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被扔到鄉(xiāng)下爺爺家,七歲的李沐陽覺得無聊透頂。 直到爺爺騎上那輛破舊的三輪車,說要帶他去鄰省看望一位戰(zhàn)友。 “三百公里?騎這個?”李沐陽看著吱呀作響的車輪難以置信。 一路上,賣瓜的夫婦請他們吃西瓜,卡車司機載他們穿過暴雨。 李沐陽發(fā)現(xiàn)爺爺總在咳嗽時背過身去,衣袋里藏著一小瓶藥。 當(dāng)長江大橋出現(xiàn)在眼前,爺爺卻突然咳血倒下。 救護車呼嘯遠(yuǎn)去,李沐陽抱著爺爺?shù)呐f布包,里面有一封未寄出的信和半塊刻字的饃。 信的開頭寫著:“老連長,我怕等不到冬天了...”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三輪車猛地向下一沉,又重重地彈起。李沐陽小小的身體在硬邦邦的木頭車斗里被拋離了座墊,又“砰”地一聲落回去,屁股墩摔得生疼。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氣,睡意被徹底顛散,只剩下一肚子沒好氣的委屈。
這破路!這破車!這破地方!
車斗里鋪了層薄薄的舊麻袋,硌人得很。旁邊擠著兩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散發(fā)出一股塵土和說不清的、陳年東西混合的氣味。唯一算得上軟和的是那條叫虎子的土黃狗,此刻正蜷縮在角落,腦袋擱在前爪上,黑亮的眼睛半瞇著,隨著車身的搖晃,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愜意的呼嚕聲。
李沐陽狠狠瞪了它一眼,沒心沒肺的家伙!
他扭過頭,目光越過車斗矮矮的擋板,落在前面那個佝僂的、穿著洗得發(fā)白藍(lán)布衫的背影上。爺爺李福根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抓著車把,瘦削的脊梁骨在薄薄的衣衫下微微凸起,隨著蹬車的動作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花白的頭發(fā)茬倔強地從他戴著的舊草帽邊緣鉆出來,帽檐下露出的脖頸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深深的古銅色。
“爺爺!”李沐陽扯著嗓子喊,聲音在空曠的田野里被風(fēng)吹得有點飄,“還有多遠(yuǎn)啊?我屁股都疼死了!熱死了!”
蟬在路兩旁高高的楊樹上沒命地嘶叫,仿佛要把整個夏天都吸進肚子里。太陽像個巨大的白熾燈泡,懸在頭頂正上方,毫不留情地潑灑著熾熱的光??諝怵ず?,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灼人的土腥氣。汗水順著李沐陽的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他胡亂抹了一把,小臉立刻蹭上了幾道泥印子。
李福根沒有回頭,只是蹬車的動作稍稍放緩了些,聲音帶著點喘,卻努力顯得輕松:“陽陽,再忍忍。你看,咱們這不是跑著風(fēng)呢?比悶在屋里強!”他頓了頓,像是給自己也打氣,“快了,快了!翻過前面那個土坡,興許能看見點樹蔭?!?/p>
虎子似乎聽懂了“樹蔭”這個詞,耳朵動了動,抬起頭,期待地朝著前方土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濕漉漉的黑鼻頭翕動著。
李沐陽撇撇嘴,一點都不信。他扭動著身體,試圖在硌人的麻袋上找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目光百無聊賴地掃過車斗里的一切。角落里的舊搪瓷缸子,缸沿磕掉了好幾塊瓷;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布包,用麻繩仔細(xì)捆著;還有幾個硬邦邦的、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餅子。他的視線最后停留在爺爺那個鼓鼓囊囊的藍(lán)布上衣口袋上。里面露出一個小小的、深褐色玻璃藥瓶的一角。
爺爺最近咳嗽好像越來越厲害了。在家里,好幾次他半夜迷迷糊糊醒來,都聽見爺爺那間小屋里傳來一陣陣壓低的、沉悶的咳嗽聲,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然后又努力憋回去,最后只剩下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喘息。白天問他,他總是擺擺手,說“沒事,老毛病,灌兩口涼水壓壓就好”。
三輪車吱吱呀呀,像一頭疲憊的老牛,緩慢而固執(zhí)地爬上了那個并不算高的土坡。視野驟然開闊。前方依舊是無盡的土黃色道路,蜿蜒著消失在遠(yuǎn)處蒸騰的熱浪里。路兩旁是望不到邊的玉米地,青紗帳在熱風(fēng)中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葉片邊緣被曬得微微卷起,透著一股焦渴。
“看!樹!”李福根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抬起一只手指向前方右側(cè)。
李沐陽精神一振,猛地扒住車斗擋板探出頭。果然,在路的盡頭,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灰影戳在那里。那不像一片林子,更像是一兩棵大樹,在灼熱的地平線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誘人的深色影子。
希望像一小簇火苗,微弱地在李沐陽心里燃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嗓子里干得冒煙。
三輪車努力地朝著那片樹影靠近。吱呀聲似乎也帶上了一點期待。離得近了,才看清那確實是兩棵巨大的老槐樹,虬枝盤曲,濃密的樹冠像兩把巨大的綠傘,在地上撐開兩片深沉的、晃動著光斑的陰涼。樹蔭下,停著一輛罩著深綠色油布篷的農(nóng)用三輪車。油布上印著幾個褪色的大字:“沙瓤甜瓜”。
一個穿著紅底碎花短袖衫、皮膚黝黑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樹蔭下的小馬扎上,用一頂舊草帽扇著風(fēng)。旁邊站著個同樣曬得黑紅的男人,正拿著一個剝開的瓜,大口啃著,汁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到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李福根把三輪車在樹蔭邊緣停穩(wěn),車輪摩擦著干燥的地面,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他摘下草帽,露出汗津津的額頭,稀疏的白發(fā)緊貼在頭皮上。他用手背抹了把汗,喘著氣,臉上堆起客氣的笑容,對著那對夫婦點了點頭:“歇歇腳,涼快涼快?!?/p>
那女人停下扇風(fēng)的動作,目光落在車斗里蔫頭耷腦的李沐陽身上,又看了看李福根汗?jié)竦暮蟊?,臉上立刻露出爽朗的笑:“歇歇歇!這大熱天的,趕路不容易!帶娃兒呢?快過來坐坐!”她熱情地拍了拍旁邊空著的一個小馬扎。
男人也停下啃瓜,憨厚地笑了笑,抹了把嘴邊的瓜汁,順手從車斗里又抱起一個圓滾滾的西瓜,往旁邊的小木墩上一放:“就是!老哥,天熱,來塊瓜解解暑!自家地里長的,不值錢!”說著,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菜刀,“咔”地一聲,利落地把瓜劈成了兩半。鮮紅的瓜瓤露出來,沁著清亮的汁水,一股甜絲絲的涼氣瞬間彌漫開。
李沐陽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喉嚨里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干得快要粘在口腔頂上了。
李福根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萍水相逢的,哪能白吃你們的瓜!”
“哎呀老哥,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一塊瓜算個啥!”女人不由分說,拿起菜刀“刷刷”幾下,利索地切出幾大塊月牙形的紅瓤西瓜,拿起一塊最大最紅的,直接塞到剛跳下車的李沐陽手里,“來,娃兒拿著!看這小臉熱的!”
冰涼、沉甸甸的觸感從手心傳來,那鮮艷的紅色和撲鼻的清甜氣息瞬間俘虜了李沐陽。他再也顧不上客氣,也顧不上臟,張開嘴就咬了下去。冰涼的汁水帶著純粹的甜味,瞬間充盈了干渴的口腔,順著喉嚨一路滑下去,那股火燒火燎的燥熱仿佛一下子被澆熄了大半。他滿足地“唔”了一聲,大口大口地啃起來,汁水順著下巴流到脖子里也渾然不覺。
虎子聞到甜味,立刻湊了過來,圍著李沐陽的腿打轉(zhuǎn),尾巴搖得飛快,黑眼睛巴巴地望著他手里的瓜,喉嚨里發(fā)出渴望的嗚嚕聲。
“哈哈,這狗也饞了!”男人被逗樂了,拿起一小塊瓜皮,上面還掛著點紅瓤,蹲下身遞給虎子?;⒆託g快地?fù)渖先?,叼住瓜皮,立刻跑到一邊大快朵頤起來,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李福根見孫子吃得香甜,臉上也露出舒心的笑容,不再推辭,接過女人遞來的另一塊瓜:“那…謝謝了,大妹子,大兄弟?!?/p>
“謝啥!”女人自己也拿起一塊瓜啃著,“老哥這是帶著孫子去哪???大熱天的?!?/p>
李福根咬了一口瓜,冰涼甜潤的汁水讓他精神一振:“去鄰省,看看一個老朋友?!?/p>
“鄰???”女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看那輛吱呀作響的舊三輪車,又看看李福根花白的頭發(fā),“那可不近??!騎這個去?”
“嗯,”李福根點點頭,目光望向遠(yuǎn)方蒸騰的道路盡頭,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執(zhí)拗,“年輕時約好的,得去?!?/p>
男人也停下了吃瓜,看著李福根布滿皺紋卻異常堅定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敬佩:“老哥,有義氣!這年頭,記著老話兒的人不多了?!彼肓讼?,轉(zhuǎn)身從自己三輪車駕駛座下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大號塑料水壺,塞到李福根的車斗里,“這個您帶著!路上喝水!我們快到家了,用不著?!?/p>
“這怎么行……”李福根又要推辭。
“拿著拿著!”男人不容置疑,“天熱,沒水可不行!帶著娃兒呢!”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李福根的肩膀,那力道帶著莊稼人的實在。
李福根看著對方真誠的眼神,又看看車斗里那個能裝好幾升水的大水壺,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大兄弟,大妹子,謝謝了!”他頓了頓,聲音有些低沉,“這份情,記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