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吧渾濁的空氣像凝固的油污,沉甸甸壓在胸口。我蜷縮在角落破舊的電腦椅里,屏幕幽光映照著我浮腫的臉頰。游戲里砍殺聲浪喧天,虛擬的刀光劍影刺不穿這凝滯的現(xiàn)實。張杰輝,這名字此刻只像一句被遺忘的咒語,回響在童年漏雨的屋檐下,消散在父親母親常年漂泊在外的模糊背影里。爺爺那雙布滿溝壑的手,曾是我唯一可觸的溫度。如今,連爺爺也長眠在故鄉(xiāng)的山坡,只剩我一人在這座龐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漂蕩。
大學(xué)四年,一張薄紙文憑未能成為我的舟楫,反而成了壓在心口沉甸甸的石頭。工作換了又換,高不成低不就,像一只不停撞上玻璃窗的飛蟲,嗡嗡掙扎,徒勞無功。終于,我認了命,也認了輸,網(wǎng)吧成了我唯一能蜷縮的殼。日結(jié)的零工換來泡面和網(wǎng)費,在虛擬的刀光劍影里麻痹神經(jīng),日子如循環(huán)播放的殘破錄像帶,卡在同一個暗淡無光的片段。
那年夏天,熱浪灼人,網(wǎng)吧老舊空調(diào)的喘息聲嘶啞無力。我正全神貫注在游戲里廝殺,角落里一陣壓抑的嗚咽和刺耳的哄笑卻像冰冷的針,扎破了我的麻木。扭頭望去,幾個染著黃毛的小青年圍著一個瘦小的男孩。為首那個,耳朵上晃著廉價的金屬環(huán),正獰笑著逼迫男孩雙膝跪在油膩的地板上?!皩W(xué)幾聲狗叫聽聽!”他踹了男孩一腳,“叫得不像,今天就別想豎著出去!”
男孩抖如風(fēng)中殘葉,屈辱的淚混著汗水砸在地上,喉嚨里擠出破碎的嗚咽。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猛地切割開我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操場角落,我也曾被這樣圍住,拳頭雨點般落下,他們嘴里噴吐著同樣骯臟的字眼。那時,我多么希望有人能伸出手。
“夠了!”一聲低吼不受控制地從我喉間沖出。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銳響。
黃毛斜睨過來,嘴角撇出輕蔑的弧度:“喲?哪根蔥想充英雄?”他故意把腦袋往前一伸,挑釁地拍著自己油膩的頭發(fā),“來,朝這兒打!老子給你機會,你敢么?”他故意拖長了尾音,模仿著某個電影里的腔調(diào),“廢物!給你機會你也不中用??!”
“不中用”——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尖最痛的那塊舊疤上。父親失望的嘆息,母親電話里疲憊的沉默,面試官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譏誚……無數(shù)個被否定的瞬間呼嘯著撲來,匯聚成一股滾燙的巖漿直沖頭頂。最后一絲理智的弦,“嘣”地斷了。
拳頭帶著積壓多年的憤懣與不甘,裹挾著風(fēng)聲狠狠砸了出去!沉悶的撞擊聲,骨頭與皮肉接觸的鈍響,黃毛臉上瞬間扭曲的驚愕和痛苦——這一切在渾濁的燈光下構(gòu)成一幅殘酷而真實的慢鏡頭。網(wǎng)吧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黃毛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他嘴角滲出血沫,指著我,眼神怨毒如蛇:“你……你等著!”
人群如退潮般散去,留下狼藉的地面和死寂。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指關(guān)節(jié)傳來火辣辣的刺痛。直到此刻,恐懼才像冰冷的潮水,遲來地漫過腳踝,迅速淹沒至頂。我做了什么?
“輝哥!”身后傳來顫抖的聲音。是常一起打游戲的網(wǎng)管小李,臉色慘白,“你闖大禍了!那黃毛……他老舅是‘疤臉強’!”他壓低的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恐慌,“是這片兒沒人敢惹的主!手底下……狠著呢!”
“疤臉強”三個字,如同三塊巨大的冰坨,狠狠砸進我沸騰的血液里,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像城市暗影里盤踞的毒蛇,帶著血腥味的傳說。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霉味、汗味和泡面殘渣的餿味混雜在悶熱的空氣里,令人窒息。窗外城市的霓虹喧囂依舊,它們的光怪陸離此刻卻像無數(shù)雙冷漠窺視的眼睛。我機械地拉開抽屜,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張邊緣卷曲發(fā)黃的照片。照片上是爺爺抱著童年的我站在老屋門口,他咧著沒幾顆牙的嘴笑著,皺紋里盛滿了陽光,粗糙的大手緊緊護在我胸前。我仿佛又嗅到了老屋門檻上木頭被曬暖的氣息,聽見爺爺搖著蒲扇講古的沙啞聲音。他省下每一個硬幣,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投進那個小鐵皮豬肚子里,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攢著,給我孫子娶媳婦、買大房子!”
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儲錢罐,最終換來的卻是我離開小村、去城里上學(xué)的車票。爺爺送我上車時,只是反復(fù)摩挲著我的頭,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吐出三個字:“好好的……”
指尖觸到照片背面,一個硬硬的、冰涼的小東西硌著。抽出來一看,竟是一枚磨損得發(fā)亮的五毛硬幣。不知何時,被遺忘在這里。它曾是爺爺無數(shù)個日夜從牙縫里省下的希望。而我呢?用他積攢的心血換來的路,卻走到了這般絕境。我把那枚冰冷的硬幣死死攥在掌心,尖銳的棱角嵌入皮肉,試圖用這清晰的痛楚來抵抗胸腔里那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愧疚和絕望。爺爺?shù)膰谕醒元q在耳,我卻把一切都搞砸了,連同他那份卑微的期望,一起砸得粉碎。
“砰!砰!砰!”粗暴的砸門聲如同重錘,猝然擂響在死寂的午夜,整扇薄薄的木板門都在震顫呻吟。門外傳來粗野的吼叫:“張杰輝!滾出來!知道你躲里面!”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他們來了!這么快!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彈起,心臟在喉嚨口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跳出來。我死死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身體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滑下去,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仿佛那點黑暗能吞噬掉我的存在。砸門聲更重了,夾雜著不堪入耳的辱罵和門框不堪重負的呻吟。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緊我的喉嚨和心臟。我摸到了褲袋里那枚五毛硬幣,爺爺省下的硬幣,此刻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掌心。不能被抓到!絕不能!
砸門聲變成了更兇猛的撞擊,門鎖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到窗邊,用盡全身力氣拉開那扇銹死的舊窗。冰冷的夜風(fēng)猛地灌進來。我回頭最后望了一眼這個蝸居了許久的“殼”——散落的泡面碗,屏幕早已熄滅的舊電腦,抽屜里爺爺?shù)恼掌衅埱彝瞪暮圹E,都將在身后徹底崩塌。我咬緊牙關(guān),將那個印著爺爺體溫的儲錢罐緊緊貼在胸口,翻身爬出窗外。
雙腳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面,我拔腿狂奔,沖進城市龐大無邊的黑暗里。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蓋過身后那扇破門終于被撞開的巨大碎裂聲,也蓋過那些暴怒的吼叫。我像一滴水,慌亂地融進午夜街頭渾濁的人流里。霓虹燈詭異地閃爍,映照著行色匆匆、面無表情的路人。車站混亂的喧囂包裹著我,巨大的電子屏上陌生的地名不斷滾動:瑞麗、芒市、河口……每一個地名都指向那片遙遠而充滿未知迷霧的邊境。廣播里冰冷的女聲在催促檢票,我攥著那張用最后一點錢換來的、終點模糊的車票,像攥著自己飄搖的命運。
蜷縮在冰冷硌人的塑料候車椅上,我疲憊地閉上眼。懷里,那個小小的儲錢罐輪廓清晰。硬幣在里面輕微晃動,發(fā)出極其細微、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叮當(dāng)聲。這聲音在嘈雜的候車大廳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爺爺粗糙的手,輕輕拍打著我驚魂未定的后背。
“好好的……”爺爺?shù)穆曇舸┻^歲月的塵埃,又在心底響起,帶著老屋門檻上陽光的溫度??赡锹曇艉芸炀捅滑F(xiàn)實冰冷的車輪碾碎。我不知道這輛夜班車最終會把我?guī)蚝畏?,是更深的泥沼,還是徹底的毀滅?我只知道,身后那個曾讓我麻木沉淪、也曾讓我一時血勇的城市,連同爺爺照片上那抹褪色的陽光,都在此刻急速地、不可挽回地離我遠去。
夜班車粗啞的汽笛聲撕裂了站臺上昏黃的燈光,像一聲疲憊而絕望的嘆息。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城市邊緣渾濁的燈火,它們漂浮在濃重的夜色里,如同將熄未熄的余燼。隨即,我攥緊衣袋里那枚唯一滾燙的硬幣,抬腳邁入車廂深不可測的幽暗。車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閉,像命運的閘門轟然落下,隔絕了所有來路微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