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籠罩在沉沉的夜幕中,晚風帶著一絲黏膩的熱氣,卷過宮墻檐角的琉璃瓦,
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福馨宮卻亮如白晝——如成年男子臂膀般粗壯的宮燭密密匝匝排滿殿內(nèi)外,
燭焰在金絲楠木燭臺上跳躍,將朱漆廊柱映得流光溢彩,
連青石地磚都鍍上了一層溫潤的琥珀色。燭煙裊裊,混著龍涎香的淡雅氣息,
在殿宇間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裹住每一個匆忙的身影。宮女們穿著淡粉宮裝,步履輕捷如蝶,
捧著鎏金銅盆或白玉藥碗穿梭于回廊;太監(jiān)們佝僂著背,低眉順眼地搬運錦墊香爐,
額角沁出的汗珠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一種無聲的喧囂彌漫開——昏睡整二十載的皇后娘娘竟在今夜蘇醒了!這消息早如野火燎原,
燒得整個內(nèi)廷沸騰?;实圳w穹便是踩著這片光影交錯的忙碌而來。他未著朝服,
只一襲玄色常服龍袍,金線蟠龍暗紋在行走間若隱若現(xiàn),腰間玉帶扣得一絲不茍,
卻襯得他身形愈發(fā)孤峭。從接到皇后蘇醒的急報至今,
他已踱步一個時辰——福馨宮近在咫尺,雙腳卻似灌了鉛。
一種陌生的違和感如藤蔓纏緊胸腔:二十年光陰鑿出的深壑里,他記不清她愛食何物,
記不清她撫琴時指尖的弧度,甚至記不清她曾如何喚他的小字。
他仿佛失去了這段和她的所有記憶般。不是仿佛,而是真的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這讓他一度恐懼。是的,恐懼!她是皇后,是他的皇后,可記憶里卻沒有一絲對她的記憶,
就像是個陌生人!他感覺到了他身上的一絲絲不對勁。行至宮門前,
忙碌的宮人如潮水般分開,齊刷刷伏地行禮?!氨荨备\皩m守衛(wèi)老太監(jiān)話音未落,
趙穹已淡漠揮手,龍紋袖口掃過微涼夜風:“免了,各司其職。”聲音不高,
卻壓得眾人噤若寒蟬。跟著的陳公公瞥了這個不知輕重的老太監(jiān)。后者忙跪下低頭,
不敢再多話。趙穹徑直踏入正殿,烏皮靴踏在光潔地磚上,足音空落落地回響。
殿內(nèi)陳設依舊華貴:紫檀木嵌螺鈿屏風隔開內(nèi)外,博古架上陳設的琺瑯彩瓶反射著燭火,
但空氣里彌散的藥苦味刺穿了熏香的偽裝,直鉆肺腑?;屎髢?nèi)寢垂著重重鮫綃簾,
燭光透過來,暈染成一片朦朧的霧青色。簾后,皇后倚在云錦蠶絲枕堆中,
瘦得驚人——嶙峋鎖骨支起素白寢衣,眼窩深陷如枯井,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
唯有一雙眸子因蘇醒而燃著微若星火。貼身宮女月兒跪在榻邊,
青瓷小碗里的參湯氤氳著熱氣。她舀起半勺,手腕穩(wěn)得像持筆描紅,
湯匙輕觸皇后干裂的唇瓣,動作輕柔如呵護初綻的花苞?!澳锬铮龠M些吧,
”月兒嗓音壓得極低,“太醫(yī)說了,氣虛得慢補。”榻尾,太醫(yī)隔著簾幕危坐,
三根紅絲線纏在他指尖,另一端系在皇后腕上。老邁的面龐凝神屏息,
似在傾聽絲線傳遞的無聲密語。“如何?”趙穹突兀的發(fā)問驚得太醫(yī)一顫。老者慌忙起身,
躬腰時官帽險些滑落:“回陛下,娘娘脈象已趨平穩(wěn)。只是二十年昏睡耗損太過,
氣血兩虧如涸澤之魚。需以當歸、黃芪佐以老參,文火慢煨,輔以推宮過血之法,
假以時日……”他偷覷帝王神色,將“恐難復舊觀”咽回喉中。
趙穹目光如冷鐵掃過他:“有勞?!眱勺謹S地,無半分溫度。月兒適時撩起簾幕,
玉鉤輕扣在鎏金帳架上。昏黃燭光潑灑而入,照亮皇后枯槁面容。她眼睫顫動,
緩緩迎上皇帝的視線——那目光如探針,在她臉上逡巡,卻尋不到熟悉的暖意。
月兒悄無聲息退至外間,珠簾垂落,隔開兩個世界。死寂在寢殿蔓延。趙穹立在榻前三步處,
玄袍融進陰影里,只有腰間玉佩的流蘇隨呼吸輕晃。他看著她凹陷的顴骨,
憶起的卻只有十年前她豐潤臉頰蹭過他下頜的溫軟?!昂命c了嗎?”最終開口,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過青石。皇后唇角牽起極淡的弧度:“勞陛下掛懷……臣妾好多了。
”她也在看他:他眉宇間刻著陌生的疲態(tài),下頜線繃得如拉滿的弓,
眼底深潭無波——這不再是她在生產(chǎn)時焦灼踱步的青年。更長的沉默如冰層凍結空氣。
皇后指尖掐進錦被,骨節(jié)泛白,終于顫聲問:“陛下,孩子……可取了名?
”那“孩子”二字裹著血淚,擊穿趙穹心防。他身形幾不可察地一晃:“單字銳。
趙銳——銳意進取,銳不可當?!闭Z速快得似要斬斷什么?!颁J……趙銳?銳兒!
”皇后喉頭哽咽,淚水倏然滾落,在蒼白面頰犁出蜿蜒水痕,滴入云錦,洇開深色印記,
“我的銳兒啊……”她重復著,如同絕望的禱詞。趙穹如石雕僵立。
當皇后再問:“這些年……銳兒有線索嗎?”他下頜倏然收緊,喉結滾動,卻吐不出半個字。
答案在死寂中昭然——二十年尋索,徒留一場空?;屎箝]上眼,
淚痕未干:“陛下……臣妾乏了……”每一字都抽盡氣力。
趙穹如蒙大赦般后退:“你好生調(diào)養(yǎng)?!鞭D(zhuǎn)身時袍角帶起的風,卷滅了最近一支燭臺的火焰。
珠簾碰撞聲里,他消失在殿外。皇后凝視那背影——陌生與熟悉撕裂開來。
從前他總愛捏她耳垂喚“鸞鸞”,
總在她病榻畔緊攥她手;今夜卻似對著一副無關的皮囊生硬念白。指尖撫過冰冷玉枕,
她倏然心悸:二十年前雷鳴之夜,產(chǎn)婆將襁褓放入她懷的觸感猶在。嬰兒啼哭還在耳畔,
下一刻卻墜入二十年混沌……“銳兒……”絞痛碾過心腔,比昏睡更蝕骨。殿外恭送聲漸遠,
燭火搖曳中,一縷懷疑如毒藤滋長:或許銳兒離奇失蹤后,難道陛下因此性情……也換了?
月兒正欲進殿,宮門處陡然炸開兩聲清亮呼喊:“母后!”“娘親!”紅影如焰,
白影似雪——二公主趙晗提著緋紅宮裙奔來,金釵隨步搖亂顫;長公主趙蘭緊隨其后,
素白紗裙如月華傾瀉。兩位公主額角沁汗,氣息未勻便撲至榻前。月兒疾步引路,珠簾急響。
“母后!您總算醒了!”趙晗撲跪榻沿,杏眸含淚。趙蘭較沉穩(wěn),
只緊握皇后枯手:“娘……女兒日夜祈盼?!被屎鬁I如泉涌:“好孩子……快過來,
讓娘看看……”指尖撫過趙晗的嬌靨,又摩挲趙蘭的鬢發(fā)——這真實的溫存如浮木,
暫托住她溺在悲海中的魂靈。宮燭爆出一星燈花,殿外夜色濃稠如墨,而福馨宮的光亮,
照不透沉埋二十年的謎團……戌時七刻,梆子聲穿透皇城深邃的夜色,
在重重疊疊的朱紅高墻間蕩出幾分蒼涼的尾音。皇宮深處,連接內(nèi)廷與外朝的巨大甬道,
此刻被沉甸甸的墨色包裹,唯有兩排懸掛于壁間、間隔數(shù)丈的石燈,投下昏黃幽微的光暈,
勉強勾勒出腳下巨大的青石板磚縫隙。腳步聲空洞地回響,
一隊人沉默地行走在光影明滅交替的罅隙里,為首的便是當今天子,趙穹。
趙穹身著一件玄色繡金常服,龍紋在幽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他步伐沉穩(wěn),
但寬闊的肩背此刻繃得極緊,仿佛負著千斤重物。眉宇間刻著深深的川字紋,
那是長久思慮的印痕,一雙深邃的眼眸低垂,目光似落在腳下不斷向后流淌的石板路上,
又似穿透了這厚重的宮墻,落在某個遙遠而混亂的時空。他的手籠在袖中,
指節(jié)偶爾無意識地捻動著袖口內(nèi)襯光滑的綢緞,那是他陷入極度思慮時的習慣動作。
陳公公脊背微躬,步履卻異常敏捷,如同貼著地面滑行。他雙臂抬舉,
穩(wěn)穩(wěn)地擎著一盞碩大的羊角宮燈,內(nèi)里牛油大燭燃燒正旺,
跳躍的火焰努力撕開周遭深邃的暗影,
為皇帝足下丈許之地投下一團搖曳卻溫暖的桔黃色光暈。那光亮如同活物,
緊隨著趙穹的腳步,寸步不離,將他靴上的金線云紋映照得時明時暗。
陳公公臉上布滿歲月鑿刻的溝壑,神情是幾十年深宮磨礪出的木然,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
卻藏著對圣顏的揣摩和對這寂靜中緊繃氣氛的敏銳感知。在他們身后十步之外,
是森嚴的依仗。十六名身著穹宇鎧、腰懸精鋼穹宇刀的御前侍衛(wèi),分列左右,
腳步如同經(jīng)過丈量般精確劃一,鐵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而壓抑的“咔噠”聲,
整齊得令人窒息。鎧甲葉片的間隙反射著身后微弱的光源,偶爾閃過一道冰冷的寒芒。
他們面無表情,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兩側高聳宮墻的陰影和前方無盡的黑暗甬道,
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都可能引來雷霆般的反應??諝夥路鹉塘?,
只有腳步聲、衣甲鱗片摩擦的細微窸窣以及燈燭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
構成宮墻內(nèi)特有的沉抑回響。就在這近乎凝滯的肅穆中,一道影子突兀地切入了光暈的邊緣。
沒有破風聲,沒有預兆,甚至連一絲氣流的擾動都難以察覺——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
只是光線恰好在此刻把他勾勒出來。那身影緊貼在甬道冰冷的石壁上,與陰影幾乎融為一體,
唯獨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灼然生光,如同潛伏于暗夜深處、鎖定了獵物的猛獸之瞳。
他單膝點地,動作迅疾如同豹躍,卻又無聲無息,雙拳在胸前虛抱成拳,
正是影衛(wèi)統(tǒng)領的代稱——影衛(wèi)0001。他的盔甲并非侍衛(wèi)們耀眼的穹宇鎧,
而是一種特制的、近乎啞光的深灰色甲胄,用料極薄,緊密地貼合著精悍的身軀,
每一片甲葉都經(jīng)過特殊打磨,最大限度地吸收光線,減少反光,
使得他在黑暗中擁有近乎完美的隱匿效果?!氨菹隆!彼穆曇舨桓?,甚至有些低沉沙啞,
卻如同冰水灌耳,瞬間撕裂了原本的寂靜,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穿透力,
清晰無比地傳到趙穹耳中。他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頭顱微垂,
視線落在趙穹那雙玄色云紋靴前的方寸之地,姿態(tài)恭敬到了極點,
卻又從骨子里透出一種磐石般的穩(wěn)固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深重的挫敗。
趙穹的腳步頓住了。甬道里仿佛連時間也停滯了一剎。那盞被陳公公高舉的羊角燈,
火苗猛烈地抖動了幾下,光影隨之劇烈地晃動,映照在皇帝陰晴不定的側臉上。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探針,
落在影衛(wèi)0001緊貼著地面的深灰色肩甲上。那肩甲上沾著幾點干涸后呈現(xiàn)暗褐色的泥漬,
以及不易察覺的、被某種銳物劃過的淺淺白痕,
那是無數(shù)次秘密搜索、不為人知的行動留下的印記?;实蹧]有立刻開口,
沉默如同有形的巨網(wǎng),兜頭罩下,壓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連侍衛(wèi)們那原本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也因皇帝的停頓而屏息了一瞬。
陳公公的手臂似乎僵了一下,燈盞的火苗隨之稍稍穩(wěn)定下來,但他的額角,
卻在微弱的光線下,閃過一道極細微的汗?jié)n冷光。影衛(wèi)0001的身體紋絲未動,
但脊背的線條繃得更直了。他知道這停頓意味著什么,
是二十年漫長而無果的煎熬在皇帝心中積聚的雷霆。終于,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比剛才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粗礪的摩擦感:“陛下,臣失職,罪該萬死?!彼D了一頓,
這個短暫的停頓仿佛用盡了力氣,“臣以及影衛(wèi)各部,遵陛下密旨,這二十年間,
窮盡所有手段,反復、無數(shù)次地訊問了所有參與當夜接生的穩(wěn)婆、在場的宮人太監(jiān)。
無論老弱婦孺,無論用盡何種方法,所得口供……嚴絲合縫,宛若一字不差謄錄。
”他沒有抬起頭,緊盯著冰冷石磚縫隙的雙眼,瞳孔驟然收縮,
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刑房昏暗燈光下慘白而恐懼的臉孔,
聽到了那些因為極致痛苦和崩潰恐懼而發(fā)出的、絕望到失真的哭嚎?!澳且梗?/p>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股壓不住的驚悸,“三皇子殿下甫離母體,
氣息微弱但確實曾發(fā)出過……一聲嬰啼。乳母確認過,體態(tài)雖弱卻并無先天隱疾。然而,
就在這啼哭響起未滿一刻,那個……那個抱著小皇子的張穩(wěn)婆,
她聲稱只是眨了眼的瞬間——殿下就從她尚有余溫的懷中……消失了!
”說出“消失”二字時,影衛(wèi)0001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肩胛處的肌肉隱隱抽動,
深灰色盔甲下的身軀似乎爆發(fā)出極大的克制力才壓制住某種失控的情緒。他猛地吸了口氣,
那氣流掠過喉嚨的聲音在寂靜的甬道里異常刺耳,
語調(diào)里充滿了難以理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是消失!陛下!并非輕功掠影,
也非障眼幻術,更非我等理解的任何門庭法度!沒有殘影,沒有煙霧,沒有機關響動,
沒有任何可供追尋的能量殘留或氣息痕跡……人就那樣……憑空……不見了!
如同日光下的朝露,瞬間便消融于無形!” 他終于稍稍抬起頭,
目光帶著一絲近乎絕望的探尋投向那玄色的袍服下擺,“臣,自詡閱覽天下詭譎密卷,
通曉諸國秘傳異術之萬一,
卻從未……從未聽聞過此等能將一個活生生的皇子、一個氣息尚存的嬰兒,
從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下、從一個身體溫熱的懷抱里,徹底抹除得無影無蹤的手段!
” 他嗓音里的沙啞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取代,那茫然足以撼動任何心如鐵石者?!氨菹?,
這……這根本就不是凡俗世間所能認知的力量所能解釋的事情!臣……看不懂!臣傾盡所能,
也無法追尋到一絲合符常理的線索!它……過于‘詭異’,超出了臣理解的所有范疇,
仿佛……仿佛……”他似乎想找一個更具體的詞,但最終只是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鐵銹般的腥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將那未盡的駭人猜測強行咽了回去。
后面的話不必再說——那縈繞在他們心頭二十年的、如同附骨之蛆的恐懼與陰霾,
早已不需要語言描繪。死寂重新降臨。這一次,
連遠處不知何方傳來的、飄渺的更鼓聲都清晰可聞,“咚——咚——咚”,
每一聲都敲在人心最沉滯的地方。趙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影衛(wèi)0001的頭頂,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風暴在無聲地匯聚、翻滾。他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表情,
然而那份刻骨的沉郁卻清晰地彌漫開來,將羊角燈奮力揮灑的那點暖光都凍結了。
甬道里寒意驟起,仿佛來自九幽之下。侍衛(wèi)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輕、更緩,
握住刀柄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陳公公的手臂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顫,
燈盞中的火苗也隨之不安地跳躍。他屏息凝神,渾濁的眼珠小心翼翼地上抬了一毫厘,
試圖從那尊玄色、凝固的背影中窺探一絲帝王的心思,卻只觸及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所以……”良久,一個極低沉、極緩慢的聲音自那凝固的背影中響起。那聲音平淡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