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黏膩，帶著一股腐朽木頭和淡淡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蘇晚的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石頭，被這氣味粗暴地拽回水面。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掙扎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跳痛。視野終于艱難地裂開一道縫隙，映入眼簾的不是無影燈冰冷的金屬光澤，也不是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閃爍的綠光，而是一片污糟糟、布滿蛛網(wǎng)和霉斑的深色木椽?？諝饫飶浡覊m和一種……陳年積垢的餿味。
這不是醫(yī)院。
這個認知像冰錐刺入混亂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她試圖撐起身子，右手剛按在身下所謂的“床榻”上，掌心便傳來一陣刺麻的痛感。低頭一看，幾根干枯的稻草梗扎破了皮膚，滲出血珠。身下所謂的床榻，不過是幾塊腐朽的木板胡亂架在幾摞破磚上，鋪著一層薄得可憐的、散發(fā)著異味的枯草。
“嘖，蘇家的賤骨頭，命倒是硬得很?！币粋€尖酸刻薄、帶著濃重鼻腔的老太監(jiān)聲音在門口響起，“撞柱子都沒死成，還賴在這里浪費宮里的糧食？雜家看你趁早跟你那謀逆的老爹一塊兒去了干凈！”
謀逆？老爹？
陌生的詞匯裹挾著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如同洶涌的潮水，猛地沖垮了蘇晚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在顱內(nèi)瘋狂沖撞：巍峨森嚴的宮門，絕望凄厲的哭喊，冰冷的鐐銬，還有……一張模糊不清、卻帶著刻骨厭惡的年輕帝王的臉。他是蕭徹，大梁的皇帝。而她，是蘇晚晚，前鎮(zhèn)國大將軍蘇鎮(zhèn)北的嫡女。蘇鎮(zhèn)北卷入謀逆大案，已被梟首示眾。她作為罪臣之女，本該處死，卻因某種她此刻無暇深究的原因，被廢黜妃位，打入這比陰溝還骯臟的冷宮——棲梧宮。
蘇晚晚？蘇晚？名字倒是只差一字。蘇晚，現(xiàn)代頂尖的心胸外科專家，連續(xù)四十八小時高強度手術(shù)后，倒在了手術(shù)臺邊。再睜眼，就成了這個身處絕境、剛剛撞柱自盡未遂的冷宮棄妃。
“咳咳咳……”喉嚨里火燒火燎，她抑制不住地嗆咳起來，牽動著額角那道新傷，鈍痛一陣陣傳來。
老太監(jiān)孫德全倚在掉漆的門框上，渾濁的老眼斜睨著她，滿是鄙夷和毫不掩飾的惡意：“醒了？醒了就趕緊滾起來！真當自己還是那個金尊玉貴的晚妃娘娘？晦氣東西！”他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要不是陛下開恩留你一條賤命，你蘇家滿門的血，早就該流干了！你爹的頭顱還在城門樓上掛著風干呢，你倒有臉活？”
蘇晚——或者說，此刻占據(jù)著蘇晚晚身體的靈魂——沒有像記憶中那個懦弱膽怯的原主那樣哭泣或瑟縮。她只是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剛剛還盛滿生理性淚水和迷茫的眼睛，此刻沉淀下來，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尖上的一點寒芒，直直刺向?qū)O德全。
那目光冰冷、沉靜，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審視，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需要解剖的病變組織。孫德全被這目光看得心頭莫名一悸，后面刻毒的咒罵竟生生卡在了喉嚨里，脊背無端竄起一股涼氣。
“公公，”蘇晚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卻異常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情緒，“可有水？”
孫德全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憋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色厲內(nèi)荏地尖聲道：“水？你還想要水？等著吧！雜家沒那閑工夫伺候你！”他狠狠瞪了她一眼，仿佛要驅(qū)散剛才那瞬間的寒意，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走了，破舊的木門被他摔得哐當作響，震落簌簌灰塵。
蘇晚沒理會他。身體的極度虛弱和疼痛是真實的，額角的傷口需要處理，喉嚨的干渴如同火燒。她閉上眼，強迫自己摒棄無用的情緒，調(diào)動起屬于外科醫(yī)生的絕對冷靜。生存是第一要務(wù)。
她艱難地挪下那所謂的“床”，雙腳踩在冰冷潮濕、布滿污垢的地面上。環(huán)顧這所謂的“寢殿”，不過是一間屋頂漏光、四壁透風的破屋子。角落里有個缺口的瓦罐，她挪過去，發(fā)現(xiàn)里面積著淺淺一層渾濁的雨水。她毫不猶豫地捧起來，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渾濁的水帶著土腥味滑過喉嚨，緩解了部分焦渴。
目光在屋內(nèi)逡巡。角落里堆著一些破布爛絮，她撕下相對干凈的內(nèi)襯布條，忍著惡心用那點渾濁的雨水勉強浸濕，仔細擦拭清理額角那道不算深、但邊緣紅腫的挫裂傷。沒有酒精，沒有碘伏，只能祈禱這雨水里的微生物少一點。清理完畢，她撕下另一條稍長的布條，手法精準地將傷口包扎固定，動作干凈利落，完全是肌肉記憶。
做完這一切，疲憊幾乎將她再次擊倒。她靠在冰冷的土墻邊，閉上眼，梳理著腦中混亂的信息碎片：皇帝蕭徹，因蘇家謀逆對她深惡痛絕；冷宮，是活著的墳墓，資源匱乏，危機四伏；孫德全，是這里的主宰，也是她生存的首要威脅。活下去，離開這里，是她此刻唯一的念頭。
然而，冷宮的“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尖銳的、變了調(diào)的哭喊聲撕裂了棲梧宮死水般的沉寂。
“救命！快來人??！殿下！殿下您怎么了！”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驚恐，來自隔壁同樣荒敗的小院。
蘇晚本不想理會。在冷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那聲音里的絕望和窒息感，卻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牽動了她作為醫(yī)生的本能。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
隔壁院中一片混亂。一個衣著相對整潔些的老嬤嬤癱坐在地，懷里抱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小臉憋得發(fā)紫，眼睛驚恐地圓睜著，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兩只小手徒勞地在脖子處抓撓，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旁邊散落著幾塊似乎是糕點的碎屑。
噎住了！重度氣道梗阻！
蘇晚瞳孔驟縮。時間就是生命！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在那老嬤嬤驚愕甚至帶著敵意的目光中，一把將孩子從她懷里奪了過來。
“你……你干什么！放開殿下！”老嬤嬤失聲尖叫，撲上來要搶奪。
“想他死就繼續(xù)攔著！”蘇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鎮(zhèn)住了老嬤嬤。
她迅速轉(zhuǎn)身，背對眾人，一手握拳，拇指側(cè)頂住男孩肚臍上方、胸骨下方的位置（劍突下），另一手包住拳頭，用盡全力、快速地向內(nèi)向上沖擊！一下！兩下！三下！
這是海姆立克急救法！她在心中默數(shù)，腎上腺素飆升，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懷中這個小小的、瀕臨窒息的生命上。周圍的驚呼、老嬤嬤的哭喊仿佛都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
“噗——！”一聲悶響，伴隨著劇烈的咳嗽。一塊沾著口水的、粘膩的糯米糕塊從男孩口中噴射出來，落在地上。緊接著，驚天動地的嗆咳和哭嚎聲爆發(fā)出來。男孩臉上的青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雖然還在劇烈咳嗽哭泣，但呼吸通道顯然已經(jīng)恢復！
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身體晃了一下，才小心地將孩子放到地上。那老嬤嬤連滾爬爬地撲過來，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小主子，哭得撕心裂肺：“我的殿下！我的小祖宗！嚇死老奴了！嚇死老奴了！”
“他需要休息，喝點溫水，暫時不要進食?！碧K晚的聲音帶著一絲脫力后的沙啞，平靜地交代著，轉(zhuǎn)身就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然而，院門口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人。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帶著難以言喻的探究和審視，牢牢鎖在她身上。
正是皇帝蕭徹。
他顯然目睹了全過程。那張俊美卻總是覆蓋著寒冰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驚愕和難以置信的波動。他的目光，從地上那塊致命的糯米糕，移到蘇晚蒼白卻異常鎮(zhèn)定的臉上，再落到她那雙剛剛施展了“神跡”的手上——那雙手纖細，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此刻還沾著些男孩咳出的口水。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她垂下眼睫，避開那道極具壓迫感的視線，屈膝行了一個極其潦草敷衍的禮：“罪婦見過陛下?！甭曇羝桨鍩o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蕭徹沒有立刻開口?？諝夥路鹉塘耍挥欣蠇邒叩泥ㄆ托∧泻Ⅲ@魂未定的抽噎聲。冷宮破敗的庭院里，彌漫著一種詭異而緊張的氣氛。
“你，”蕭徹的聲音終于響起，低沉而冰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剛才做了什么？”
蘇晚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沾了點污跡的裙角：“救他?！被卮鸷啙嵉媒鯚o禮。
“你如何會此等……妖法？”那“妖法”二字，帶著明顯的質(zhì)疑和深沉的寒意。帝王的心術(shù)，容不得任何超出掌控的意外。
蘇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和荒謬感。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蕭徹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翻涌著風暴的眼睛：“回陛下，不是妖法。是急救之法。民婦……幼時曾隨一游醫(yī)學過些微末伎倆，用于噎食窒息?！彼S口編造著理由，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
蕭徹的視線在她臉上逡巡，銳利得仿佛要剝開她的皮肉，直視她的靈魂。那眼神里有審視，有懷疑，有帝王對一切未知本能的警惕，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眼前這個本該懦弱卑微的棄妃突然展現(xiàn)出的奇異能力的震動。
“微末伎倆？”他薄唇微勾，那弧度卻毫無溫度，反而更添森寒，“蘇晚晚，朕倒不知，你蘇家除了謀逆的膽子，還藏著這等本事?！彼蚯氨平徊剑叽蟮纳碛巴断聺庵氐年幱?，將蘇晚完全籠罩。“還是說，這也是你蘇家圖謀的一部分？嗯？”
那冰冷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蘇晚肩頭。她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極淡的龍涎香氣息，混合著深宮特有的陰冷。她強迫自己站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
“陛下明鑒，”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只是微微繃緊，“罪婦已是階下之囚，困于這方寸之地，命如草芥。方才所為，不過見稚子無辜，不忍見其殞命眼前。若陛下認定是圖謀，罪婦無話可說?！彼俅未瓜卵鄄€，姿態(tài)卑微，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的疏離。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蕭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她身上反復掃視，似乎想從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中找出破綻。
“好一個‘不忍見其殞命’。”蕭徹最終冷冷地哼了一聲，那聲音里聽不出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皩O德全。”
一直縮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里的老太監(jiān)一個激靈，連滾爬爬地跪倒：“奴才在！”
“從今日起，她的份例，按最低等宮人供給?！笔拸氐哪抗鉀]有離開蘇晚的臉，像是在觀察她聽到這懲罰時的反應(yīng)，“不得短缺，亦不得……過多?！彼D了頓，語氣更冷，“給朕看好了。朕要知道，她在這冷宮里，究竟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奴才遵旨！奴才遵旨！”孫德全磕頭如搗蒜。
蕭徹最后深深地看了蘇晚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審視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他不再言語，轉(zhuǎn)身拂袖而去，玄色的衣擺消失在破敗的院門外，留下滿院死寂和劫后余生的壓抑。
蘇晚站在原地，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才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幾個深深的月牙印。額角的傷口在剛才的緊張中又開始隱隱作痛。最低等宮人的份例？看管？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弧度。
這冷宮的日子，看來是更難熬了。但至少，她還活著。而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