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在翻耕土地時，哼起了外婆教的民謠。
調子很簡單，像潺潺的流水，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是她小時候在田埂上追蝴蝶時總唱的。
此刻哼著，手里的鋤頭仿佛也輕了些，連帶著翻起的土塊都透著股親切的氣。
“晚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橋上的月光，像塊糖……”她的聲音不高，混著鋤頭撞擊泥土的“咚咚”聲，在空曠的田地里輕輕蕩開。
籬笆上的夕顏花已經謝了，留下卷曲的花苞，等著傍晚再開，藤蔓卻爬得更密了，把木樁纏得牢牢的。
“這是什么曲子？”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嚇得易慧手里的鋤頭差點掉在地上。
她猛地轉過身，看見李相夷站在田埂邊，青布長衫的下擺沾著草葉，顯然是剛從竹林那邊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究，不像平時那樣疏離。
“啊……是我家鄉(xiāng)的小調?！币谆塾悬c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停下鋤頭，“小時候聽外婆唱的，隨便哼哼?！?/p>
李相夷沒說話，只是走到籬笆邊，伸手碰了碰夕顏花的藤蔓。
指尖劃過卷曲的嫩須，他的目光飄向遠處的竹林，像是透過層層疊疊的竹葉，看到了別的什么。
風穿過竹林，帶來沙沙的響，把剛才的調子吹得更遠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帶著點飄忽的意味：“我好像……聽過類似的?！?/p>
易慧愣住了：“你也聽過？”
“嗯?！彼麘艘宦?，目光落在田埂邊的水洼里，那里映著一小片天空，像塊碎掉的藍琉璃，“很多年前，在江南?！?/p>
他說這話時，嘴角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些，像是被回憶泡軟了。
“那時在執(zhí)行任務，追一個逃犯到了水鄉(xiāng)。夜里蹲在河邊的柳樹下，聽見岸邊的屋子里有人唱過類似的調子，比這個更柔些，帶著桂花的香?！?/p>
易慧屏住了呼吸，沒敢打斷。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過去，那些被他藏在冷硬外殼下的往事，像被風吹開的書頁，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河水很清，”他繼續(xù)說著，語速很慢，像是在仔細回憶，“能看見底下的鵝卵石，月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銀子。
岸邊上有個老婆婆推著車賣桂花糕，蒸籠一掀開，白汽裹著甜香，能飄出半條街?！?/p>
他的聲音里帶著點她從未聽過的溫潤，像是沉浸在那段記憶里，連眼底的灰翳都淡了些。
“逃犯沒抓到，卻站在柳樹下，聽那調子聽了半宿?！闭f到最后，他自己都輕輕笑了一下，很短，卻像冰融雪化，露出底下的暖。
易慧安靜地聽著，手里的鋤頭早已停下。
她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年輕時的李相夷，或許還穿著白衣，站在江南的月光里，河水映著他的身影，耳邊是軟糯的民謠和桂花糕的甜香。
那該是怎樣鮮活的光景，不像現在這樣，總被病痛和沉默籠罩。
她沒有追問是什么任務，也沒有問后來怎么樣了，只是等他說完，輕聲說：“桂花糕很好做的，用糯米粉和桂花糖，蒸一蒸就好?！?/p>
李相夷轉過頭，看著她被太陽曬得發(fā)紅的臉頰，額角的碎發(fā)沾著汗珠，眼里卻亮得很?！扒嘞?zhèn)好像沒有桂花樹?！彼f。
“可以種啊?！币谆哿⒖探釉挘劬澇闪嗽卵?，“我去鎮(zhèn)上問問有沒有桂花樹苗，買兩棵回來栽在茅屋門口。
等明年花開了，摘下來曬干，給你做桂花糕，做桂花粥，還能泡在酒里……”
她說得興起，連鋤頭都忘了拿，掰著手指頭數桂花的用處，像個炫耀寶貝的孩子。
李相夷靜靜地聽著，沒說話，可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帶著距離感，反而像被陽光曬過的溪水，透著點暖意。
“等種活了再說吧?！彼卣f，轉身往茅屋走，腳步卻比來時慢了些。
易慧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fā)現他的肩膀好像沒那么緊繃了，連帶著走路的姿態(tài)都舒展了些。
她低頭看了看翻了一半的土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剛才他提起江南時的樣子，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開圈圈漣漪。
原來再堅硬的人，心里也藏著柔軟的角落。
原來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往事，并沒有真的消失，只是需要一點契機，一點勇氣，才能輕輕說出口。
傍晚時，易慧從鎮(zhèn)上回來，手里捧著一棵小小的桂花樹苗。
樹苗的枝干細細的，帶著幾片嫩黃的葉，是她在雜貨鋪的角落里找到的，掌柜說這是去年從江南運來的，一直沒賣掉，差點枯死了。
“還活著呢?！彼⌒囊硪淼匕褬涿缭栽诿┪蓍T口的空地上，用石塊圍起來，又從溪邊打來清水澆透。
泥土吸飽了水，散發(fā)出濕潤的氣，樹苗的葉子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些。
李相夷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翻《百草錄》，目光掠過那棵小樹苗，沒說話，卻在她澆水時，悄悄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了更大的地方。
“等它長大了，就能遮陰了?！币谆叟牧伺氖稚系哪?，笑著說，“開花的時候，滿院子都是香的?！?/p>
他翻過一頁書，聲音從書頁后傳來，很輕，卻清晰：“嗯。”
夜里，易慧躺在柴房里，聽見茅屋那邊傳來輕輕的響動。
她悄悄起身，透過柴房的窗縫往外看，看見李相夷站在桂花樹苗邊，手里拿著個小水壺，正往樹根上澆水。
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和樹苗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幅安靜的畫。
她忍不住笑了，悄悄縮回身子，躺回草席上。
窗外的風里，仿佛已經帶著桂花的甜香，和那句沒說出口的承諾——等明年花開，我給你做桂花糕。
茅屋里，李相夷放下水壺，指尖還沾著濕潤的泥土。
他抬頭望向天邊的月亮，和很多年前江南水鄉(xiāng)的那輪很像，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他想起易慧哼的民謠，想起她說要種桂花，想起她眼里的光，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轉身回屋時，腳步竟有些輕快。
書頁上“碧茶毒”三個字旁，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小字，是用極輕的筆觸寫的：“江南桂花香，可解三分苦?！?/p>
字跡很淡，像怕被人看見，卻透著股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