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玉龜紋,朱砂漢白
第五次踏入慈寧宮那冰涼沁骨的青石門檻時,沈知白閉著眼都能描摹出腳下每一方地磚的肌理。左側(cè)第三塊,墨玉質(zhì)地,龜裂紋路如天書般蔓延,是前朝舊物;右側(cè)第七塊,漢白玉琢成,一點殷紅朱砂沁入肌理,如同凝固的血淚——那是三月的宮廷生涯,用腳尖一寸寸丈量、烙印入骨的印記。
“沈畫師來得正是時候!”大宮女錦瑟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像春日拂過柳梢的風(fēng),卻吹不散宮墻內(nèi)的沉滯。她熟稔地接過沈知白臂彎里沉重的紫檀畫具箱,指尖拂過箱蓋上雕刻的纏枝蓮紋,“娘娘今早還念叨呢,說御花園的西府海棠開得潑天盛,連廊下的鸚鵡都學(xué)舌‘畫!畫!’,就等您妙筆添彩了?!?/p>
沈知白唇角彎起一個溫馴謙卑的弧度,眼角微微下垂,將宮廷畫師應(yīng)有的恭謹刻入神情:“錦瑟姐姐折煞民女了。能為娘娘描摹天家春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闭f話間,她垂落的手腕不經(jīng)意拂過腰間束著的天水碧絲絳,那里,一枚薄如蟬翼、淬過烏頭汁液的剔骨刀緊貼著肌膚,冰冷而隱秘。這是三個月前,她從尚膳監(jiān)那座彌漫著血腥與香料氣息的深院里,“順”來的第一件兇器。
穿過三重垂花門廊,沉水香馥郁的氣息如無形的綢緞纏繞上來。沈知白低眉斂目,心中默數(shù):一步、兩步……從慈寧宮朱漆大門到內(nèi)殿暖閣,不多不少,二百零八步。這三個月,她以“寫生”為名,足跡遍布半個宮苑,那些看似隨意的駐足,那些對花鳥蟲魚的“癡迷”,實則是用雙眼和腳步,在心底繪制著禁軍鐵桶般布防的每一處關(guān)節(jié)與縫隙。
2 九鳳朝陽
“小白來了?”太后的聲音自鮫綃珠簾后傳來,比平日少了幾分端肅,多了幾縷慵懶的尾韻,像貓兒在暖陽下舒展。
沈知白心頭微動。這聲親昵的“小白”,是她用一幅《九鳳朝陽圖》換來的特權(quán)。兩月前,當(dāng)那幅金碧輝煌、九鳳姿態(tài)各異、朝陽噴薄欲出的巨制在太后壽辰上驚艷四座時,她便從“沈畫師”變成了“小白”,獲得了自由出入宮禁的腰牌——一把無形的鑰匙,亦是懸頂?shù)睦麆Α?/p>
“民女叩見太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鄙蛑仔辛藗€無懈可擊的萬福禮,起身時,眼波如蜻蜓點水般掃過殿內(nèi):東側(cè)多了一架鑲金嵌琺瑯的西洋自鳴鐘,齒輪咬合的滴答聲清晰可聞;西側(cè)窗邊那尊瑩潤無瑕的和田玉觀音卻不見了蹤影。這些細微的挪移增減,如同棋盤上的落子,都被她無聲記下,成為未來博弈中可能的籌碼。
太后今日著了身藕荷色云錦常服,發(fā)間僅簪一支點翠銜珠鳳釵,卸去了幾分威儀,顯露出罕有的柔和。她斜倚在臨窗的紫檀木貴妃榻上,指間緩緩捻動一串鴿血紅的珊瑚念珠。
“來,坐近些說話。”太后招手,珊瑚珠的光澤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指尖流轉(zhuǎn),“上回你說要尋些古法,改良那花青顏料的色澤,可有著落了?”
沈知白蓮步輕移,在距離貴妃榻五步遠的青瓷繡墩上側(cè)身坐下。這是她多次試探后尋得的最佳距離——既顯親近,又不僭越。她自袖中取出一個素錦小囊,倒出幾片閃爍著虹彩光澤的粉末:“回娘娘的話,民女試了用南海螺鈿粉調(diào)和花青,畫出的水波紋理,果然多了幾分活泛氣韻。這是今晨新研磨的,請娘娘過目?!狈勰┰谕高^窗欞的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太后伸出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捻起些許粉末,迎著光細細端詳。就在這看似尋常的顏料品鑒中,沈知白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太后左手小指上,那枚據(jù)說先帝御賜、二十年來從未離身的翡翠螭龍戒,不見了!
“果然是好心思?!碧鬂M意頷首,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如同平靜湖面投入石子,“聽說昨日你去椒房殿為皇后描摹小像,碰上了趙統(tǒng)領(lǐng)?”
沈知白心口猛地一縮,面上卻波瀾不驚,研弄粉末的手指穩(wěn)如磐石。她早知宮中耳目如蛛網(wǎng)密布,卻不想連這等細枝末節(jié)都逃不過慈寧宮的眼睛。
“是。民女在椒房殿外對景描摹幾枝新開的玉蘭,正巧碰上趙統(tǒng)領(lǐng)帶人巡視宮禁?!彼⑽⒋故祝〉胶锰幍亓髀冻鲆唤z女兒家的羞赧,“統(tǒng)領(lǐng)大人…駐足看了片刻,說…說民女的畫太過柔婉,少了些筋骨力道?!?/p>
太后聞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念珠在指間輕盈地轉(zhuǎn)了一圈:“這倒像他的口氣。擎兒向來覺得筆墨丹青不過是閑情逸致,遠不及弓馬騎射來得實在?!彼鋈惶а?,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針,直刺沈知白眼底,“依你看,趙統(tǒng)領(lǐng)此人…如何?”
3 御藥房中的刀光與舊事
危險!沈知白睫毛如蝶翼般輕顫,佯作思索片刻,才輕聲道:“民女見識淺陋,只覺得統(tǒng)領(lǐng)大人威嚴深重,連皇后娘娘身邊那只最是驕矜的波斯雪獅子,見了他都縮在錦墩后頭,不敢出聲兒呢?!?言語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天真與敬畏。
這回答引得太后展顏:“你倒是個會說話的?!彼笊系难蛑子耔C在光線下流轉(zhuǎn)溫潤光澤,“哀家有意讓你為趙統(tǒng)領(lǐng)畫一幅正式的戎裝肖像,你可愿意?”
沈知白手中的螺鈿粉險些灑落!她籌謀三月,苦等的機會,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這…”她適時地流露出惶恐,“民女技藝粗淺,恐難描摹統(tǒng)領(lǐng)大人神威之萬一,有負娘娘厚望…”
“哀家說你能,你便能?!碧笳Z氣轉(zhuǎn)涼,珊瑚念珠“啪”地一聲輕叩在紫檀案幾上,發(fā)出不容置疑的清響,“三日后未時正,趙統(tǒng)領(lǐng)會來慈寧宮偏殿。你備好畫具,不得有誤?!?/p>
沈知白深深俯首,借機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銳芒:“民女…謹遵懿旨?!?/p>
離開慈寧宮,沈知白并未徑直回住處,而是繞了個彎,走向彌漫著濃郁藥香的御藥房。三個月來,她以“討教礦物顏料與藥材相通之理”為名,與幾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太醫(yī)混得熟稔,更在談笑間,將那些能無聲奪人性命的珍稀藥材存放位置,刻入了腦海。
“沈姑娘又來取辰砂了?”須發(fā)皆白的劉太醫(yī)笑瞇瞇地招呼,從藥柜深處捧出一個青瓷罐,“新到了一批辰州的上品辰砂,色澤如血,最宜點染牡丹,老朽特意給你留著呢?!?/p>
沈知白斂衽一禮,笑容溫婉:“多謝劉太醫(yī)掛念。今日還想向您討些上好的藤黃,畫那秋日銀杏葉,最是相宜?!?/p>
取藥的過程行云流水,言語間皆是化理藥性的探討。當(dāng)她捧著包好的藥材轉(zhuǎn)身欲走時,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鐵塔般堵在了光線略顯昏暗的門口——玄色禁軍統(tǒng)領(lǐng)服,腰間佩劍的鎏金睚眥吞口在陰影中泛著冷硬的幽光。
“趙統(tǒng)領(lǐng)。”沈知白后退半步,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三分驚訝七分敬畏。
趙擎的目光在她清麗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隨即落向她懷中的藥包:“沈畫師…還通曉醫(yī)理?”
“只是略知皮毛,讓統(tǒng)領(lǐng)大人見笑了?!鄙蛑讓⑺幇鶓牙锸樟耸?,姿態(tài)自然,“有些藥材,亦是畫中良友。譬如這朱砂,可做丹色;藤黃,可調(diào)秋韻…”
“譬如烏頭,”趙擎突然打斷,聲音低沉如悶雷滾過青石,“可調(diào)出一種別致的青灰死色?”
沈知白后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烏頭——劇毒之物,正是她上月暗中收集的目標(biāo)之一!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
“統(tǒng)領(lǐng)說笑了?!彼龔娮枣?zhèn)定,抬眸直視趙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清澈的眼底帶著恰到好處的無辜,“烏頭藥性猛烈,沾之即傷,民女豈敢觸碰。倒是…倒是曾聽坊間說書先生提過,前朝的勇毅將軍(沈青陽),生前最愛以此物淬煉獵箭,箭出無回…” 她故意將“前朝”二字說得模糊,暗示沈青陽一案早已是諱莫如深的禁忌。
空氣驟然凝固!趙擎瞳孔猛地收縮,右手下意識地按上腰間劍柄!那道從左側(cè)眉骨斜劈至太陽穴的舊疤,在御藥房幽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因驟然繃緊的面部肌肉而微微扭動。
“你…從哪里聽來勇毅將軍的事?!”字字如冰錐,從齒縫間迸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4 偏院孤燈,薄刃淬藍
沈知白恰到好處地流露出惶恐:“民女…民女入宮前,曾在西市茶館聽書解悶。那些說書先生,總愛講些…前塵舊事,真真假假,做不得數(shù)的…” 她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如同受驚的雀鳥。
趙擎的表情變得極其復(fù)雜,憤怒中交織著一絲難以名狀的痛楚與掙扎。他緊握劍柄的手指緩緩松開,卻猛地向前一步,帶著迫人的威壓,伸手抬起了沈知白的下巴,迫使她仰頭與自己對視。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力道不輕。
“沈知白…”他緩緩念出這個化名,銳利的目光似要將她穿透,“你…究竟是誰?”
沈知白的心跳如擂鼓,撞擊著胸腔,面上卻維持著那份被冒犯的驚惶與委屈。她早已備好這身份的每一處細節(jié):“民女…只是蘇州沈氏一遠房旁支的孤女,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幸得族中長老憐惜,學(xué)了些微末畫技,又蒙天恩浩蕩,太后娘娘垂憐,才得以在宮中…謀個安身立命的差事…” 聲音帶上幾分哽咽,眼眶微紅,“若…若統(tǒng)領(lǐng)大人不喜民女,民女明日便向太后娘娘請辭,絕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不必!”趙擎猛地松開手,語氣竟奇異地緩和下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三日后…見?!?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深秋的潭水,旋即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御藥房幽深的回廊盡頭。
望著那遠去的背影,沈知白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這場危險的試探,她賭贏了。至少確認了兩件事:第一,趙擎對沈青陽(沈毅)之死,絕非心安理得,那愧疚如同附骨之疽;第二,他與太后之間,那道名為“信任”的裂痕,比她預(yù)想的更深、更可利用。
回到那間位于宮苑僻靜角落的暫居偏院,夜色已濃。沈知白閂好門,從紫檀畫箱最底層的暗格中,取出一把僅三寸長、薄如柳葉的小刀。刀身是她用三個月時間,在夜深人靜時,于磨刀石上蘸著井水,無數(shù)次打磨而成。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刀刃泛著幽幽的藍芒——那是用烏頭汁液反復(fù)淬煉的痕跡。
三日后,這把刀,要么飽飲仇敵之血,要么…成為她最后的解脫。
“咕咕——咕咕咕——”
窗外傳來三聲惟妙惟肖的布谷鳥鳴。沈知白眸光一閃,迅速推開后窗,從斑駁的窗欞縫隙中,摸出一張卷成細管的薄紙。展開,上面只有力透紙背的寥寥八字:
5 禁軍左衛(wèi),人心浮動。
她將紙條湊近跳躍的燭火。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吞噬著紙頁,化作幾縷青煙,消散在帶著初春寒意的夜風(fēng)中?;覡a飄落,如同她心中翻騰的恨意與決絕。計劃正在黑暗中悄然推進,禁軍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鐵壁,終于,被她撬開了第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
澄心堂紙,磁粉藏鋒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未明。沈知白比平日起得更早。她凈手焚香,從畫箱深處取出一刀珍藏的澄心堂宣紙,薄如蟬翼,光潔如鏡。又取出昨夜新研的顏料,以松煙墨為底,混入極細的磁石粉末,在青瓷碟中細細調(diào)和。墨色深沉依舊,卻蘊含了不為人知的玄機——干涸后,唯有在特定的磁石指引下,方能顯現(xiàn)出隱藏的紋路。
“父親…”她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若您在天有靈,請佑女兒今日…撬開這扇鐵門?!?筆尖飽蘸特制的墨汁,懸于潔白的宣紙之上,落下第一筆,勾勒出趙擎那剛毅如巖石般的面部輪廓。
當(dāng)沈知白踏入慈寧宮偏殿時,趙擎已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之中。他今日未著冰冷的甲胄,只穿一件藏青色云紋錦緞常服,少了幾分沙場戾氣,卻更顯深沉內(nèi)斂,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猛虎。太后稱病未至,只遣了大宮女錦瑟在一旁侍立奉茶,殿內(nèi)再無旁人,空氣沉靜得能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開始吧。”趙擎的聲音簡短,不容置疑,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了執(zhí)筆的沈知白。
沈知白鋪開宣紙,執(zhí)筆的手穩(wěn)如磐石。三個月的宮廷浮沉,早已將她淬煉得能在最驚濤駭浪的時刻,維持表面的波瀾不驚。
“統(tǒng)領(lǐng)大人,”她輕聲道,聲音柔和如春風(fēng)拂柳,“可否…稍稍放松肩背?這般如臨大敵的神態(tài),畫入紙上,恐失了幾分…人間氣象?!?她抬眼,目光清澈坦然。
趙擎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似有不悅,但終究還是依言,微微調(diào)整了坐姿,肩背線條稍顯松弛。沈知白抓住這細微的變化,筆鋒流轉(zhuǎn),同時目光如最精準(zhǔn)的刻刀,細細描摹他臉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那道舊疤的末端隱入鬢角,顏色比三日前所見更深沉;右耳垂下方,有一處極其細微、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淺淡凸起,像是被強行磨去的某種烙印或刺青番號。這些都是養(yǎng)父沈青陽生前未曾提及的隱密。
“統(tǒng)領(lǐng)大人這道疤…”沈知白一邊運筆,一邊狀似隨意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可是…七年前漠北那場血戰(zhàn)留下的印記?”
趙擎的身體,在圈椅中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如同被無形的箭矢射中。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電:“你如何知曉漠北之戰(zhàn)?!”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冷硬。
“民女雖身處閨閣,亦曾聽聞那場驚天動地的血戰(zhàn)?!彼P鋒不停,流暢地勾勒出趙擎因驚怒而緊抿的唇線,“坊間傳聞,若非沈毅將軍親率三百死士斷后,死守鷹愁澗三日三夜,浴血奮戰(zhàn)至最后一人…朝廷的平叛大軍,恐難全身而退…” 她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夠了!”趙擎猛地站起!沉重的紫檀圈椅與金磚地面刮擦出刺耳欲聾的銳響!錦瑟嚇得手一抖,捧著的青玉茶盞“哐當(dāng)”墜地,摔得粉碎,茶水四濺!她慌忙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
沈知白卻紋絲未動,筆尖依舊穩(wěn)穩(wěn)懸在紙上,一滴飽滿的墨珠將落未落。她抬起頭,目光依舊清澈見底,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民女失言了。只是…畫人像貴在傳神。若不知其人過往,不解其心緒筋骨,畫出的…終究只是皮囊。” 她頓了頓,聲音輕緩卻帶著某種力量,“若統(tǒng)領(lǐng)大人不愿提及往事,民女…便只畫這皮相?!?/p>
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錦瑟壓抑的啜泣和趙擎粗重的呼吸聲。他胸口劇烈起伏,那道舊疤因怒意而充血泛紅,猙獰如活物。他死死盯著沈知白,目光銳利得幾乎要將她洞穿。良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重重坐回椅中:
“繼續(xù)?!?/p>
沈知白知道,那道名為“往事”的鐵門,已被她撬開了一絲縫隙。她繼續(xù)落筆,刻意放慢了速度,讓每一根線條都承載著無聲的叩問。當(dāng)筆鋒觸及描繪趙擎右手虎口時,她凝聚心神,以極其精微的筆觸,強調(diào)了那處因常年緊握某種特殊兵器而形成的、厚實且紋理獨特的繭痕——那形態(tài),與養(yǎng)父遺物中那柄斷劍的鯊魚皮纏絲握柄,完全吻合!
“統(tǒng)領(lǐng)大人的手…”她聲音輕柔,如同低語,“…虎口處的繭痕,倒讓民女想起一位…故去的老將軍?!?/p>
趙擎的目光陡然如寒冰凝結(jié):“誰?!”
6 夫人攪局,暗流洶涌
“記不清了?!鄙蛑走m時地流露出茫然之色,微微歪頭思索,“許是…某年上元燈節(jié),在姑蘇城隍廟前見過的…一位賣藝的老武師?”她筆鋒巧妙一轉(zhuǎn),似在回憶,“那老翁耍得一手好劍,說是家傳的‘破軍式’…乃當(dāng)年…禁軍之中秘而不宣的絕技?”
“啪——!”
一聲巨響!趙擎拍案而起!紫檀案幾上的筆洗、硯臺、鎮(zhèn)紙齊齊震跳!他臉色鐵青,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殺意與…一絲被戳破隱秘的狼狽!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之際!
“夫君原來躲在這里清閑!”一個嬌媚卻帶著三分凌厲的女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殿內(nèi)凝滯的殺機。殿門被推開,一股濃郁的蘇合香氣隨風(fēng)卷入。趙夫人云鬢高挽,珠翠環(huán)繞,一身胭脂紅遍地金錦裙,如同燃燒的火焰,闖了進來。她目光如探照燈般在沈知白身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敵意,最終落在趙擎身上,嬌嗔道:“讓妾身好找!太后姑母惦記著畫像,特意遣我來瞧瞧進度呢?!?/p>
殿內(nèi)氣氛瞬間急轉(zhuǎn)。趙擎周身翻騰的戾氣如同被無形的手按下,瞬間收斂得無影無蹤,變回那個冷峻寡言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尚未完成?!甭曇羝降瓱o波。
沈知白適時地后退兩步,將只勾勒了線稿的畫像雙手呈給趙夫人:“線稿初成,粗陋不堪,請夫人指教。”姿態(tài)恭謹溫順。
趙夫人挑剔的目光在宣紙上逡巡。當(dāng)她看到趙擎右手虎口處那被刻意強調(diào)、描繪得栩栩如生的繭痕細節(jié)時,描畫精致的柳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綻開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畫得…倒是英武。只是,未免太過嚴肅了些?!彼斐鋈局⒌さ氖种?,虛虛一點畫中人的臉,“我夫君啊,笑起來時,眉眼最是好看。沈畫師下次,可要多留意些?!?/p>
“是民女技藝粗疏,未能捕捉大人神韻,夫人教訓(xùn)的是。”沈知白低眉順目地認錯,心中卻一片冰冷。這位趙夫人,絕非等閑,她敏銳地察覺到了畫中那處指向性極強的細節(jié)!
“無妨?!壁w擎突然開口,聲音出奇地平靜,他從妻子手中取回畫卷,動作緩慢而鄭重地卷起,“沈畫師技藝精湛,將本官形神抓得…很準(zhǔn)?!彼钌羁戳松蛑滓谎?,那眼神復(fù)雜難辨,“今日便到此。三日后,本官來取成品?!?/p>
沈知白深深一福:“民女定當(dāng)盡心竭力,不負大人與娘娘厚望?!?/p>
離開偏殿時,沈知白眼角的余光瞥見趙擎握著畫卷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而趙夫人投向她的目光,則如同附骨之蛆,冰冷黏膩,久久不散。這場以畫筆為武器的初戰(zhàn),她似乎小勝半子,卻也引來了更危險的毒蛇。
7 銀針藏毒,布谷夜鳴
回到僻靜的偏院,沈知白并未立刻休息。她小心地拆開發(fā)髻,從中取出一枚細如牛毛、長約寸許的銀針——那是趙擎拍案震怒、錦瑟打翻茶盞的瞬間,她以畫師特有的靈巧手指,從他玄色袖口邊緣“摘”下的。針尖在跳躍的燭光下,閃爍著詭異的藍綠色幽光,顯然淬有劇毒。
這位統(tǒng)領(lǐng)大人,果然時刻懷揣著取人性命的兇器。
“咕咕——咕咕——”
窗外,布谷鳥的叫聲再次響起,這次是兩聲短促,一聲綿長,如同暗夜的密碼。
沈知白推開窗欞,帶著初春寒意的夜風(fēng)卷入,送來一張飄落的素箋。展開,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四個字:
“左衛(wèi)已備?!?/p>
她將素箋湊近燭火,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頁,頃刻間化為飛灰?;鸸庠谒晟耐字刑S,映照出十七年前那個血與火交織的雨夜,也照亮了眼前這條愈發(fā)詭譎兇險的復(fù)仇之路。
她走到案前,展開那幅尚未完成的趙擎畫像。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倒出幾滴無色無味的特制藥水,輕輕涂抹在畫像中趙擎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部位。漸漸地,藥水滲透紙背,在燭光的特定角度下,另一幅隱藏的圖像緩緩浮現(xiàn)——
滂沱大雨中,燃燒的府邸映紅天際。一個渾身濕透、蜷縮在泥濘血泊中的小女孩,正仰著小臉,清澈的眼眸里倒映著漫天火光,以及…一個手持滴血長劍、甲胄染血的將軍背影!那背影,與畫中端坐的趙擎,漸漸重合。
“很快了…”沈知白對著畫像低語,指尖拂過畫箱暗格中那柄淬著幽藍寒芒的薄刃,“我們…面對面了結(jié)這一切的日子,很快了。” 夜風(fēng)嗚咽,如同無數(shù)亡魂的嘆息,在深宮高墻內(nèi)盤旋不去。畫師之名,既是偽裝,亦是即將刺穿黑暗的利刃。
8 畫中殺機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
燭火搖曳,銅雀燈臺上的光影將沈知白專注的身影扭曲成墻上的暗影。她手中并非畫筆,而是一柄細如毫芒的銀針,針尖蘸取的藥水由藤黃、茜草根與微量磁粉秘制而成,干涸后無色無痕,唯有在特定角度的燭火下,方能顯影驚魂。
宣紙上,趙擎的肖像已臻化境。剛毅的輪廓,鷹隴般的眼神,那道橫亙眉骨的舊疤…每一筆都凝聚著畫師的極致功力。然而,沈知白所求,遠不止“形似”。她屏息凝神,銀針如繡花般點向畫中趙擎的右眼瞳孔深處。藥水無聲滲透,一個破碎的“沈”字家徽,如幽靈般被“繡”入虹膜的紋理——這是只有沈府血案的親歷者才能辨識的烙印,是深埋心底的罪證。
接著,她將藥水涂于畫像中趙擎緊握椅扶的手背。幾道看似隨意的淡墨陰影,在藥水作用下,于強光下將清晰顯現(xiàn)為獨特的指痕——那紋路,與養(yǎng)父沈毅將軍佩劍劍柄上的防滑凹槽,分毫不差!
最后,她在背景最幽深的暗影里,以針代筆,“繪”出一雙眼睛。那是五歲孩童的眸子,盛滿了焚天烈焰也無法燒盡的恐懼與絕望,瞳孔深處,倒映著滴血的刀鋒與傾頹的府邸。這雙眼睛,屬于沈知白自己。
畫成,汗?jié)裰厣?。她卷起這蘊含審判的畫軸,系上一條絲絳。此畫,既是獻于太后的貢品,亦是射向趙擎心魂的淬毒之矢。
旋渦中的交易
三日后,午時剛過,趙擎踏入偏院。空氣里松煙墨與植物顏料的氣息,是畫師身份最完美的偽裝。他依舊便服,步履沉凝,目光如剃刀般刮過院中每一寸角落。
“畫好了?”聲音平直,無波無瀾。
“幸不辱命?!鄙蛑纂p手奉上畫軸,姿態(tài)恭順,眼神卻平靜地迎向?qū)徱暋?/p>
趙擎接過畫軸,入手的分量讓他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頓。他深深看了沈知白一眼,那目光復(fù)雜得如同古井深潭,探究、疑慮,甚至…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太后很期待?!彼淖致湎?,他轉(zhuǎn)身離去,玄色衣擺卷起一陣冷風(fēng)。
等待如凌遲。一日將盡,宮闈死寂。反常的平靜讓沈知白如坐針氈。她如常去御花園“寫生”,敏銳地察覺左衛(wèi)巡邏路線異常密集,帶隊軍官面孔陌生,眼神警惕。無形的弦,已繃至極限。
9 火噬藏書閣
傍晚,凄厲的嘶喊撕裂寧靜:“走水了!藏書閣走水了!”
沈知白推窗望去,東北角濃煙如柱,火光染紅天際!藏書閣!緊鄰存放禁軍機要的偏殿!機會!
她迅速換上備好的深色宮女服,將關(guān)鍵物品貼身藏好,閃身融入驚惶的人潮。
火勢洶洶,熱浪灼人。救火者亂作一團:太監(jiān)宮女提著水桶奔跑,侍衛(wèi)呼喝維持秩序,妃嬪轎輦倉皇后撤。沈知白逆流而行,目標(biāo)直指偏殿方向的月華門。
趙擎果然如定海神針矗立門首!玄衣在火光中更顯肅殺。
“左衛(wèi)一隊、二隊!封死所有通往機要處通道!擅闖者,殺無赦!”聲音冰冷,不容置疑。
“右衛(wèi)外圍警戒,疏散!”
“水龍隊!快!絕不許火勢蔓延西配殿!”
命令狠辣精準(zhǔn)。他臉上舊疤在火光中如活物蠕動,鷹目掃視全場。沈知白心中一凜:這反應(yīng),是在放火?還是防人?
她借濃煙與混亂人影掩護,悄然靠近。忽然,她瞳孔微縮:趙擎下令時,右手無意識緊握成拳,指節(jié)慘白,青筋暴跳——正是畫中那處埋下“指痕”的手背!
“救命啊——陳副將還在里面!”火場深處傳來絕望嘶喊。
陳征!禁軍左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養(yǎng)父舊部,趙擎掌控左衛(wèi)的最大障礙!沈知白猛地看向趙擎。
趙擎臉色驟變,震驚、惱怒、一絲猶豫…瞬息閃過!心腹校尉欲言,被他凌厲眼神制止。
“救人!”趙擎暴喝,佩劍出鞘,“三隊!隨我上!”竟要親赴火海!
沈知白心懸一線。他是真心救部下?還是怕陳征死,秘密永沉?
電光石火間!一道身影如離弦之箭,搶在趙擎之前撞開燃燒斷木,悍然沖入火海!那人身著普通禁軍輕甲,煙灰覆面,但沈知白認得那決絕背影——左衛(wèi)年輕隊正,陳征心腹,陸七!
趙擎動作驟停,臉色陰沉如墨,死死盯著吞噬了陸七的烈焰入口。
時間煎熬?;鹕嗨僚?,噼啪爆響。
“出來了!”驚呼聲中,濃煙被撞開!陸七踉蹌沖出,背上馱著昏迷焦黑的陳征!他頭發(fā)眉毛燎盡,力竭倒地,士兵慌忙撲上滅火。
“快!抬太醫(yī)署!不惜代價!”趙擎疾步上前查探陳征氣息,緊繃下頜似有松動。目光掃過陳征,最終落在被扶起、滿臉煙灰卻眼神倔強的陸七身上,那審視,冰冷刺骨。
10 慈寧博弈與紫玉枷鎖
沈知白悄然退入陰影。這場火,燒出了太多:趙擎的戒備、猶豫,陸七的勇猛忠誠,以及那冰冷的殺意。
剛回住處,叩門聲急:“沈畫師!太后急召!”錦瑟聲音不容置疑。
沈知白整肅心神,踏入慈寧宮。沉水香依舊,卻壓不住暗流洶涌。太后端坐,不見病容,深不可測。趙擎肅立一旁,目光如刀刮過沈知白。
“小白來了,”太后語氣溫,眼無波,“聽聞今日火起,是你早察險情,提醒宮人避禍?”
敲打!沈知白立刻跪倒:“民女惶恐!恰在附近寫生,見火情危急,情急呼喝,不敢居功?!?/p>
“不必過謙?!碧筠D(zhuǎn)向趙擎,“趙統(tǒng)領(lǐng),沈畫師可機警?”
趙擎上前一步,聲音平板:“確有過人之處。若非示警及時,恐傷者眾。”陳述事實,冰冷探究。
“嗯?!碧箢h首,似隨口一問。指宮女捧上錦盒:“小白獻畫有功,臨危有善,哀家甚慰。這紫玉禁步,賞你了?!?/p>
錦盒開,紫玉瑩潤,金鈴流蘇,華貴逼人——紫玉禁步!非賞賜,乃枷鎖!約束儀態(tài),敲打“本分”,昭示掌控!
“謝太后厚賞!民女愧領(lǐng)!”沈知白叩首,寒意徹骨。
“擎兒,”太后話鋒轉(zhuǎn)深,“陳副將傷重,左衛(wèi)不可無主。哀家看那救人的陸七,忠勇可嘉。擢升他為左衛(wèi)代副統(tǒng)領(lǐng),暫領(lǐng)陳征之職,如何?”
趙擎身形幾不可察一僵,垂首:“太后圣明。陸七當(dāng)?shù)么斯?,臣遵旨?!被卮痦槙?,眼底陰鷙一閃。太后此舉,是往他左衛(wèi)心臟,狠狠釘入一枚可能失控的釘子!削權(quán)!試探!
“退下吧,哀家乏了?!碧箝]目。
11 月下警告與隱秘訊號
沈知白與趙擎退出慈寧宮。夜色深重,宮道寂寥,唯有足音回響。沈知白捧著那枚沉重的紫玉禁步,如捧烙鐵。
岔路口,趙擎驀然駐足,未回頭,冰冷話語刺破夜色:
“沈畫師,畫,我看了。”
“畫得很好?!?/p>
“好得…讓我憶起太多不該憶起之事?!?/p>
“宮中多事,沈畫師技藝精絕,當(dāng)潛心繪事。莫要…引火燒身?!?/p>
語畢,他大步?jīng)]入黑暗宮巷。冷風(fēng)吹動紫玉禁步,金鈴細碎,如死神低笑。
沈知白獨立月下,看趙擎消失處,望太醫(yī)署方向(陳征、陸七所在),撫懷中冰冷枷鎖。復(fù)仇之圖,線條愈晰,兇險愈深。警告如冰,賞賜如芒,陳征之傷,陸七之升,于死局中撕開荊棘之路。
引火燒身?
她唇角勾起冰冷笑意。
這火,本就是她點燃的星火!
回房,她第一時間檢視紫玉禁步。流蘇與玉佩連接的隱秘卡扣內(nèi)側(cè),一個新刻的、扭曲如被火灼的“左”字,赫然在目!
非太后賞賜!是知情者,借太后之手,傳遞的訊號!警告?指引?
窗外,布谷三急兩緩。
沈知白推窗,夜風(fēng)送紙,字跡清晰:
“火已起,風(fēng)將至。‘畫師’保重,靜待‘破軍’?!?/p>
紙近燭火,化為飛灰。火光躍動于她琥珀眸中,映出十七年前血火交織的雨夜,照亮前方詭譎莫測的復(fù)仇路。
“破軍…”她低喃,指尖撫過畫箱暗格中淬毒的薄刃。
那是養(yǎng)父沈青陽勇毅將軍,威震禁軍的獨門劍法之名。
風(fēng),終是起了。
12 璇璣點金.風(fēng)起于市井
“破軍”風(fēng)起,沈知白深知,撬動禁軍這座冰山,光有仇恨與謀略遠遠不夠。龐大的財力,才是支撐行動、收買人心的基石。那夜截獲的崔黨財源,如同一條蟄伏的暗河,亟待疏導(dǎo)利用。
翌日,沈知白以“購置特殊畫材”為由出宮。她并未直奔繁華商街,而是七拐八繞,走進西城根一處不起眼的“博古齋”。店主是個須發(fā)皆白、眼神卻精明如鷹的老者,姓周,是養(yǎng)父舊部埋下的暗樁,表面經(jīng)營些古舊雜項,實則掌握著京城地下錢貨流通的脈絡(luò)。
“周掌柜,煩勞看看此物。”沈知白在幽暗內(nèi)室取出半枚斷裂的玉玨——接頭信物。
周掌柜渾濁老眼精光一閃,接過玉玨,與柜臺暗格中另一半嚴絲合縫對上?!百F人請講?!彼曇羯硢?。
沈知白攤開一張素箋,上面以“游絲描”勾勒出繁復(fù)的星軌圖樣,中心正是“璇璣”印鑒的變形?!耙源藞D為版,用此墨,”她推過一個沉甸甸的小瓷瓶,里面是摻了星髓銀朱和微量磁粉的特制墨汁,“按此數(shù)目,速印‘璇璣錢引’。”她遞過一張寫著天文數(shù)字的單子。
周掌柜倒吸一口涼氣,手指微顫,但很快鎮(zhèn)定:“貴人,此引形制前所未見,恐難取信…”
“信,自有人給?!鄙蛑状驍嗨?,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銅虎符拓印,“此乃陳征副將舊部信物。你聯(lián)絡(luò)漕河幫‘浪里蛟’張老五,北城‘鐵算盤’李瘸子,南市‘胭脂虎’孫三娘。告訴他們,持此‘璇璣引’,三日后,可在‘天工坊’以舊引兌新引,兌一贈一,只限三日。”
周掌柜眼中爆出精光!兌一贈一!這是何等手筆!張老五的漕船、李瘸子的賭檔暗莊、孫三娘掌控的胭脂水粉走私線,都是吞吐金銀的巨獸,且對崔黨盤剝深惡痛絕!有陳征舊部的虎符作引,加上這潑天利益…“老朽明白了!貴人放心,三日內(nèi),這‘璇璣引’必如水銀瀉地!”
13 藥香算籌:御藥房的財路
回宮途中,沈知白“順路”去了御藥房。濃重的藥香中,劉太醫(yī)正指揮藥童分揀藥材。
“劉太醫(yī)安好?!鄙蛑赘I恚扒叭沼懡痰奶冱S,畫秋葉果然極好。今日想再討些上等辰砂和…石青?”她目光掃過藥柜深處標(biāo)著“慎用”的格子。
劉太醫(yī)捋著山羊胡,渾濁的老眼似笑非笑:“沈姑娘要石青?那可是畫山石的寶貝,也是…某些方子的猛藥啊?!彼朴契獠?,聲音壓低,“不過嘛,庫房里新到了一批滇南的‘孔雀石青’,成色極佳,就是…價比黃金。姑娘若要,老夫得親自去庫房找找,這鑰匙嘛…”他意有所指地掂了掂腰間一串黃銅鑰匙。
沈知白會意,從袖中滑出一枚小巧的金瓜子(用截獲財源熔鑄),不著痕跡地塞入劉太醫(yī)手中:“有勞劉太醫(yī)費心。對了,聽聞陳副將傷勢沉重,需用大量珍稀藥材吊命?太后娘娘甚是掛念呢?!?/p>
劉太醫(yī)掂量著金瓜子,眼中精光一閃,呵呵笑道:“姑娘心善。陳將軍乃國之棟梁,用藥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這宮中藥材調(diào)度…唉,層層盤剝,有時連老夫也捉襟見肘啊。”他嘆氣搖頭,手指卻蘸著茶水,在藥柜上飛快寫下幾個字:“三七、血竭、老山參,市價三倍”。
沈知白心中冷笑,崔黨連傷員的救命錢都不放過!她面上憂色更重:“竟有此事?太后若知,必會震怒。劉太醫(yī)放心采買,藥材務(wù)必用最好的!所需銀錢…”她壓低聲音,“我認識幾位南方藥商,或可解燃眉之急。只是這賬目交割,需個穩(wěn)妥人?!?/p>
“哦?”劉太醫(yī)來了精神,“老夫有個遠房侄兒,在城南開了間‘濟世堂’,為人最是可靠!姑娘若信得過…”
“那便請令侄,三日后午時,持‘璇璣引’至‘博古齋’尋周掌柜?!鄙蛑孜⑿?,“所需藥材款項,皆以‘引’兌付,多退少補。” 這是要將御藥房的部分采購權(quán),神不知鬼不覺地轉(zhuǎn)移到自己掌控的渠道,不僅切斷崔黨一條財路,更能借此滲透太醫(yī)署,監(jiān)控陳征傷勢,甚至…獲取某些“特殊”藥材。
14 金鈴密語:紫玉禁步的妙用
回到偏院,沈知白摩挲著那枚華貴的紫玉禁步。太后用它來監(jiān)控,她卻要將其化為傳遞情報的利器。
當(dāng)晚,負責(zé)灑掃她院落的粗使宮女小桃,照例來送熱水。小桃不過十三四歲,面黃肌瘦,眼神怯懦,是宮中最低等的存在。
“小桃,辛苦你了。”沈知白和顏悅色,拿起案上一個沒動過的精致點心,“這個賞你。”
小桃受寵若驚,連連擺手:“奴婢不敢…”
“拿著吧?!鄙蛑讓Ⅻc心塞給她,順勢將紫玉禁步放在案上,“你看這禁步,金鈴多精巧??上Ыz絳有些松了,你會不會穿珠子?”
小桃看著那華美的玉佩和金鈴,眼中滿是艷羨,老實搖頭:“奴婢…奴婢手笨?!?/p>
“無妨,我教你?!鄙蛑啄闷鸾剑种胳`巧地解開流蘇與玉佩連接的卡扣,露出那個隱秘的“左”字刻痕!她狀似無意地用指尖拂過刻痕,對小桃低聲道:“你每日灑掃,可曾注意…左衛(wèi)的陸七大人,常在哪處歇腳?或是…與何人走得近?”她問得隨意,如同閑聊。
小桃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聲音細如蚊蚋:“陸…陸大人剛升官,常在演武場東角的樟樹下歇息…好像…好像和一個管馬廄的老黃頭說過話…”她所知有限,卻已是底層宮女能接觸的極限。
“哦?老黃頭?”沈知白記下,迅速將卡扣復(fù)原,仿佛只是檢查,“好了。這金鈴聲音清脆,你若在灑掃時聽到什么有趣的宮中閑話,比如哪位娘娘又得了新賞,或者…禁軍里有什么新鮮事,下次來告訴我,我再給你點心,好不好?”她將禁步重新系好,金鈴叮當(dāng)。
小桃捧著點心,眼睛亮晶晶的,用力點頭:“嗯!奴婢記住了!謝謝畫師姐姐!”在她眼中,沈知白是宮里難得和善的主子。這枚紫玉禁步,成了沈知白連接底層耳目、獲取零碎情報的渠道,而小桃,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成了風(fēng)眼中一片傳遞信息的落葉。
15 太醫(yī)署的暗室與星髓賬冊
三日后,沈知白以“探視陳副將病情,為太后回話”為由,來到太醫(yī)署。濃重的藥味和壓抑的氣氛彌漫。陳征躺在單獨隔間內(nèi),面色灰敗,昏迷不醒。陸七守在門外,甲胄未卸,眼窩深陷,新升任代副統(tǒng)領(lǐng)的重壓和長官的重傷讓他疲憊不堪,但眼神依舊警惕如狼。
“陸大人辛苦?!鄙蛑孜⑽㈩h首。
陸七抱拳回禮,聲音沙啞:“沈畫師有心。陳將軍…尚未脫離險境?!彼麄?cè)身讓開,目光銳利地掃過沈知白,帶著審視。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畫師,與這場大火,與自己的晉升,都透著說不出的蹊蹺。
沈知白步入病房,劉太醫(yī)正在施針。見到沈知白,他眼神微動。
“劉太醫(yī),陳將軍如何?”沈知白問。
“命懸一線?。 眲⑻t(yī)搖頭嘆息,“若非那陸七拼死相救…唉,臟腑有灼傷,煙毒侵體,更兼舊傷復(fù)發(fā)…需用好藥吊著,銀子…流水似的花!”他刻意加重了“銀子”二字。
沈知白會意,走近病榻,似在觀察陳征氣色,袖中手指卻悄然彈出一粒米粒大小、裹著蠟丸的“璇璣引”樣本,精準(zhǔn)落入劉太醫(yī)身側(cè)打開的藥材抽屜中。同時,她低聲道:“‘引’已備好。令侄那邊?”
劉太醫(yī)不動聲色地合上抽屜:“濟世堂昨日已收到首批藥材,貨款兩訖。老夫那侄兒說…”他聲音壓得更低,“崔府在京郊的幾處田莊和當(dāng)鋪,近來銀錢周轉(zhuǎn)似有不暢,典押之物比往常多了三成,利息也漲了。”這是重要的經(jīng)濟情報!崔黨在失去部分財源后,開始加緊盤剝,露出了破綻。
沈知白心中冷笑,面上憂戚:“陳將軍乃國之柱石,萬望劉太醫(yī)妙手回春。所需銀錢藥材,不必吝惜。太后娘娘恩典,自有‘善緣’襄助?!彼龑ⅰ吧凭墶倍忠У们逦?/p>
離開太醫(yī)署前,沈知白“無意”間遺落了一方素帕在陸七附近的欄桿上。帕角,用特制藥水畫著一個極小的、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樟樹圖案,旁邊一個更小的“黃”字。
陸七目光掃過那方素帕,瞳孔幾不可察地一縮。他認得那樟樹,那是他和養(yǎng)父舊部唯一敢接頭的地方!這個沈畫師…她是誰?她怎么知道老黃?是敵?是友?他默默拾起素帕,攥入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沈知白的網(wǎng),已悄然罩向這位新晉的代副統(tǒng)領(lǐng)。
16 博古齋的暗涌與“璇璣引”初現(xiàn)
當(dāng)日傍晚,“博古齋”后堂密室。
周掌柜將厚厚一疊印制精美、散發(fā)著淡淡星芒與墨香的“璇璣錢引”推到沈知白面前。引票以特制星髓銀朱混合墨印制,紋路繁復(fù)如星軌,核心處“璇璣”印鑒隱隱有紫芒流動,下方小字標(biāo)注憑此引可在指定商號通兌金銀、貨物,甚至…雇傭人手。
“貴人請看,‘浪里蛟’張老五兌走了第一批,用于支付三條漕船南下押運‘生絲’的定金,直言此引方便,比官引更硬通!‘鐵算盤’李瘸子兌了半數(shù),已在他掌控的三家**和兩家暗莊開始流通,賭徒們新奇得很!‘胭脂虎’孫三娘最是痛快,全數(shù)兌清,她的商隊已持此引南下采買蘇杭綢緞了!”周掌柜語氣激動,“按您吩咐,兌一贈一,這三家吃下大頭,余下零散小引,也通過他們的人脈,如水銀般悄然滲入市井!三日!短短三日,‘璇璣引’已在京城地下錢河中,激起暗涌!”
沈知白拿起一張錢引,指尖拂過那流動的星軌紋路。這不僅僅是錢,更是她編織的、一張覆蓋地下世界的權(quán)力與信息之網(wǎng)。崔黨盤剝下的商賈、被壓榨的漕工、**中渴望翻身的賭徒…都成了這張網(wǎng)的節(jié)點。
“好?!彼曇羝届o,“通知張老五,他南下的船隊,回程時,‘順便’從泉州帶回幾箱上好的‘海藤膠’和‘珍珠粉’——我有大用?!边@是繪畫珍材,更是某些“特效”藥的原料?!袄钊匙幽沁叄屗粢獯藜耶?dāng)鋪最近收押的特別物件,尤其是…與軍器、輿圖相關(guān)的。”“孫三娘…讓她的人,留意江南織造局最近的動靜,尤其是送往崔府和宮中的特殊貢品?!?/p>
一道道指令發(fā)出,龐大的資金和地下網(wǎng)絡(luò)開始高效運轉(zhuǎn),目標(biāo)直指崔黨的經(jīng)濟命脈和情報核心。沈知白端坐燈下,紫玉禁步的金鈴在袖中微顫,如同她心中無聲的號角。吸金,非為斂財,只為鑄劍。這把名為“璇璣”的經(jīng)濟之劍,已悄然出鞘,寒光直指深宮與朝堂的黑暗心臟。風(fēng)已至,破軍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