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想到，那管家說的話不是嚇唬人。第二天一早，破廟門就被人踹開了，這次來的不是家丁，是張大戶本人，帶著十幾個拿著棍棒的打手。
破廟門被踹飛的瞬間，我正幫阿禾晾曬剛繡好的帕子。
那些粉白的桃花在晨光里晃悠，還沒來得及沾染上煙火氣
張大戶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堵在門口，綢緞馬褂上繡著的金線晃眼得很。
他身后的十幾個打手個個手持棍棒，看我的眼神像餓狼盯著肥肉。
“就是這小子打了我的人？” 張大戶的聲音像破鑼，手指戳得我額頭生疼。
我把阿禾往草堆后面推了推，反手抄起墻角的斧頭。木柄被我攥得發(fā)燙，掌心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那是前幾天練劈柴磨出來的繭子。
“人是我打了，你想怎樣？” 我故意把斧頭在石墩上磕出火星，心里卻在飛快盤算。十幾個打手，我就算拼盡全力，最多也就能撂倒三四個，剩下的……
“怎樣？” 張大戶冷笑一聲，肥厚的下巴抖了抖，“打斷他的腿，把那小丫頭拖回府里！”
打手們像潮水似的涌上來，棍棒帶著風聲劈頭蓋臉砸過來。我側(cè)身躲過當頭一棒，斧頭橫掃，“咔嚓” 一聲劈在最前面那家伙的棍上。
那根手臂粗的木棍竟被劈成兩截，木屑濺了他滿臉。
那家伙嚇得愣在原地，我趁機一腳踹在他肚子上，順帶奪過他手里的半截木棍。左手持斧，右手握棍，我像在天庭時指揮
可凡人的體力終究有限。打倒第五個打手時，我的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棍，疼得眼前發(fā)黑。
阿禾在后面尖叫：“別打了！我跟你們走！”
“閉嘴！” 我吼出聲，一斧頭柄砸在身后那人的膝蓋上。聽見骨頭錯位的脆響時，我突然想起自己曾是掌刑罰的神君，可那時判人生死從沒想過，疼痛是這樣具體的東西。
混亂中，不知誰的棍棒掃向阿禾。我想都沒想就撲過去擋在她身前，后背又挨了重重一擊。這一次，我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呻吟，喉頭涌上腥甜的鐵銹味。
“凌霄！” 阿禾的哭喊像針，扎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反手將斧頭擲出去，擦著張大戶的耳朵釘進柱子里，木渣濺了他一臉。
那胖子嚇得癱坐在地，肥碩的肚子劇烈起伏，像只受驚的癩蛤蟆。
“誰敢再動她一下，” 我抹了把嘴角的血，指著釘在柱子上的斧頭笑，“這斧頭下次就釘在他腦門上。”
打手們被我這不要命的架勢唬住了，舉著棍棒不敢上前。
晨光從破廟頂?shù)目吡┫聛?，正好照在我染血的衣襟上，倒有幾分當年在天庭發(fā)怒時的煞氣。
僵持間，突然有人喊：“官差來了！”
張大戶的臉瞬間白了。他狠狠瞪我一眼，拖著肥碩的身子往外挪：“小子，你給我等著！”
打手們作鳥獸散時，我終于撐不住，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阿禾撲過來扶我，她的手抖得厲害，眼淚砸在我手背上，燙得像火。
“你傻不傻啊……” 她的聲音哽咽著，“我們跑就是了，為什么要跟他們硬拼？”
我想笑，卻咳出更多血沫?！芭芰恕?他們還會找上來?！?我攥住她冰涼的手，“我在呢，不用跑?！?/p>
那天下午，巡邏兵又來了一趟。領(lǐng)頭的隊長看著滿地狼藉，又看了看我背上的傷，突然嘆了口氣：“張大戶在鎮(zhèn)上橫行慣了，你們倆還是趕緊走吧。”
他留下些傷藥，臨走時塞給我一把銅錢：“去城里避避風頭，這里待不得?！?/p>
阿禾連夜收拾東西。她把所有帕子都塞進布包，又把那方桃花帕貼身藏好，最后從床板下摸出個小陶罐 ，里面是這些天攢下的碎銀子，被她用油紙包了三層。
“夠我們?nèi)コ抢镒夥孔恿恕！?她數(shù)著銀子，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剛才那場惡斗從未發(fā)生過。
我靠在草堆上看她忙碌，忽然覺得胸口那處被仙骨剝離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悄悄填滿了。
以前在天庭，我揮揮手就能讓江河改道，卻從未有過這樣踏實的感覺像腳踩在泥土里，像根扎在田埂上。
夜半動身時，阿禾扶著我走出破廟。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瘸腿的老母雞跟在后面 “咯咯” 叫，被阿禾輕聲趕跑了。
“以后…… 還能回來嗎？” 她回頭望了眼黑漆漆的破廟，那里有我們烤過的紅薯，有我劈壞的斧頭，還有她縫了又補的手套。
“回不回來都行?！?我握緊她的手，“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她突然停下來，踮起腳尖在我臉頰上飛快地碰了一下。像桃花落在雪上，像火星濺在心上，燙得我差點跳起來。
“走了，凌霄?！?她低下頭，耳朵紅得像廟里供著的朱砂。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就算永遠做個劈柴挑水的凡人，好像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能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天亮。
進了城，我們才發(fā)現(xiàn)，日子比在破廟時難多了。
租的小房子在巷子深處，只有一間屋，窗戶糊著紙，風一吹就 “嘩啦啦” 響。
月租要兩百個銅板，幾乎花掉了我們一半的積蓄。
阿禾每天天不亮就去集市擺攤賣帕子，可城里的姑娘們眼光高，嫌她的帕子料子普通，看都懶得看一眼。
那些不褪色的桃花帕，在鎮(zhèn)上是寶貝，到了城里卻無人問津。
我去碼頭找活干，管事的看我細皮嫩肉（其實是剛下凡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底子還沒完全磨掉），又聽說我沒干過重活，直擺手：“我們要的是能扛大包的壯漢，你這樣的，來了也是添麻煩。”
連著跑了好幾天，活兒沒找到，腳倒磨出了好幾個水泡。每天回到家，都能看見阿禾坐在燈下，對著一堆賣不出去的帕子發(fā)呆。
“要不…… 我們還是回鎮(zhèn)上吧？” 我蹲在地上，用針挑腳上的水泡，疼得齜牙咧嘴。
“再等等。” 阿禾給我端來熱水，“城里總會有機會的?！?/p>
她嘴上這么說，可我看見她偷偷把藏起來的桃花帕拿出來，對著燭光看了又看，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這天我又沒找到活，揣著最后幾個銅板，想買兩個饅頭回去，卻看見阿禾站在綢緞鋪門口，被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推搡著。
“哪來的野丫頭，也敢在這里擺攤？弄臟了我的新衣服，你賠得起嗎？”
婦人尖著嗓子罵，旁邊還站著個兇巴巴的伙計，正抬腳要踢阿禾的布包。
“住手！” 我沖過去把阿禾拉到身后，擋在布包前。
伙計愣了一下，隨即罵道：“又是你這窮鬼，上次在鎮(zhèn)上就跟你沒完，還敢跑到城里來？”
我這才認出，這伙計竟是張大戶家的那個管家！他怎么跑到城里的綢緞鋪來了？
“原來是你?！?我冷笑一聲，“張大戶把你趕出來了？”
管家臉漲得通紅：“胡說八道！我是來城里投靠親戚的，你少管閑事！”
他還要動手，綢緞鋪里突然走出個穿長衫的先生，看著像個賬房先生?！霸趺椿厥?？”
管家趕緊換上諂媚的笑：“李掌柜，這丫頭在門口擺攤，擋了我們的生意。”
李掌柜沒理他，反而看向阿禾的布包，眼睛一亮：“這些帕子是你繡的？”
阿禾點點頭，小聲說：“是?！?/p>
李掌柜拿起一塊桃花帕，對著光看了看：“這繡工，這顏色…… 不褪色的？”
“是?！?阿禾的聲音大了點。
李掌柜眼睛更亮了：“跟我來?！?/p>
他把我們帶進綢緞鋪后院，里面堆著好多布料，還有幾個繡娘正在忙碌。
“我這鋪子正缺好的繡娘，你的帕子要是真能不褪色，我全要了，價錢比集市上高三成?！?/p>
阿禾驚喜地看著我，眼睛里又有了星星?！罢娴?？”
“當然?！?李掌柜笑著說，“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得告訴我，這帕子是怎么做到不褪色的?！?/p>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可不能說。總不能告訴他，是因為有個被貶下凡的神仙偷偷用了靈氣吧？
阿禾也愣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掌柜，小聲說：“是…… 是用了特殊的染料，是我爹傳下來的方子?！?/p>
李掌柜沒追問，只是笑著說：“好，不說也罷。只要帕子好，其他的我不管。”
就這樣，阿禾總算有了活干。每天去綢緞鋪繡帕子，晚上回來給我?guī)蓚€熱饅頭，有時還會有一小碟咸菜。
我還是沒找到活，每天就在城里閑逛，看看哪里需要人手。
這天路過碼頭，突然看見個熟悉的身影 —— 是鎮(zhèn)上的巡邏兵隊長！
“隊長？你怎么也在城里？” 我驚訝地問。
隊長看見我，也很意外：“你也來了？我被調(diào)到城里當差了?！?/p>
他聽我說了找活的事，想了想說：“碼頭的管事是我朋友，我跟他說說，你去那里扛大包吧，工錢還不錯?！?/p>
就這樣，我也有了活干。每天扛大包，累得像條狗，回到家倒頭就睡，可看著阿禾把銅板一個個放進陶罐里，聽著銅錢碰撞的 “叮當” 聲，心里就甜滋滋的。
城里的日子，有冷也有暖。冷的是旁人的白眼和生活的艱辛，暖的是阿禾的笑容和那些不期而遇的善意。
這天我扛完最后一個大包，拿著工錢往家走，路過一家首飾鋪，看見里面有個銀鐲子，上面刻著小小的桃花，很像阿禾繡的圖案。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咬咬牙走了進去。
銀鐲子戴在阿禾手上，剛剛好。月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銀鐲子泛著淡淡的光，映得她的手腕更白了。
“好看嗎？” 我問。
阿禾點點頭，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銀鐲子上，像斷了線的珍珠。
“你怎么哭了？” 我慌了，“是不是不喜歡？我明天去換一個。”
“不是。” 阿禾擦了擦眼淚，笑著說，“是太喜歡了。我從來沒戴過這么好看的鐲子?！?/p>
她把銀鐲子摘下來，用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等有重要的日子再戴?！?/p>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在她心里，這銀鐲子比什么都珍貴。
日子一天天過，阿禾的繡活越來越受歡迎，李掌柜給她漲了工錢，還讓她帶了兩個小徒弟。
我在碼頭也成了熟練工，管事的很器重我，說要升我當小頭目。
陶罐里的銅錢越來越多，很快就裝滿了，阿禾又找了個更大的罐子。
我們開始盤算著，再攢些錢，就把這小房子買下來，再添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讓日子過得更像樣些。
可就在這時，出事了。
那天我正在碼頭扛大包，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差點栽倒在地上。
胸口那處被仙骨剝離的地方，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你怎么了？” 旁邊的工友扶住我。
“沒事…… 老毛病?！?/p>
我擺擺手，可心里卻慌得厲害。這種疼，和上次仙骨被剝離時一模一樣。
回到家，阿禾看見我臉色蒼白，趕緊給我倒了杯熱水：“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沒事?！?我強裝鎮(zhèn)定，“可能是吧?！?/p>
可接下來幾天，這種疼越來越頻繁，有時半夜會疼醒，冷汗?jié)裢噶艘律选?/p>
我知道，這不是累的，是天庭來人了。
這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窗外有風聲。
睜眼一看，一個穿著金甲的天兵站在屋里，手里拿著一把長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凌霄神君，百年期滿，請隨我回天庭?！?/p>
阿禾被驚醒了，她緊緊抓著我的手，渾身發(fā)抖：“你是誰？”
天兵沒理她，只是盯著我：“神君，請?！?/p>
“我不回去?！?我把阿禾護在身后，“我要留在這里?！?/p>
“神君，你是天地之子，豈能留戀凡塵？” 天兵的聲音冷冰冰的，“天帝有旨，若你抗旨，便要魂飛魄散?！?/p>
魂飛魄散？我不怕。
可我怕……
我走了，阿禾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