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醋密碼
雨水擊打著泉州港的青石板，碎玉般迸濺。沈知白立在市舶司提舉趙德昌府邸的回廊下，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腰間懸掛的羊脂玉筆架。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春衫傳來，像一絲不散的陰冷。水珠順著黛瓦的凹槽滾落，滴在她緋紅官服的下擺，迅速洇開一團(tuán)團(tuán)深沉的暗色，如同無聲擴(kuò)散的污跡。
侍女青鸞在她身側(cè)，穩(wěn)穩(wěn)撐著那柄二十四骨的油紙傘。傘面上，墨色暈染的細(xì)密山水，竟與遠(yuǎn)處海港氤氳在雨霧里的輪廓詭異地重疊。
“沈畫師，大人已在花廳恭候多時了?！惫芗亿w福躬身，姿態(tài)謙卑，目光卻像滑膩的水蛭，在青鸞懷中緊抱的紫檀木畫筒上反復(fù)逡巡。
沈知白唇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指尖在溫潤的玉筆架上極輕地叩了三下。細(xì)微的振動，只有緊貼著她的青鸞能察覺。這是她們之間無聲的契約：今日，目標(biāo)直指市舶司那本諱莫如深的關(guān)稅賬目。
“有勞。”她的聲音清冽，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聽不出半分情緒。寬大的官袍袖籠里，藏著昨夜新調(diào)制的秘色——以辰砂為骨，摻入極細(xì)的磁石粉末，遇鐵則顯影。
花廳里，昂貴的龍涎香沉甸甸地彌漫。趙德昌腆著微凸的肚腹，正與幾名服飾各異、卻同樣透著一股海上腥風(fēng)氣息的海商低聲交談。沈知白緋紅的官袍身影出現(xiàn)在門邊時，那絮語如同被利刃斬斷。茶盞擱回托盤的輕響，在陡然靜下的廳堂里顯得格外清脆。
“沈畫師可算來了！”趙德昌堆起笑容，臉上精心保養(yǎng)的皺紋里嵌著顯而易見的警惕，“太后六十圣壽在即，勞煩畫師為下官繪制《海天勝景圖》作為賀禮，實在是我泉州港的榮光?！?/p>
沈知白斂衽行禮，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如最精準(zhǔn)的尺規(guī)，掃過廳內(nèi)陳設(shè)：波斯琉璃盞流光溢彩，犀角杯溫潤生輝，案幾上攤開的那本賬冊，墨痕猶新，帶著未干的潮氣。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緊，這些浮華與暗流，都將成為她筆下精心編織的密碼。
“能為太后執(zhí)筆，是臣的福分?！彼疽馇帑[展開素白的絹帛，“大人心中可有圖景？”
趙德昌撫著修剪整齊的短須，沉吟片刻：“自當(dāng)展現(xiàn)我朝天朝海貿(mào)之鼎盛。這樣，三日后恰有一批暹羅商船入港，畫師可親臨碼頭，取其氣象入畫，必添壯闊?！?/p>
暹羅商船！沈知白心弦微震，這正是密報中頻繁提及、走私珊瑚與珍珠的主要通道。她面上不動聲色，只應(yīng)了聲“遵命”，便在青鸞鋪開的畫案前坐下。玉手執(zhí)起紫毫，蘸上那特制的辰砂顏料，筆鋒落于絹素，勾勒出的卻是隱形的羅網(wǎng)。港口的輪廓在筆下延展，每一道看似隨意的墨線，都暗藏玄機。
“大人常與暹羅商人往來？”她運筆不停，狀似閑談。
趙德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堆得更高，聲音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強硬：“不過例行公事，查驗通關(guān)而已。畫師專心繪好這幅畫，便是頭等大功?！?/p>
三日后，泉州港海風(fēng)凜冽，帶著咸腥的味道。沈知白獨立于瞭望臺的木欄邊，帷帽的輕紗被風(fēng)掀起，露出線條清冷的下頜。青鸞在她身側(cè)，專注地研磨著各色礦石顏料，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下方繁忙的碼頭。
“小姐，”她聲音壓得極低，手中石杵在朱砂盤里輕緩地轉(zhuǎn)動，“那艘紅桅船，吃水線不對?！彼漠嫻P在調(diào)色盤上沾了點青金石粉末，“暹羅的香料船，不該沉得這樣深?！?/p>
沈知白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筆下，翻滾的浪濤在絹素上鋪開，看似自然的洶涌波濤間，暗藏著只有特定角度才能識別的、代表走私船編號的微妙轉(zhuǎn)折。畫到那艘可疑的紅桅船時，她特意用了袖中秘藏的、摻有磁粉的辰砂。待畫成之日，磁石拂過，這艘船便會如黑夜中的螢火，在絹上灼灼顯露。
回府的路上，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一隊官兵押著幾輛蒙著厚重黑布的囚車，沉重地碾過水洼。囚車縫隙里，泄露出的一角絲綢，在昏暗天光下泛著獨特的云紋光澤——那是上月江南織造局上報失竊的御用云錦！
“青鸞，”沈知白的聲音輕如耳語，“記下押車官兵腰牌?！彼抗饴舆^囚車，手中畫筆已在《海天勝景圖》角落的囚車輪廓里，悄然添上了新的密碼坐標(biāo)。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點綴，正悄然編織著一張覆蓋權(quán)力頂端的無形之網(wǎng)。
夜色如墨，沈知白畫室的燭火是唯一的孤島。她將《海天勝景圖》平鋪于巨大的楠木畫案上，取出袖中那枚小巧的磁石。磁石懸空，緩緩拂過紅桅船所在的海域。絹素之上，并無異樣。然而，當(dāng)燭火從特定角度斜照時，一片細(xì)密如蟻的數(shù)字在船周悄然浮現(xiàn)——那是青鸞記錄的吃水深度與她心算推演的私貨重量！
“小姐，趙府送來帖子?！鼻帑[捧著燙金的請柬進(jìn)來，燭光映著她眼中一絲憂慮，“鹽運使錢大人見了您為趙提舉畫的《海天勝景》，十分傾慕，想請您過府，為他的新宅園繪制一幅《牡丹富貴圖》?！?/p>
沈知白執(zhí)筆的手在空中凝滯了一瞬。鹽運使！帝國財富命脈的掌舵人。她接過請柬，一股混雜著海鹽咸澀與某種陳舊銅臭的奇異味道隱隱傳來。
“回帖，明日便去?！彼龑⒋攀鼗匦渲?，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畫室深處。那里，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圖》只完成了連綿的山脈輪廓，大片空白如無聲的召喚，等待著她用權(quán)力交織的血脈去填充。
翌日清晨，沈知白褪去官服，換上一身洗得發(fā)舊的湖藍(lán)細(xì)布襦裙，發(fā)間僅簪一支素銀釵。褪去宮廷畫師的光環(huán)，她像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替富戶清點庫房的女賬房。這種刻意的平凡，是她窺探真實最堅固的甲胄。
錢運使的府邸，其奢華遠(yuǎn)超趙德昌。漢白玉照壁巍然矗立，上面精雕的出海蛟龍，每一片鱗甲都細(xì)細(xì)地填滿了金粉，在晨光下刺目地閃耀。沈知白心底冷笑：一個正三品鹽運使，年俸幾何？支撐得起這潑天的富貴？
“沈畫師！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錢運使腆著便便大腹迎出，腰間蹀躞帶上掛滿金鑲玉的佩飾，叮當(dāng)作響，“聽聞您畫牡丹乃國手，老夫特意從洛陽重金移來十八株‘姚黃’，專候畫師妙筆！”
沈知白斂衽行禮，目光如電，瞬間捕捉到錢運使肥厚右手小指上那枚濃翠欲滴的扳指——揚州鹽商幫核心成員的隱秘標(biāo)記！傳聞中鹽官與鹽梟的勾結(jié)，竟如此堂皇地戴在手上。
“大人厚愛，下官惶恐?！彼S錢運使步入花園，目光看似流連于怒放的姚黃魏紫，實則如最精準(zhǔn)的探針，丈量著亭臺樓閣的布局，鎖定著假山后那扇不起眼的角門，回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暗室。
寫生持續(xù)了三日。第三日午后，錢運使被一撥京城來的訪客請去前廳。沈知白以更衣為由，悄然潛入了書房。目標(biāo)明確——鹽引賬冊！
書房內(nèi)檀香濃得化不開。沈知白步履輕捷，避開從雕花窗欞斜射而入的光柱，身影融入書架投下的濃重陰影。指尖拂過一排排書脊，最終停在《論語》的紫檀木書匣上。輕輕一按匣側(cè)機括，暗格無聲滑開。里面赫然躺著兩套賬冊！一套墨跡普通，另一套紙頁泛黃，字跡卻需對著光才能勉強辨認(rèn)——正是太后宮中才有的密寫藥水！
“原來根子在這里……”她飛速翻閱，指尖冰涼。賬目顯示，每年巨額鹽引中，竟有三成神不知鬼不覺地流向了太后胞弟名下的商行。這些本該平抑市價的官鹽，最終以十倍之利，在暗處滋養(yǎng)著龐大的利益怪獸。
突然，門外響起刻意放輕卻無法掩飾的腳步聲！沈知白心念電轉(zhuǎn)，瞬間將賬冊復(fù)位，身形如貍貓般滑入巨大的紫檀木屏風(fēng)之后。屏風(fēng)絹紗半透，她屏息凝神，只見錢運使陪著一位身著深紫蟒袍、面白無須的太監(jiān)走了進(jìn)來。
“劉公公放心，今年的‘花粉錢’，早已備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卞X運使?jié)M臉堆笑，遞上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那下墜的弧度，絕非輕薄銀票所能有。
劉祿全！太后身邊第一得力的心腹！沈知白心跳如擂鼓。只見劉祿全面無表情地將錦囊納入袖中，尖細(xì)的嗓音帶著刺骨的寒意：“太后娘娘懿旨，近日宮里有些眼皮子淺的，爪子伸得太長。尤其是……那個姓沈的畫師，似乎對數(shù)目字，格外上心吶?！?/p>
一股寒意從沈知白尾椎骨直沖頭頂。她早知頻繁出入權(quán)貴府邸作畫，必會引來窺伺，卻未料到太后的警覺如此之快，鷹犬的嗅覺如此之毒！
回到暫居的小院，沈知白親手將幾日來的寫生草稿投入銅盆，看著火焰貪婪地吞噬那些可能暴露的線條。只留下那幅即將完成的《牡丹富貴圖》。她在畫中埋下了新的種子——用含鉛的白粉勾勒牡丹花蕊，那些看似繁復(fù)無序的花蕊，實則是鹽引流向的加密圖譜。而在畫面一隅，假山石的濃重陰影里，用極淡的赭石色，藏著一幅劉祿全接過錦囊的速寫，形神兼?zhèn)洹?/p>
“青鸞，備轎?！鄙蛑椎穆曇魩е鴽Q斷，“我要入宮，面圣?！?/p>
話音未落，院門已被急促叩響。一名身著內(nèi)侍服飾的小太監(jiān)，手持明黃卷軸，立于門外，聲音尖利地穿透雨幕：“太后懿旨——宣畫院待詔沈知白，即刻入宮，為慈寧宮新殿繪制壁畫！”
沈知白與青鸞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冰冷的了然。這絕非巧合，是劉祿全回宮復(fù)命后，立刻射出的毒箭！
“臣，領(lǐng)旨?！鄙蛑坠Ь吹毓蛳?，雙手接過那卷沉重的懿旨，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起身的瞬間，她以只有青鸞能聽到的氣音低語：“若我三日后未歸，畫室東墻，第三塊松動的青磚后，取密函，速呈御史大夫周大人府上?！?/p>
入宮的朱輪車在濕漉漉的御街上轆轆前行。沈知白端坐車內(nèi)，閉目凝神，腦中飛速回溯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自信密碼系統(tǒng)尚未被完全破解，但太后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招，顯然已將她視作必須拔除的釘子。車過宮門時，她舌尖微動，一枚以蜜蠟封裹、小如米粒的藥丸被藏入齒縫深處——假死之藥，金蟬脫殼的最后依憑。
慈寧宮新殿，空曠高深，彌漫著新木與金漆混合的刺鼻氣味，更透著一股無形的肅殺。宮女們垂首斂目，行走無聲，如同沒有靈魂的偶人。沈知白被引入偏殿，一眼便看見劉祿全正背對著她，慢條斯理地檢查著她帶來的畫具箱。
“沈畫師來了?！眲⒌撊従忁D(zhuǎn)身，臉上掛著一種令人脊背發(fā)涼的假笑，“太后娘娘體恤畫師辛勞，特意吩咐咱家，給您備下最好的顏料，務(wù)必讓這慈寧新殿的壁畫，流芳百世。”他枯瘦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拂過一盒盒嶄新的礦石顏料。
沈知白屈膝行禮，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那顏料里混著一股極淡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異香。那是“千機引”，長期沾染，手指會不受控制地顫抖，最終廢掉一個畫師最珍視的筆力！太后不僅要堵住她的嘴，還要徹底折斷她賴以生存的羽翼！
“謝太后恩典，臣定當(dāng)竭盡所能?！彼故祝曇羝椒€(wěn)無波，袖中的手卻悄然握緊了那個裝有解毒草粉的荷包。
七日光陰，在巨大的宮墻內(nèi)緩慢流淌。白日，沈知白立于高聳的腳手架上，手持沾染了“千機引”的畫筆，在光潔的墻壁上描繪著祥云、瑞獸、仙葩。那些華麗流暢的線條下，是時刻對抗毒素侵蝕的意志。夜晚，當(dāng)值夜的宮女退去，她便換上自己帶來的、無毒的特制顏料，在壁畫最不起眼的角落——翻卷的云紋深處，怒放的花瓣背面，瑞獸鱗甲的縫隙里，以肉眼難辨的筆觸，留下鹽引流失的精確數(shù)字和關(guān)聯(lián)官員的密碼代號。
第八日，天剛蒙蒙亮。沈知白正在勾勒一只巨大鳳凰的尾羽，金粉在晨曦中閃爍。殿外，一陣沉重、整齊、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瞬間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將整個慈寧宮新殿團(tuán)團(tuán)圍?。?/p>
“沈知白接旨——！”劉祿全尖利如夜梟的聲音驟然撕裂了空氣，“太后有旨！沈氏畫室藏匿謀逆密函，即刻搜查！畫師沈知白，押入慎刑司候?qū)彛 ?/p>
畫筆在沈知白指尖猛地一頓，一滴飽滿的朱砂顏料，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鳳凰微闔的眼角。鮮紅刺目，如同淌下的一滴血淚。該來的，終究來了，只是“謀逆”二字，比她預(yù)想的更為狠絕。
她緩緩放下畫筆，轉(zhuǎn)過身，自高高的腳手架上一步步走下，姿態(tài)依舊沉靜，仿佛腳下不是深淵，而是尋常階梯。她在大殿中央跪下，青石地面冰涼刺骨：“臣，不知身犯何罪?！?/p>
“不知？”劉祿全踱步上前，居高臨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毒與得意，“有人密告，你借作畫之機，在畫中暗藏妖書密碼，勾結(jié)外臣，圖謀不軌！太后娘娘慈悲，念你尚有幾分畫才，若肯即刻交出那密碼原本，或可免你一死！”他一揮手，兩名面容刻板的嬤嬤立刻上前，枯爪般的手向她抓來。
沈知白心頭劇震！密碼本！他們竟連這個都知曉了！那本由祖母秘密傳下、記錄著“星醋密碼”起源的薄冊，就藏在畫室暗格深處。這消息的泄露，意味著她視為親妹的青鸞，或者……她不敢深想，舌尖猛地用力！
“臣筆下，唯有丹青，何來密碼？”她抬起頭，直視劉祿全渾濁的雙眼，聲音清晰。與此同時，齒間那枚蠟丸應(yīng)聲而破，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劇苦與奇異芬芳的藥液瞬間充斥口腔，順著喉管滑下。
劉祿全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他看見沈知白臉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急速抽走，眼神迅速渙散，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
“她……她服毒！”一個嬤嬤驚叫起來，慌忙去掐沈知白的人中，觸手卻是一片冰涼。
“廢物！快傳太醫(yī)！”劉祿全氣急敗壞地嘶吼，沖上前粗暴地掰開沈知白的下頜，試圖摳出殘存的毒物。然而，為時已晚。她的脈搏微弱得如同游絲，氣息幾乎斷絕，唇邊甚至溢出一絲極淡的、帶著奇異香氣的黑血。
“死了？”劉祿全難以置信地探著她的鼻息，臉色鐵青，“太后要的是活口！要的是密碼本！一群廢物！把她……先抬去后殿！快叫太醫(yī)！”
假死藥的效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沈知白的意識拖向無邊的黑暗深淵。在徹底沉淪之前，她仿佛聽到劉祿全氣急敗壞的咆哮變得遙遠(yuǎn)模糊，身體被粗暴地抬起、移動。她嘴角，艱難地牽起一絲無人能見的弧度。十二個時辰……足夠青鸞了。
夜雨敲打著運送“尸身”的破舊板車，草席在顛簸中簌簌作響。無邊的黑暗里，沈知白的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星火，一絲微弱的暖意開始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艱難地游走、凝聚。假死藥的效力，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退。
“嗶——嗶嗶——嗶——”
三長，兩短。微弱卻清晰的竹哨聲，穿透淅瀝的雨幕和板車吱呀的呻吟，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精準(zhǔn)地傳入她逐漸復(fù)蘇的耳中。
是青鸞！約定的信號！
沈知白緊閉的眼睫下，眼珠在黑暗中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冰冷的指尖，在濕透的粗麻裹尸布下，極其緩慢地蜷縮起來，觸碰到袖袋里一個堅硬的小角——那是她一直貼身藏著的、祖母留下的半塊殘舊銅牌，上面模糊的饕餮紋在黑暗中仿佛有了微弱的溫度。
太后已經(jīng)撕破臉皮，動用了“謀逆”這張絕殺牌。這意味著，她精心編織的密碼網(wǎng)絡(luò)已然暴露在巨大的危險之中。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踏在刀鋒之上。然而，無數(shù)被她以顏料密碼深埋于畫作之中的權(quán)力秘辛，如同沉睡的種子，只待驚蟄的雷聲，便會破土而出，刺破這籠罩帝國的沉沉黑幕。
板車在泥濘中顛簸前行，碾過水洼，濺起渾濁的水花。沈知白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尸布腐朽的氣味中，無聲地睜開了眼睛。那目光，清冷如寒潭，銳利如淬火的刀鋒。
權(quán)力棋局的下半局，落子的鐘聲，已然敲響。
夜雨如注，義莊腐朽的木門在風(fēng)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板車停在院中，兩個粗手粗腳的雜役罵罵咧咧地將裹著草席的“尸身”卸下，隨意丟在潮濕陰冷的泥地上。
“晦氣！又是宮里扔出來的！這雨天真他媽……”
“少啰嗦，趕緊扔進(jìn)丙字房，鎖了門走人！這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壽！”
腳步聲和抱怨聲隨著落鎖的“咔嚓”聲遠(yuǎn)去，義莊陷入死寂，唯有雨水敲打瓦片的聲響連綿不絕。
草席下的沈知白，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混雜著霉味和死亡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她奮力掙扎著，從濕透的草席和裹尸布中脫出身來，渾身濕冷，四肢百骸如同被重錘碾過般酸痛無力。假死藥抽離了生機，此刻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她靠著冰冷的墻壁喘息，目光迅速掃過這間停尸房。幾具蓋著白布的尸體輪廓在昏暗中顯得影影綽綽。她摸索著袖袋，指尖觸碰到那半塊饕餮紋銅牌，冰冷的觸感讓她心神稍定。
“嗶——嗶嗶——嗶——”
哨聲再次響起，更近了些，就在義莊墻外。
沈知白掙扎著站起，踉蹌地挪到那扇唯一透出些微天光的破舊木窗邊。窗欞腐朽，她用力一推，木栓斷裂。冰冷的雨水立刻撲打在她臉上。墻外，一個披著厚重蓑衣、戴著斗笠的瘦小身影正焦急地向上張望，正是青鸞！
“小姐！”青鸞的聲音帶著哭腔，看到沈知白慘白如紙的臉，更是心如刀絞。
“東西……拿到了？”沈知白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青鸞用力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隔著窗欞塞了進(jìn)來：“畫室的磚……被撬開了！幸好小姐您藏的深！周大人那邊……我不敢貿(mào)然去，宮里的眼線盯得太緊！城里……到處是搜捕的番子！”
沈知白的心沉了下去。太后動手的速度和狠絕，遠(yuǎn)超她的預(yù)估。連御史大夫周惟清這條線都被盯死，可見那張網(wǎng)收得有多緊。她迅速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幾頁薄薄的、泛黃發(fā)脆的桑皮紙，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奇特的符號與星圖——正是那半部《醋經(jīng)》密文的抄錄，以及祖母留下的“星醋密碼”核心要訣。還有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塊硬邦邦的干糧和一小瓶清水。
“聽著，青鸞，”沈知白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立刻出城，去泉州港，找‘豐源記’的胡掌柜，他是我父親當(dāng)年的舊部，信得過。把這個給他！”她將貼身藏著的半塊饕餮紋銅牌塞到青鸞手中，“告訴他，‘角宿東移，醋海生波’。他會明白！然后……藏好，等我消息！”
“小姐！那你……”
“我不能走！”沈知白打斷她，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我的‘死訊’是他們放松警惕的唯一機會！密碼本雖未落入他們手，但畫作還在！那些畫里的秘密，必須在他們徹底銷毀之前挖出來！尤其是……三年前那壇玫瑰醋的線索！”她腦海中閃過慈寧宮壁畫上那些尚未完成的角落，閃過趙德昌、錢運使府中那些可能已被嚴(yán)密看管的畫作。
青鸞還想說什么，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火把晃動的光影！
“搜！仔細(xì)搜！一個角落也別放過！反賊沈知白的同黨可能就藏在附近！”
番子的呼喝聲穿透雨幕！
“走！”沈知白厲聲低喝，猛地將青鸞推開，“快走！記住我的話！”
青鸞含淚看了沈知白最后一眼，一咬牙，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jié)庵氐暮诎道铩?/p>
沈知白迅速關(guān)好破窗，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將水和干糧塞進(jìn)懷中，緊緊攥住那幾頁關(guān)乎生死的桑皮紙。追兵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亮在義莊院墻外晃動，叫罵聲清晰可聞。
她屏住呼吸，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義莊里死尸的陰冷氣息纏繞著她，宮里的追兵就在咫尺之外。太后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已然將她逼至絕境。
“搜這邊！”院門被粗暴地踹開，火把的光亮瞬間涌入！
沈知白蜷縮在停尸房最黑暗的角落，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就橫在她身前。她甚至能聞到番子身上那股混合著汗臭和皮革的濃烈氣味。火把的光影在墻壁上瘋狂跳動，如同猙獰的鬼爪。
一個番子罵罵咧咧地踢開隔壁停尸房的門，腐朽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另一個則提著刀，徑直走向沈知白所在的這間！
腳步停在門口，火光映照進(jìn)來。沈知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能感覺到桑皮紙的紋路。她閉上眼，將臉埋入臂彎，全身的肌肉緊繃到極致，準(zhǔn)備迎接最后的搏殺或暴露。
就在這時，義莊深處，靠近后墻的某間停尸房里，突然傳來“哐當(dāng)”一聲巨響！像是木架倒塌的聲音，緊接著是幾聲沉悶的撞擊！
“什么聲音？！”門口的番子立刻被吸引，警惕地轉(zhuǎn)身，“在后頭！快過去看看！小心有詐！”
腳步聲和呼喝聲迅速朝義莊深處涌去。沈知白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如同受驚的貍貓，從藏身的角落猛地竄出，撲向那扇被她推開的破窗！
冰冷的雨水再次澆遍全身，她毫不猶豫地翻出窗外，落地時腳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濘里。顧不上疼痛，她手腳并用地爬起，辨明方向，朝著與番子搜查相反的方向——義莊后那片荒草叢生、亂墳遍布的野地，跌跌撞撞地亡命奔去！
身后，番子們在義莊里翻找、咒罵的聲音漸漸被風(fēng)雨聲掩蓋。沈知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的荒草和冰冷的墳冢間狂奔，濕透的粗布衣裳緊貼著身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味，假死藥的后遺癥和劇烈的奔跑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徹底聽不見任何追兵的聲音，她才敢扶著一塊半人高的殘碑停下來，劇烈地喘息。肺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抽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石碑，緩緩滑坐在地。
雨勢稍歇，濃云縫隙里漏下幾縷慘淡的月光，勉強照亮四周?；牟葺螺拢艍灷劾?，枯樹扭曲的枝椏如同鬼爪伸向夜空。這是真正的絕地。
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青鸞給的布包，咬了一口硬如石塊的干糧，艱難地咀嚼咽下，又灌了幾口冷水，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稍稍壓下了翻騰的氣血。體力在緩慢地恢復(fù)，但精神的弦依舊緊繃。
掏出那幾頁救命的桑皮紙，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關(guān)于“三年前御用玫瑰醋”的那一段密錄上。祖母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寫著：
＞ 永徽六年春分，御醋調(diào)香，沉水為引，玫瑰凝露。然香引非香，星髓所藏。角宿指東，亢金隱芒，玉碎壇傾，星軌始彰。醋漬成圖，血痕為記，此乃“星醋”密鑰之源，亦禍亂之始。
字字如錘，敲擊著她的心神！
三年前春分宴！那壇被內(nèi)務(wù)府總管親自捧上、最終卻因意外打碎、濺污了數(shù)位宗室貴胄衣袍的御用玫瑰醋！當(dāng)時只道是意外，御廚因此獲罪杖斃。如今看來，那壇醋被調(diào)包，沉水香引被替換，甚至那場導(dǎo)致醋壇打碎的“意外”，都可能是精心策劃的一環(huán)！目的就是為了掩蓋醋壇中隱藏的星圖密鑰——以醋漬顯影的星圖！
那破碎的醋壇，飛濺的醋液，沾染的衣袍……尤其是裴硯之替她擋下碎瓷片時，袖口被醋液染上的那片深色污痕！那污痕的形狀……
沈知白猛地攥緊了桑皮紙！當(dāng)時混亂中未曾留意，此刻回想，裴硯之袖口那片醋漬干涸后的痕跡，邊緣蜿蜒，不正像一個扭曲的星宿輪廓嗎？還有那打碎的醋壇底部，隱約有刻痕！當(dāng)時被當(dāng)作窯工印記，現(xiàn)在想來，極可能就是星紋！
“角宿指東，亢金隱芒……”她喃喃自語，心臟狂跳?？航穑傅氖强核?，屬金龍之象。而“玉碎壇傾”……打碎的不僅是醋壇，還有……她猛地想起當(dāng)時御廚慌亂中，腰間懸掛的一塊青玉佩似乎也掉進(jìn)了傾瀉的醋液中！
那半塊玉佩！后來被內(nèi)務(wù)府清理現(xiàn)場時草草收走，不知所蹤！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在這一刻被一條無形的線猛然串起！
那壇被調(diào)包的玫瑰醋，就是最初的“星醋密碼”載體！打碎的醋壇、染醋的衣袍、墜入醋液的玉佩……每一樣碎片，都承載著部分星圖！它們組合起來，才是完整的、解開后續(xù)所有“星醋密碼”的終極密鑰！而太后的勢力，顯然在三年前就通過調(diào)包御醋，試圖掌握或篡改這套源自她沈家先祖、以星象為基、以醋液為媒的秘傳密碼系統(tǒng)！
太后現(xiàn)在如此急切地要殺她滅口，搜捕青鸞，不僅僅是為了掩蓋鹽引貪污，更深層的原因，恐怕是為了徹底掌控或毀滅這套“星醋密碼”的源頭！她們沈家守護(hù)的秘密，比貪腐的金錢，更讓太后寢食難安！
沈知白背靠著冰冷的殘碑，在荒墳野地的死寂中，感受到一股比夜雨更刺骨的寒意。她面對的，不再僅僅是貪腐的官僚，而是帝國最頂端那個女人，對一種足以打敗認(rèn)知的古老力量的覬覦與恐懼。
她必須回去！回到風(fēng)暴的中心！必須在太后的人徹底銷毀所有證據(jù)之前，找到三年前春分宴的遺物——那些沾染了特殊玫瑰醋的碎片！尤其是那半塊墜入醋壇的玉佩！那是祖母密錄中提到的“星髓所藏”的關(guān)鍵！
她掙扎著站起，辨明方向。遠(yuǎn)處，泉州城在夜色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被燈火勾勒出的巨大黑影，如同蟄伏的巨獸。而此刻，對她而言，那卻是唯一可能尋得生路與答案的深淵。
沈知白將桑皮紙小心藏好，緊了緊濕透的衣襟，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泥濘，眼中燃燒著孤狼般的幽光，一步一滑，卻無比堅定地，朝著那座吞噬了她又必將被她撕開一道裂口的城池，重新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荊棘與骸骨之上。
2 星釧碎，醋海生波
夜雨如傾，義莊腐朽的梁木在濕氣重壓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沈知白蜷縮在丙字房最陰冷的角落，背抵著滲水的土墻，濕透的粗麻裹尸布緊貼肌膚，帶來砭骨的寒意。假死藥的余威仍在血脈中游走，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針扎般的刺痛。
她攤開掌心，借著破窗外漏進(jìn)的慘淡月光，凝視著那幾頁被體溫焐得微溫的桑皮紙。祖母的字跡在昏暗中仿佛有了生命：“永徽六年春分，御醋調(diào)香，沉水為引，玫瑰凝露。然香引非香，星髓所藏。角宿指東，亢金隱芒，玉碎壇傾，星軌始彰……” 三年前那場春分宴的喧囂與混亂、瓷片碎裂的刺耳銳響、裴硯之玄色衣袖上洇開的深色醋痕、御廚腰間墜入醋潭的半塊青玉佩……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翻騰碰撞。
“星髓所藏……” 她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fù)嵘献笫滞?。那里，一只式樣古拙的十二連環(huán)銀釧緊緊貼合著腕骨，冰涼的觸感是家族血脈的烙印。祖母臨終前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猶在眼前：“白兒，此釧碎時，便是星軌重連、醋海翻波之日。藏好它，比你的命更要緊……”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腕間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劇痛，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灼燙！“錚——！” 一聲清越卻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悲鳴在死寂的停尸房內(nèi)炸響！那只傳承百年的銀釧，竟毫無征兆地寸寸斷裂！
十二枚精巧的銀鈴環(huán)扣，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掙脫束縛，叮叮當(dāng)當(dāng)墜落于泥濘冰冷的地面。奇異的是，它們并未四散滾落，而是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濕漉漉的泥地上叩擊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聲響，精準(zhǔn)地嵌入一個個微凹的淺坑，赫然排列成一幅玄奧的星宮之圖——太乙九宮！
沈知白瞳孔驟縮，呼吸停滯。
雨水順著破瓦的縫隙滴落，恰好濺在幾枚銀鈴碎片上。那銀鈴內(nèi)壁常年被祖母以秘藥擦拭、看似無奇的陳舊痕跡，遇水瞬間起了變化！蝌蚪狀的暗金色文字從銀質(zhì)深處浮現(xiàn)，如同活物般游弋而出，順著地面的雨水，迅速匯入太乙九宮的星紋軌跡之中。文字扭曲、組合、拼接……轉(zhuǎn)瞬間，一幅由流動金文構(gòu)成的、更為復(fù)雜精密的星圖懸浮于泥水之上，星芒點點，流轉(zhuǎn)不息！
這正是沈家守護(hù)百年、祖母密錄中提及的《醋經(jīng)》核心星圖密文！與桑皮紙上那些抽象符號瞬間呼應(yīng)，嚴(yán)絲合縫！
“醯人族……星鎖……” 祖母密錄中語焉不詳?shù)脑~句，伴隨著銀釧碎裂的劇痛與眼前這神異景象，如同驚雷劈開迷霧！沈知白渾身冰冷，并非因為義莊的陰寒，而是源于血脈深處某種被喚醒的、古老而沉重的恐懼與宿命。
就在這時，義莊破敗的院墻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呼喝！
“仔細(xì)搜！那賤婢的同黨定在附近！劉公公下了死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火把的光影在墻頭晃動，如同窺視的鬼眼。
追兵！他們并未放棄！青鸞引開的那批人，顯然還有同伴在附近反復(fù)搜捕！
沈知白猛地抓起地上幾枚尚有密文殘留的銀鈴碎片塞入懷中，毫不猶豫地?fù)湎蚰巧绕拼?！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再次沒入冰冷刺骨的雨夜。這一次，她的目標(biāo)無比清晰——泉州港市舶司提舉，趙德昌的府??！那幅她親手繪制、暗藏鹽引密碼的《海天勝景圖》壁畫，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真相的繩索！三年前春分宴的醋痕密碼，必須與壁畫中的線索相互印證！
***
泉州城的夜雨，將青石板路沖刷得如同墨玉。沈知白如同一抹濕透的幽魂，貼著高門大戶深深的陰影疾行。巡夜的更夫梆子聲在遠(yuǎn)處空洞地回響，一隊隊盔甲鮮明的禁軍和眼神陰鷙的番子，舉著火把，像梳篦一樣反復(fù)梳理著街巷。太后編織的羅網(wǎng)，已然籠罩全城。
趙府那對熟悉的石獅在雨幕中顯出猙獰的輪廓。后巷的角門，是她繪制壁畫時，青鸞為方便傳遞顏料而偷偷留下的一線生機。她屏息靠近，指尖觸到冰冷濕滑的門環(huán)，心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
門軸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如同驚雷的澀響。門，竟然未鎖！
沈知白心頭猛地一沉。陷阱？還是……
她閃身入內(nèi)，反手輕輕掩上門。熟悉的府邸后園，在夜雨中顯得格外空曠死寂。她辨明方向，朝著新落成的、專門供奉那幅《海天勝景圖》壁畫的“海晏堂”潛行。
剛繞過一叢濕漉漉的芭蕉，前方回廊的拐角處，一盞孤零零的氣死風(fēng)燈突然亮起！昏黃的光暈下，一個身影靜靜佇立。
那人并非青鸞，而是一個男子。身形清癯頎長，裹著一件半舊的靛青色道袍，外罩防雨的蓑衣，頭上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持著的一柄玉柄拂塵，塵尾雪白，在斜飛的雨絲中紋絲不動，仿佛凝固的云絮。他整個人靜立在那里，與周遭的雨聲、風(fēng)聲格格不入，仿佛一尊被遺忘在歲月角落的石像，透著一股遺世獨立的孤寂與深不可測的幽玄。
李予初！
沈知白腳步釘在原地，全身血液幾乎凝固。司天監(jiān)少監(jiān)李予初！他性情孤僻，常年與星辰古籍為伴，深居簡出，極少參與朝堂紛爭，卻因一手觀星斷運的奇術(shù)，深得天子信重，連太后亦對其諱莫如深。他怎會在此？是敵？是友？
李予初并未看她，仿佛只是在此避雨。他微微抬手，玉柄拂塵的塵尾極其輕微地一顫，幾點細(xì)微的水珠被震落，竟未墜地，而是懸浮于他身前尺許的空中，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微弱卻奇異的光彩。水珠并非無序，而是排列成一個微縮的、緩緩旋轉(zhuǎn)的北斗之形！斗柄末端，赫然指向海晏堂的方向！
接著，他寬大的道袍袖口微動，一只巴掌大小、形制古拙的黃銅羅盤滑入他枯瘦的掌心。羅盤天池中的磁針，并非指向南北，而是瘋狂地、無聲地旋轉(zhuǎn)著，最終針尖劇烈地顫抖，死死釘向東南方——泉州城最繁華的南市！
李予初終于微微側(cè)首，斗笠陰影下，只露出線條清冷的下頜和略顯蒼白的薄唇。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拂塵尾端幾不可察地朝東南方點了一下。動作幅度之小，若非沈知白全神貫注，幾乎無法察覺。
“客星犯斗，火擾東南，塵囂蔽目，海晏或?qū)??！?一個極其低微、如同嘆息般的聲音，仿佛直接鉆入沈知白的腦海，清晰無比，卻又帶著一種非塵世的空靈與疏離。
沈知白瞬間明悟！李予初在用星象暗語告訴她：東南方將有劇烈混亂（客星犯斗，火擾東南），這混亂會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塵囂蔽目），海晏堂此刻反而可能安全（海晏或?qū)帲∷窃跒樗嘎?，并預(yù)告了青鸞的行動！
來不及思索這位孤高清冷的司天監(jiān)少監(jiān)為何會在此刻、以此種方式伸出援手，沈知白朝著李予初拂塵所指的海晏堂方向，隔著雨幕，深深一揖。身影隨即如輕煙，再次融入庭院的黑暗。
幾乎就在她閃入海晏堂高大沉重的楠木門扉的同時，趙府東南方，隔著數(shù)條街巷的南市方向，陡然爆發(fā)出震天的喧囂！
“走水啦！快來人啊！珍寶閣走水啦——！”
“有賊！抓賊啊——！”
鑼聲、驚呼聲、奔跑聲、器物碎裂聲混雜著沖天而起的火光（那顯然是青鸞制造的混亂），瞬間撕裂了雨夜的寧靜！
趙府內(nèi)頓時炸開了鍋！護(hù)院、家丁急促的腳步聲、呼喊聲、兵刃碰撞聲從前院、側(cè)院潮水般涌向東南角門！
海晏堂內(nèi)，一片死寂。巨大的《海天勝景圖》壁畫覆蓋了整整一面高墻，在幾盞長明燈幽暗的光線下，浩瀚的海疆、林立的帆檣、巍峨的港口城樓，依舊壯闊，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壓迫感。壁畫上那些翻涌的云紋，此刻在沈知白眼中，如同蟄伏的密碼巨獸。
她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皮囊，里面是她秘藏的磁石粉末。指尖蘸粉，屏住呼吸，朝著記憶中那艘紅桅走私船上方、用含磁辰砂描繪的云層，小心翼翼地彈去！
細(xì)密的黑色磁粉簌簌落下，如同給云層鍍上了一層幽暗的紗。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磁粉并未均勻覆蓋，而是被壁畫中無形的力量牽引，迅速凝聚、勾勒！
顯現(xiàn)的并非預(yù)想中的走私船編號與貨量數(shù)字！
磁粉在云紋間飛速游走，竟勾勒出一個清晰的人形側(cè)影！那人身著武將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側(cè)臉線條冷硬，眉梢一道細(xì)小的舊疤——赫然是裴硯之！
更讓沈知白心神俱震的是，壁畫上裴硯之的袖口位置！磁粉在那里凝聚得格外濃重，形成一片邊緣蜿蜒、形態(tài)奇特的深色云紋！那形狀、那曲折的輪廓……與她記憶中三年前春分宴上，裴硯之衣袖被玫瑰醋染污后干涸的痕跡，分毫不差！
她顫抖著抬起左手腕，那里雖已無銀釧，但白日里銀釧碎裂時，那幅由蝌蚪文構(gòu)成的《醋經(jīng)》星圖，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腦海！此刻，壁畫上那片代表醋痕的磁粉云紋，竟與腦海中的星圖一角——亢宿與房宿之間的星軌連線，完美重合！
“原來如此……” 沈知白低語，聲音干澀。三年前那場“意外”，濺落在裴硯之袖口的玫瑰醋痕，根本不是什么污跡！那是被調(diào)包后的“星星”載體，是烙印在實物上的星圖密鑰碎片！趙德昌府邸這幅壁畫的密碼核心，竟是以裴硯之的袖口醋痕為“鑰匙孔”，來對應(yīng)《醋經(jīng)》星圖的特定方位！
太后一黨不僅竊取了“星醋密碼”之術(shù)，更將其與朝堂貪腐的罪證緊密捆綁！裴硯之，這位看似游離于權(quán)力旋渦之外的邊關(guān)守將，他的身影和身上殘留的“星醋”痕跡，竟成了開啟這驚天黑幕的關(guān)鍵樞紐！
就在這時，海晏堂外，混亂的腳步聲再次逼近！東南方的喧囂似乎正被淡壓下去！
“搜海晏堂！仔細(xì)搜！別讓那妖女鉆了空子！” 劉祿全那尖利陰毒的嗓音，如同附骨之蛆，穿透雨幕和厚重的門板，狠狠扎進(jìn)沈知白的耳中！
追兵，終究還是循蹤而至！而李予初那遺世獨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的轉(zhuǎn)角，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一縷拂塵掃過雨霧的微涼氣息。
3 ## 碎玉點星
海晏堂外，劉祿全尖利的嗓音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穿楠木門板：“把門撞開！那妖女定在里面施妖法！”
沉重的撞門聲伴隨著木屑飛濺！沈知白背靠著冰冷壁畫，壁畫上裴硯之袖口的磁粉云紋在昏暗光線下仿佛燃燒起來，與她腦海中烙印的《醋經(jīng)》星圖瘋狂共鳴?？核夼c房宿之間的星軌連線灼燙著她的神經(jīng)——三年前春分宴，裴硯之替她擋下碎瓷時，那片染透玄色衣料的深色玫瑰醋痕，其蜿蜒的邊緣，正是這星軌的形狀！那絕非意外污跡，而是被刻意烙印的星圖密鑰！
鑰匙孔找到了！可開鎖的“鑰匙”——那半塊墜入醋壇、承載著“星髓”的青玉佩，又在何處？！
“砰——！”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斷裂聲！門縫里，已經(jīng)能看到番子猙獰的臉和雪亮的刀光！
千鈞一發(fā)！沈知白目光如電，掃過壁畫下方供奉香案的紫檀底座！一個幾乎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猛然刺入眼簾——底座側(cè)面不起眼的纏枝蓮浮雕上，一朵蓮心的鑲嵌物并非慣用的珍珠或?qū)毷且粔K邊緣參差、質(zhì)地溫潤的青玉碎片！那顏色、那光澤……正是御廚當(dāng)年所佩玉佩的質(zhì)地！
趙德昌！他竟膽大包天，將如此關(guān)鍵的證物堂而皇之地嵌在底座上，如同炫耀戰(zhàn)利品！
沒有時間猶豫！沈知白如同撲火的飛蛾，在門扉被徹底撞開的剎那，合身撲向香案！指尖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狠狠摳向那朵蓮心！
“妖女！住手！”劉祿全尖嘯著第一個沖入，手中拂塵帶著破空之聲直抽沈知白后心！
指尖傳來劇痛和溫潤觸感，那半塊碎玉終于脫離蓮心！與此同時，劉祿全的拂塵也到了！沈知白只來得及將碎玉死死攥入手心，身體便被一股巨力狠狠抽飛，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壁畫上！喉頭一甜，鮮血噴濺而出，恰好灑落在壁畫上裴硯之袖口的磁粉云紋區(qū)域！
“呃啊——！”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意識幾欲渙散。手中的碎玉被鮮血浸透，溫?zé)岬难貉刂袷牧鸭y迅速滲入。就在血染玉石的瞬間，異變陡生！
被她噴濺在壁畫醋痕位置的血跡，竟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鮮紅的血珠并未順著墻壁流淌，反而沿著磁粉勾勒出的醋痕星軌飛速蔓延、勾連，瞬間將那片云紋染成刺目的猩紅！更令人駭然的是，沈知白手中緊握的、浸透了鮮血的半塊碎玉，驟然變得滾燙無比！玉石內(nèi)部，一點幽藍(lán)如冷月的光華猛然亮起！
“攔住她！毀了那玉！”劉祿全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幾名番子如狼似虎地?fù)渖希?/p>
就在他們的手即將觸碰到沈知白的瞬間，一道青影如鬼魅般自海晏堂巨大的藻井梁上飄然落下！來人正是李予初！他手中那柄玉柄拂塵看似隨意地一揮，雪白的塵尾如流云舒卷，精準(zhǔn)無比地拂過撲在最前兩名番子的膝彎！
“啊——！”兩聲慘嚎，那兩名番子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膝蓋詭異地反向折斷，身體重重砸在地上！
李予初看也未看，另一只手寬大的道袍袖口猛地一抖，一個黃銅羅盤旋轉(zhuǎn)著飛出，穩(wěn)穩(wěn)懸停在沈知白頭頂！羅盤上的磁針瘋狂跳動，指針并非指向南北，而是死死釘向沈知白手中那塊發(fā)出幽藍(lán)光芒的碎玉！
“以血為引，星髓歸位！角亢分野，玉碎圖開！”李予初清冷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在吟誦古老的星讖。
隨著他的吟誦，沈知白手中那半塊滾燙的碎玉，幽藍(lán)光芒暴漲！那光芒并非散射，而是凝聚成一道纖細(xì)卻無比凝實的光柱，直直投射在壁畫上那片被鮮血染紅的醋痕星軌上！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印入冰水！猩紅的血痕星軌與幽藍(lán)的光柱接觸的剎那，壁畫表面竟騰起一片細(xì)密的白霧！堅硬的壁畫墻體，在那光柱照射下，如同被無形之力侵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墻體深處，無數(shù)細(xì)密的、閃爍著微光的金色線條如同沉睡的龍蛇被喚醒，在墻體內(nèi)部飛速游走、重組！最終，竟在透明的墻體內(nèi)部，凝聚成一幅清晰無比的、由星辰光點構(gòu)成的浩瀚星圖——紫微垣星圖的核心區(qū)域！而在代表“勾陳”與“天皇”二帝星的連線節(jié)點上，一個由更璀璨星芒勾勒出的、清晰的“醋”字古篆，熠熠生輝！
這才是《醋經(jīng)》密碼的終極本源！以星醋為媒介，烙印在特定器物（如裴硯之衣袖）上的星軌是“鎖孔”，而承載著“星髓”（沈家血脈之力）的碎玉與特定血脈者的鮮血，才是開啟本源星圖的唯一鑰匙！三年前被調(diào)包的玫瑰醋，正是用來烙印這把“鎖孔”的特殊媒介！
“天機……天機現(xiàn)世了！”劉祿全癱軟在地，面無人色，如同見到末日降臨。
“走！”李予初低喝一聲，拂塵一卷，纏住因失血和劇痛而搖搖欲墜的沈知白的手臂，將她猛地帶離壁畫。同時，他另一只手屈指一彈，一枚玉質(zhì)的算籌閃電般射向懸空的黃銅羅盤！
“鐺——！”一聲清越悠長的金玉交鳴響徹海晏堂！羅盤被算籌擊中，猛地高速旋轉(zhuǎn)起來，盤面上鐫刻的二十八宿星紋驟然亮起刺目的白光！
“轟隆——！”
一道粗如水桶、純粹由星辰之力構(gòu)成的熾白光柱，毫無征兆地從海晏堂穹頂正中的藻井處轟然落下！光柱不偏不倚，正正轟在沈知白方才倚靠的壁畫位置！
石屑紛飛，煙塵彌漫！那面描繪著泉州港盛景、隱藏著驚天秘密的《海天勝景圖》壁畫，連同其下堅固的墻體，在浩瀚的星力轟擊下，如同紙糊般瞬間被洞穿、湮滅出一個巨大的、邊緣焦黑的窟窿！窟窿外，赫然是趙府后花園冰冷的夜雨和自由的空氣！
“快！”李予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拉著沈知白毫不猶豫地沖向那星力轟開的通道！
“攔住他們！放箭！放箭！”劉祿全聲嘶力竭地嚎叫。
箭矢破空之聲從身后襲來！李予初頭也不回，反手將拂塵向后一甩，雪白的塵尾瞬間暴漲，如同展開的云錦屏障，將激射而來的箭矢盡數(shù)卷入、攪碎！
兩人沖出星力轟開的巨洞，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遍全身。趙府后園一片混亂，被星力異象驚動的護(hù)院正從四面八方涌來。
“去觀星臺！”李予初聲音斬釘截鐵，拉著沈知白在假山花木間急速穿梭，方向赫然是司天監(jiān)設(shè)在泉州港、用以觀測海上星象的官署觀星臺！那是此刻唯一能對抗、或者說利用這混亂天象的地方！
沈知白緊緊攥著手中那半塊已不再滾燙、光華內(nèi)斂的碎玉，鮮血混合著雨水從指縫間不斷滲出。后背被拂塵抽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的劇痛。但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壁畫湮滅前，那墻體深處顯現(xiàn)的、帶著“枚”字古篆的紫微星圖，已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靈魂。
碎玉在手，星圖在心。這以醋為引、以血為鑰的驚天密碼，終于被她握在了掌心！通往最終真相與復(fù)仇的道路，就在眼前這狂風(fēng)暴雨、星力激蕩的夜幕之下！太后的黑幕，將由這星與醋交織的光芒，徹底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