隊羽林衛(wèi)和李淳風(fēng)、崔晏(司歷官),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消失在通往庫房的回廊深處。園中只剩下沈知白、老嫗、失魂落魄的崔白,以及幾名看守的羽林衛(wèi)士兵。
喧囂散去,晨光終于徹底驅(qū)散了夜色。金絲柳的嫩芽在朝陽下閃爍著金色的光暈,五色桃花開得更加絢爛,仿佛要將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刻燃燒殆盡。池水恢復(fù)了平靜,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也倒映著水底那半幅承載著無盡哀思的《搗練圖》殘卷。
沈知白走到池邊,俯視著清澈的池水。裴硯之…他此去“璇璣”密室,是揭開真相,還是踏入另一個更深的陷阱?她彎腰,指尖輕輕探入微涼的池水,觸碰向那幅殘卷。指尖傳來的,不僅是絲絹的柔韌,還有一絲…歷經(jīng)水浸卻依舊殘留的、屬于宮廷畫院特制顏料的獨特氣息。
真相,如同這池水下的星圖,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隔著粼粼波光,模糊不清。而身側(cè)那株開得妖異的五色桃樹,每一片花瓣背后的《玉食批》文字,每一包春分茶里蘊藏的永徽舊曲,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盤以春分為名的棋局,才剛剛進(jìn)入中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