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觀的日子,如同凝固的潭水,緩慢而沉重。
每日卯時不到,刻板的鐘聲便“鐺——鐺——”地敲響,穿透寂靜的山林,也穿透薄薄的窗紙,直刺耳膜。掙扎著從冰冷的草席上起身,跟著清玄道姑和一眾沉默寡言、神情麻木的道姑們,在昏暗陰冷的正殿里,跪在冰冷的蒲團(tuán)上,對著模糊的神像誦念拗口的經(jīng)文。香燭的氣息混合著灰塵和霉味,熏得人頭暈。
辰時誦經(jīng)結(jié)束,便是繁重的灑掃。偌大的道觀,破敗的院落,似乎永遠(yuǎn)有掃不完的落葉、除不盡的雜草、擦不凈的灰塵。王婆子叉著腰,像個陰魂不散的監(jiān)工,眼神銳利地挑著刺。清玄道姑則如同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木偶,只會用冰冷的聲音發(fā)布命令,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
伙食粗糙得難以下咽。清湯寡水的米粥,硬得硌牙的糙面窩頭,幾片煮得發(fā)黃的菜葉子,便是全部。偶爾能見到一點(diǎn)油星,那便是開葷了。
王婆子對我,更是極盡苛待。她住在觀里稍好一些的東廂房,卻把最臟最累的活計都派給我:清洗堆積如山的、散發(fā)著餿味的道袍;去后山最陡峭的地方砍柴,沉重的柴刀磨得掌心全是血泡;挑著笨重的水桶,走幾里崎嶇山路去山澗取水,肩膀被磨得又紅又腫。
她似乎從這種折磨中獲得了某種扭曲的快感。每次看到我狼狽不堪、滿身污垢的樣子,她那張刻薄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解氣的冷笑。晚上回到那間冰冷的破屋,我常常累得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相府那邊,再無半點(diǎn)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柳氏和蘇承恩,仿佛徹底遺忘了還有我這個“女兒”存在。只有王婆子,隔段時間會下山一趟,回來時總會帶回一些山下京城的零星消息。她從不主動告訴我,只是在和清玄道姑閑聊時,故意拔高聲音,確保我能聽見。
“……嘖嘖,吏部侍郎府上鬧翻了天!李公子那腿,說是請了御醫(yī),骨頭接是接上了,可落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李侍郎氣得差點(diǎn)吐血,在朝堂上沒少給相爺使絆子……”
“……真千金小姐?哦,翠花小姐??!可憐見的,天天以淚洗面呢!不過夫人心疼得緊,把庫房里好些頂頂好的料子、首飾都給了她,天天變著法兒哄她開心……”
“……聽說夫人正張羅著給翠花小姐重新相看親事呢!雖說……咳,但相府千金的名頭擺著,又有那么豐厚的嫁妝,還是有不少人家心動的……”
王婆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說著,眼神時不時瞟向我這邊,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
我通常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搓洗著盆里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道袍,冰冷刺骨的山泉水凍得手指通紅麻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她說的那些人與我毫無干系。
只有一次,當(dāng)她提到柳氏將庫房里最珍貴的一匹“浮光錦”賜給了趙翠花做新衣時,我搓洗的動作,極其細(xì)微地頓了一下。
浮光錦。
那是江南貢品,一年只得數(shù)匹,流光溢彩,觸手生溫。柳氏曾許諾,待我及笄出嫁時,便用這匹錦為我裁制嫁衣。
如今,它成了趙翠花的新裝。
心中沒有波瀾嗎?假的。那是一種被冰冷的鈍器反復(fù)錘鑿過的麻木,痛感已經(jīng)深入骨髓,反而不再尖銳。
我用力揉搓著手中粗糙的布料,指甲掐進(jìn)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快了。
我告訴自己。
這漫無邊際的苦役,這暗無天日的囚禁,這日復(fù)一日的羞辱……快要到頭了。
山風(fēng)嗚咽著穿過破窗,帶來深秋特有的凜冽寒意。
也帶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異樣震動。
像是遙遠(yuǎn)的山坳那邊,沉悶的車輪滾動聲,夾雜著整齊劃一的馬蹄聲。
我的耳朵,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眼底深處,那點(diǎn)沉寂了許久的寒星,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