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帶來的屈辱和寒意,如同附骨之蛆,在顧衍心頭縈繞不去。他強迫自己將所有翻騰的情緒壓入心底最深處,化為冰冷燃燒的燃料,全部傾注到每日枯燥繁重的勞作中。
除草、除蟲、引水……動作愈發(fā)熟練,效率在“振動除草術”和提升的靈力微控加持下穩(wěn)步提升。但顧衍的眼神卻比往日更加沉寂,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不再嘗試去感知田壟邊緣那稀薄紊亂的靈氣,將所有對聚靈陣的念頭都死死封存,只在夜深人靜時,一遍遍回憶那張被踩進泥里的圖紙,思考著如何完成那個【陣法之惑】的任務?;A陣法原理……從何入手?這成了壓在他心頭的另一塊巨石。
這天下午,顧衍正用優(yōu)化后的振動法清理著田壟西側最后一片雜草,動作精準而機械。突然,不遠處傳來“咔嚓”一聲脆響,緊接著是一個懊惱又帶著哭腔的粗獷男聲:
“唉喲!俺的娘嘞!又斷了!”
顧衍循聲望去,只見隔壁東六壟的田埂上,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像座鐵塔似的年輕雜役正哭喪著臉,手里拎著半截斷裂的精鐵鋤頭柄。鋤頭本身連著半截斷木,歪在泥地里。這漢子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一身結實的腱子肉將灰布雜役服撐得鼓鼓囊囊,此刻卻像個闖了禍的孩子,看著斷柄手足無措。
顧衍認得他,叫李鐵牛,和自己差不多時間進來的新人。人如其名,力氣大得驚人,據(jù)說剛來時一個人能扛起三個雜役才能搬動的石鎖。但缺點也極其明顯——笨手笨腳,靈力微控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屬于典型的“力大磚飛”型選手。
“完了完了…王扒皮知道又要罵了…這鋤頭柄要賠靈石的啊…”李鐵??迒手槪自诘厣?,心疼地摸著那斷裂的茬口,黝黑的臉上滿是愁苦和自責。
旁邊幾個老雜役見狀,非但不同情,反而發(fā)出低低的嗤笑聲。
“嘿,這傻大個!這個月第幾把了?”
“天生就是敗家的命!空有一身蠻力,腦子跟石頭似的!”
“離他遠點,省得王扒皮遷怒……”
李鐵牛聽著這些嘲諷,腦袋垂得更低了,寬厚的肩膀垮了下來,透著一股憨厚的委屈。
顧衍皺了皺眉,放下自己的鋤頭,走了過去。他本不想多管閑事,但看著李鐵牛那副孤立無援的可憐樣,又想起自己初來時的手足無措和被排斥的經(jīng)歷,心里某處被觸動了一下。
“給我看看?!鳖櫻芏椎嚼铊F牛身邊,伸出手。
李鐵牛愣了一下,抬頭看到是顧衍,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茫然,但還是順從地把斷掉的鋤頭和半截鋤柄遞了過去。入手沉甸甸的,精鐵的鋤頭分量十足,那斷柄是硬木所制,斷口處木茬嶙峋。
顧衍仔細檢查斷口。斷裂面呈現(xiàn)典型的脆性斷裂特征,并非均勻受力折斷,而是在某個點突然崩開。他又拿起鋤頭,掂量了一下重心,看了看鋤頭和木柄連接處的結構——一個簡單的榫卯套接,然后用鐵箍加固。
“怎么斷的?”顧衍問。
“俺…俺就是刨一個草疙瘩,那草根硬得很,嵌在石頭縫里…”李鐵牛指著田里一塊半露的石頭,“俺一使勁兒,想把它撬出來…就聽見‘咔嚓’一聲……”他比劃著,模仿著當時雙手握柄、身體前傾、奮力下壓撬動的動作。
顧衍的目光順著他的動作,落在鋤頭刃口與石頭接觸的支點,又沿著鋤柄看向李鐵牛雙手發(fā)力的位置,最后落在他身體前傾施加壓力的角度上。一個簡單的力學模型瞬間在腦海中建立起來。
“杠桿原理…”顧衍低聲自語。他隨手從旁邊折斷一根相對筆直的粗草莖,又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
“看著?!鳖櫻軐⑿∈臃旁诘厣献鳛橹c(O),草莖橫放在石子上作為杠桿(AB)。他用手指在草莖靠近支點的一端(A端)輕輕一壓,另一端(B端)便輕松地翹了起來。“這是省力杠桿,動力臂(AO)長,阻力臂(OB)短。”
接著,他把手指挪到草莖遠離支點的B端,用力下壓。這一次,草莖幾乎沒什么反應,A端只是輕微動了動。“這是費力杠桿,動力臂短(BO),阻力臂長(OA)。”
李鐵牛瞪大銅鈴般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似懂非懂。
顧衍拿起鋤頭,指著鋤刃與石頭接觸的地方:“你撬草根的時候,這里就是支點(O)?!庇种钢铊F牛雙手握柄的位置:“你手發(fā)力這里是動力點(B)?!弊詈笾钢莞磺藙拥奈恢茫骸安莞褪亲枇c(A)?!?/p>
他在泥地上快速畫出示意圖:“當時的情況,你雙手發(fā)力點(B)離支點(O)很近,而阻力點(A)離支點(O)很遠。這相當于一個動力臂(BO)很短,阻力臂(OA)很長的費力杠桿!”
顧衍用草莖在示意圖上模擬李鐵牛的動作:“你想撬動草根(A點),需要克服很大的阻力(草根和石頭的結合力)。但因為動力臂太短,你施加的力量(F1)需要非常大!同時,在這個費力杠桿結構下,支點(O)處,也就是鋤刃和石頭接觸的地方,承受的壓力(F2)比你施加的力量(F1)還要大得多!”
他用手指點了點鋤頭與木柄連接的榫卯處:“這股巨大的壓力(F2)通過鋤頭傳遞到木柄上,最終都集中作用在這個連接點!精鐵鋤頭沒事,但這硬木柄承受不了這么大的剪切應力(他指了指斷口的木纖維走向),所以就從這里崩斷了!”
李鐵牛聽得目瞪口呆,看看地上顧衍畫的圖,又看看手里的斷柄,再看看顧衍,憨厚的臉上寫滿了“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好厲害”的震撼。
“那…那咋辦啊?俺總不能不用勁兒吧?”李鐵牛撓著頭,一臉愁苦。
“用勁兒可以,但要改變用力的結構,讓它變成省力杠桿。”顧衍目光掃過四周,很快鎖定水渠邊一叢韌性十足的“鐵線藤”和幾根掉落的硬木枯枝。他快步過去,扯下幾根柔韌的藤蔓,又撿回一根手臂粗細、相對筆直的硬木枝。
“用這個做個臨時的加長手柄?!鳖櫻軐⒂材局Ρ仍跀啾帲浪阒L度,然后用堅韌的藤蔓一圈圈、一層層地緊緊纏繞綁縛,將硬木枝延長段牢牢固定在斷柄上,形成一個L型的加長手柄。纏繞時,他特意將藤蔓在連接處多繞了幾圈加固。
接著,他指著新做好的加長手柄末端:“以后撬東西,手盡量握在這里(新末端B'點)?!庇种钢拷z頭的位置:“這里(靠近鋤頭處)是支點(O)。”最后指著需要撬動的東西:“那里是阻力點(A)。”
他再次畫出示意圖:“現(xiàn)在,動力臂(B'O)變長了!阻力臂(OA)不變。這就變成了一個省力杠桿!你只需要用原來幾分之一的力氣(F1'),就能撬動同樣的東西!而且,作用在支點(O)和鋤柄連接處的壓力(F2')也會大大減??!”
為了讓李鐵牛更直觀地理解,顧衍示意他蹲下,抓住新做好的加長手柄末端,對準田里另一個頑固的草疙瘩,輕輕一壓。
吱呀……
在鐵牛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那草疙瘩連同下面的石塊,竟被輕松地撬離了地面!而他感覺所用的力氣,還不到平時的一半!
“神…神了!”李鐵牛猛地站起來,看著手里這把造型古怪的“加長鋤頭”,又看看地上被撬開的草疙瘩,再看向顧衍,黝黑的臉上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和毫不掩飾的崇拜!“顧…顧兄弟!你…你太厲害了!俺…俺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你救了俺的鋤頭,省了俺的靈石??!”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著顧衍的肩膀(拍得顧衍一個趔趄,背上的鞭痕又隱隱作痛),“以后有啥力氣活,盡管叫俺李鐵牛!俺別的沒有,就有一把子力氣!”
顧衍被他拍得齜牙咧嘴,但看著李鐵牛那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感激和熱情,胸中因張浩而郁結的冰冷戾氣,竟被沖散了不少。在這個充滿算計和冷漠的底層世界,這份憨直的情誼,顯得如此珍貴。
“沒什么,一點小技巧。”顧衍揉了揉肩膀,扯出一個笑容,“省點力氣,也省點麻煩?!?/p>
李鐵牛卻把這“L型加長鋤”當成了寶貝,愛不釋手地揮舞了幾下,感覺前所未有的順手:“這鋤頭好!比原來好用多了!顧兄弟,你腦子咋長的?咋懂這么多?”
顧衍只是笑笑,沒多解釋。他目光掃過那把改造過的鋤頭,一個念頭閃過:這還只是最簡陋的應急改造。如果能找到更好的材料,設計更合理的結構,甚至結合簡單的軸承或齒輪(如果能找到的話)……工具優(yōu)化的空間,實在太大了。
就在這時,王管事那破鑼嗓子又在遠處響起:“都磨蹭什么呢!東六壟的李鐵牛!你的草除完了嗎?再偷懶老子抽死你!”
“來了來了!王管事!”李鐵牛連忙大聲應道,扛起他那把造型奇特的“新鋤頭”,對著顧衍露出一個感激又歉意的憨笑,大步流星地跑回自己的田壟。那寬厚的背影,仿佛充滿了無窮的干勁。
顧衍看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因改造工具而沾滿泥污的手,輕輕握了握拳。
力量有很多種。張浩依仗的是修為和背景的暴力,而李鐵牛擁有的是純粹的肉體力量。而他顧衍……知識、對規(guī)律的理解、化腐朽為神奇的巧思,這同樣是一種力量,一種或許能撬動更沉重事物的力量。
“杠桿……”他低聲重復著這個詞,轉身走向自己的田壟。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也落在他和李鐵牛剛剛并肩蹲過的那片田埂上。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悄然融化了心湖邊緣的些許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