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發(fā)現(xiàn)《百草錄》里記載的解毒偏方時,正蹲在田埂上給南瓜藤搭架子。
那頁紙藏在書的最后幾頁,邊角都磨卷了,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幾味草藥的配伍——忍冬藤、蒲公英、紫花地丁,再加上一味甘草,既能緩解碧茶之毒發(fā)作時的灼痛,又能中和藥草的苦寒。
“甘草……”她指尖劃過那兩個字,突然想起李相夷喝藥時緊抿的唇。
他每次喝藥都像吞毒藥似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藥碗剛碰到唇就仰頭灌下去,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都透著股隱忍。若是加些甘草,會不會好點?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壓不住了。她當天下午就往青溪鎮(zhèn)跑,在藥鋪里蹲了半個時辰,才挑到成色最好的甘草。
掌柜的是個白胡子老頭,見她專挑甘草買,好奇地問:“姑娘買這個配什么藥?甘草雖能調(diào)味,可也不能多加,免得折了主藥的藥性?!?/p>
“給……給一位長輩配的,他怕苦?!币谆酆貞?yīng)著,付了錢就往回趕。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懷里的甘草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混著田埂上的青草氣,竟讓她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熬藥時,易慧特意把甘草切成細細的薄片,等其他藥草熬得差不多了才撒進去,用長柄勺輕輕攪著。
陶罐里的藥湯原本是深褐色的,加了甘草后竟透出點溫潤的光澤,苦澀的藥味里也混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像苦夏里含了顆話梅糖。
“應(yīng)該……不會影響藥效吧?”她對著陶罐自言自語,用小勺舀了點嘗了嘗。藥味依舊濃重,卻沒那么沖了,舌尖能嘗到一點回甘,比她之前熬的藥湯順口多了。
李相夷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聽見灶邊的動靜時,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這些日子,易慧總在傍晚熬藥,藥味順著門縫鉆進來,帶著股草木的腥氣,成了他判斷時辰的鐘。
只是今天的藥味有點不一樣,似乎……沒那么難聞了。
“李公子,藥熬好了?!币谆鄱酥幫胱哌M來,腳步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碗沿還冒著熱氣,她雙手捧著碗,手心被燙得發(fā)紅,卻不敢松手——緊張的。
這是她第一次擅自改藥方,要是影響了藥效,要是他喝出來覺得她胡鬧,要是……無數(shù)個“要是”在心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讓她說話都帶了點顫音:“我……我加了點甘草,想著能順口些,要是你不喜歡……”
李相夷睜開眼,目光落在她泛紅的手背上,又移到那碗藥湯上。
熱氣模糊了她的臉,卻能看見她緊抿的唇和亮晶晶的眼,像只等著被評判的小兔子。
他沒說話,伸出手接過藥碗。
碗壁溫?zé)?,剛好能握住。他低頭看了看藥湯,深褐色里泛著點暖光,甘草的甜香混著藥味飄進鼻腔,竟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師娘給他熬藥時也總加這么一味。
他沒像往常那樣仰頭灌,而是用勺子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送進嘴里。
藥味依舊是苦的,帶著草木的澀,可舌尖確實嘗到了一絲甜,像雨后天晴時露出的那點陽光,不刺眼,卻足夠讓人松口氣。
他慢慢喝著,一勺接一勺,直到碗底見了底,才把空碗遞還給她。
易慧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接過碗時差點沒拿穩(wěn)。“怎么樣?是不是很難喝?我下次不加了……”
“還好。”李相夷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比之前的苦藥順口些?!?/p>
易慧猛地抬起頭,眼里的驚訝幾乎要溢出來:“真的?”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重新靠回土墻,閉上了眼,可唇邊那點緊繃的線條卻柔和了些。
易慧抱著空碗,心里像炸開了煙花,甜滋滋的。
她看著李相夷平靜的睡顏,突然想跟他說說話,那些憋在心里的現(xiàn)代趣事,那些他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像揣了滿肚子的話梅糖,不吐不快。
“李公子,你知道嗎?我們那兒有種鐵鳥,飛得比大雁還高,能載著幾百個人,一天就能從南邊飛到北邊呢?!?/p>
她蹲在床邊,手指無意識地劃著地面,聲音輕快得像唱歌,“還有一種盒子,不用寫信,對著它說話,千里之外的人都能聽見,比飛鴿傳書快多了!”
李相夷的眼沒睜,卻也沒打斷。他原本只是想清靜會兒,可聽著聽著,竟覺得那些荒誕的描述有點意思。
鐵鳥?載人飛?千里之外能聽見聲音的盒子?這姑娘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
“還有啊,我們那兒的地里不用人除草,有一種機器,‘突突突’地開過去,草就全沒了;澆水也不用挑,管子一鋪,水就自己流到田里了……”易慧越說越起勁,眼里閃著光,像是在描述一個仙境,“等我成了地主,就把那些機器都弄來,到時候你就看著,百畝良田,我輕輕松松就能種好!”
她說得興起,沒注意到李相夷的睫毛顫得越來越厲害,原本平靜的眼底也泛起了漣漪。
他活了半輩子,見過江湖的刀光劍影,見過朝堂的爾虞我詐,卻從未想過,田地還能那么種,人還能飛得那么高。
“你說的那些……是真的?”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
易慧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問自己,趕緊點頭:“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嘛?等以后……等以后有機會,我?guī)闳タ矗 ?/p>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碧茶之毒未解,他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都難說,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灶里的柴火“噼啪”響了一聲,襯得屋里格外靜。易慧低下頭,手指摳著地面的泥,心里有點發(fā)堵。
“嗯?!?/p>
李相夷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她耳朵里。
她抬起頭,看見他依舊閉著眼,可眉頭舒展了,嘴角似乎還帶著點幾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在笑。
那天晚上,易慧躺在柴房的草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李相夷那句“比之前的苦藥順口些”,還有他聽到“鐵鳥”時顫動的睫毛,在她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揣了顆發(fā)燙的小太陽。
她摸了摸懷里的《百草錄》,書頁上還殘留著甘草的甜香。
或許,這條路沒那么難走。
或許,她真的能種出百畝良田,真的能換得“萬毒清”,真的能……讓他眼里的灰翳散去,重新亮起光來。
茅屋里,李相夷睜開眼,望著屋頂?shù)钠贫础?/p>
月光從洞里漏下來,在地上投下一小塊銀輝,像誰撒了把碎銀子。
他想起易慧說的“鐵鳥”,想起她說的“千里傳音的盒子”,想起她眼里的光,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一下。
很久沒有誰跟他說過這么多話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原來沉默之外,還有這樣鮮活的聲音。
他伸出手,指尖在月光里晃了晃,像是想抓住什么。
最終,卻只是輕輕落在床單上,那里還殘留著一點甘草的甜香,淡得像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