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辰站在合歡宗主殿中央。
喧鬧的鑼鼓聲震耳欲聾。空氣里飄著暖情香,熏得人發(fā)昏。
他手心全是汗,緊握著一束純白的天鳶花?;ò晟险粗吨?。
他走向角落里的綠裙少女——沈綰玥。
八年了。他想告訴她心意。
就在這時,殿門轟然打開。
刺眼金光涌入。喧鬧瞬間消失。
楚傲,合歡宗主,他的父親,大步跨入。
強(qiáng)大的威壓讓所有人屏息。
父親身后,一個纖弱的女孩被粗暴地拽了進(jìn)來。
她穿著不合身的素白薄紗,像塊破布。頭發(fā)散亂。
她被迫抬起臉。
一張沾滿淚痕、蒼白驚慌的臉。
是沈綰玥!楚逸辰的心臟驟停!
她為什么在這里?這副模樣?
「停下!」楚傲的聲音如鐵石砸落,震得空氣發(fā)顫。
楚逸辰的腳步生生定在原地?;ㄊ谒种邪l(fā)僵。
滿殿目光都集中過去。
楚傲按著女孩單薄的肩膀,讓她無處可逃。
「今日雙喜?!顾h(huán)視眾人,毫無喜色,「本座尋回了親生女兒——楚綰玥?!?/p>
「楚綰玥?」
「誰?她?」
「宗主的女兒?」
驚呼和議論聲猛地炸開。
楚逸辰像被重錘砸中,腦子里一片空白。
楚綰玥?妹妹?沈綰玥?!
荒謬!不可能!
他想大吼,喉嚨卻像被死死扼住。
沈綰玥——不,楚綰玥!在父親的鉗制下劇烈顫抖。
她驚恐地想要躲避滿殿的目光,絕望地側(cè)過臉。
就在她轉(zhuǎn)頭的剎那,耳垂下的一小片皮膚暴露在楚逸辰眼中。
一點(diǎn)極其微小、淺褐色的痣,點(diǎn)在耳垂后下方。
那個位置……他記得太清楚了!
七年前一個黃昏,她練劍累了,鬢角被汗水濡濕,碎發(fā)粘在頸邊。夕陽的光恰好落在那一點(diǎn)微小的印記上。
他曾偷偷盯著看了很久,記住了位置。
那是沈綰玥獨(dú)一無二的記號,他藏在心底的秘密。
現(xiàn)在,這痣就釘在那里!
像最惡毒的嘲笑!
「呃……」一聲悶哼從楚逸辰喉嚨里擠出。
巨大的痛苦撕扯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緊握天鳶花的手劇烈顫抖,力道完全失控。
「咔嚓!」
堅(jiān)韌的花枝,竟被他的蠻力硬生生捏斷!
鋒利的木質(zhì)斷茬如同獠牙,狠狠刺進(jìn)他緊握的掌心!
尖銳的刺痛瞬間穿透神經(jīng)。
鮮紅溫?zé)岬难?,立刻從指縫里涌了出來。
一滴,一滴。
滾燙的血珠,滴落在純白如玉的花瓣上。
白底紅花,刺目驚心。
那一點(diǎn)褐色的小痣,在他視野里無限放大。
它不再只是痣。
它是烙鐵!
是鎖鏈!
是父親冰冷聲音鑄成的囚籠,死死框住了他們!
「楚——綰——玥!」
血染的花瓣在他指間顫抖。
他抬頭,正對上女孩無助望來的淚眼。
那雙曾讓他魂?duì)繅艨M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驚恐和徹底的絕望。
仿佛在說:我們是兄妹了。
無言:
宗門都知道,少主楚逸辰最在意他新認(rèn)回來的妹妹楚綰玥。
他幾乎寸步不離。我去經(jīng)閣,他在門外;我去藥園,他在角落守著。有男弟子多看我一眼,第二天就被調(diào)去了外門灑掃。
「少主真疼妹妹啊?!古茏觽兞w慕地私語。
疼?我嚼著這字,像嚼著黃連。
我知道,他在怕。怕那個「合歡宗」的名頭污了我,怕那些腌臜手段臟了我。
他給我選最素凈的衣衫,安排最清閑的活計(jì),把我像個琉璃娃娃一樣罩起來,隔絕一切。
可這層罩子密不透風(fēng),勒得我喘不過氣。
每一次他嚴(yán)詞厲色擋開靠近我的人,我的心都在抽縮。那些冷冰冰的「離我妹妹遠(yuǎn)點(diǎn)」,像鞭子抽過來。我不是他需要藏起來的污點(diǎn)!
更痛的是,他眼神深處偶爾泄露的痕跡。
夜里,在無人經(jīng)過的長廊盡頭,他目光落在我臉上,轉(zhuǎn)瞬即逝。那里面有什么東西滾燙得灼人,又被他飛快壓下去,只剩一片沉沉的暗。
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八年前他笨拙地遞給我野花時的眼神,是他偷偷替我挨了戒尺,又裝作無事時的眼神。
可如今,成了禁忌。
這眼神刺得我坐立難安,也燒得我心口發(fā)疼。
憑什么?憑什么是我成了他的妹妹?
夜深人靜,巨大的恨意啃噬著我。恨冷酷的父親,恨這吃人的宗門,更恨我自己。
恨我為什么控制不住,在他轉(zhuǎn)身替我擋住一個醉酒長老的糾纏時,那該死的、不合時宜的心動。
這股火氣越燒越旺,我需要一個出口。
機(jī)會很快來了。
暖日鋪陳在演武場上,空氣里浮動著曬暖青草的氣息。楚逸辰正指導(dǎo)幾個核心弟子研習(xí)一套凌厲殺陣,神情專注而疏離。
我故意走過去,挑了一個與他離得最近、面容英俊的師兄——李湛。
「李師兄,」我揚(yáng)起臉,笑容是我對著鏡子練了很久的明艷,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絲甜膩的婉轉(zhuǎn),「方才看你練劍,這一式好厲害呀!能不能……教教我?」
我甚至伸出手指,大膽地、若有似無地,輕輕勾了一下李湛腰間的劍穗流蘇。
空氣猛地凝滯了。
所有練劍的弟子都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們驚愕地瞪著我,又驚恐地偷瞄少主楚逸辰。
李湛的臉?biāo)查g漲紅,手足無措。他眼神驚恐地轉(zhuǎn)向一旁。
就在我手指尖即將碰到他腰帶前的那一刻——
「楚!綰!玥!」一道壓抑著雷霆風(fēng)暴的聲音,猛地在我身后炸響。
是楚逸辰。
那聲音里翻滾的,是我從未聽過的震怒。幾乎是……恐懼?
我心跳如擂,強(qiáng)撐著轉(zhuǎn)過頭。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離我?guī)撞街b的地方,臉色是駭人的鐵青。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因?yàn)橛昧o攥,骨節(jié)凸起發(fā)白,衣袖在不住地簌簌顫抖。整個人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下一秒就要崩斷。
演武場鴉雀無聲。陽光刺眼。
「你在做什么!」他咬著牙,字像是從齒縫里逼出來的。那冷硬的目光,刀子一般剮在我臉上,燒得我臉頰滾燙。
可我憋著一股狠勁。他越怒,我心底扭曲的快感就越盛。
終于,逼出了他的真顏色!
我強(qiáng)迫自己迎上他那幾乎要吃人的目光,甚至慢慢挑起嘴角,扯出一個自認(rèn)為最殘忍、最妖異的弧度。那是我對著合歡宗那些風(fēng)月畫冊學(xué)來的。
「哥,」我故意將那個字咬得輕佻又甜膩,帶著無限惡意,「干嘛這么兇?」
「我在求李師兄教我點(diǎn)東西呀…」我的聲音拖得又軟又長,眼神在他和李湛之間流轉(zhuǎn),充滿了刻意的、下流的暗示。「教教我…怎樣才能…取悅?cè)???/p>
「畢竟,」我猛地看向他,笑容瞬間冷得像冰,「咱們合歡宗不是最擅長這個么?父親說過,我流著他的血……總不能,給他丟人吧?」
轟——!
我能清晰地看到楚逸辰瞳孔劇烈地一縮,像被什么最尖銳的東西狠狠扎穿了心臟。他死死盯著我,嘴唇失了全部血色,抿成一條灰白僵硬的線。
他周身的氣息瞬間狂暴起來,壓抑到極致的靈壓瘋狂涌動,卷起地上微塵打著旋。
那只背在身后死死攥著的手,猛地從袍袖里抽出!
他竟不是空手!
修長手指緊握著的,是一段花枝——帶著焦褐色的斷面,還有早已干涸的、深深滲入木質(zhì)紋理中的暗紅色血痕!是成人禮那天被他捏碎、染血的半截天鳶花斷枝!
他竟然一直留著!
那抹刺目的暗紅,像一道最慘烈的控訴,狠狠灼傷了我的眼。
我心頭那點(diǎn)扭曲的快意瞬間冰消瓦解,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酸楚和刺痛。
「……好……」楚逸辰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被砂紙磨過。他忽然抬手,將那截枯枝狠狠擲向地面!
咚!
枯枝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緊接著,寒光如閃電撕裂寂靜!
他腰間長劍嗆啷出鞘!雪亮的劍鋒在刺目陽光下爆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沒有一絲猶豫,劍勢引動風(fēng)云,凌厲霸道的劍氣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朝著我——不,是朝著我身側(cè)的空氣——傾瀉而下!
轟——!
凜冽劍氣不是沖我而來,目標(biāo)卻是我和李湛之間那塊空闊的青石地!
可李湛被我方才刻意的親昵引著,離我極近!那席卷一切的狂猛劍氣,邊緣的余威如同無形的利刃罡風(fēng),足以將金丹期的他撕得粉碎!
李湛嚇得魂飛魄散,慘白著臉,拼盡全力向后急退!
「不要——!」我失聲尖叫。這變故完全超出了我的預(yù)想!
晚了!
罡風(fēng)如刀,銳不可當(dāng)!
嗤啦!嗤啦!嗤啦!
刺耳的裂帛聲接二連三!
李湛胸前、手臂的衣袍被邊緣劍罡瞬間撕裂出數(shù)道大口子,皮膚被罡風(fēng)劃破,滲出細(xì)密的血珠,狼狽不堪地摔滾出去數(shù)丈,驚魂未定。
而楚逸辰——
他竟一步未退!甚至……還迎著我?不,迎著那爆裂的劍氣風(fēng)暴中心,向前猛地踏出了一小步!
狂暴散逸的劍罡碎片,如同無數(shù)鋒利細(xì)小的飛刃,在強(qiáng)烈的氣流席卷下,一部分狠狠刺入他倉促間揮起格擋的手臂!另一部分,精準(zhǔn)地切割著他護(hù)在我這方向的半邊身體!
噗!噗!噗!
衣袍碎裂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
青色的少主常服,前胸、手臂、肩背…瞬間綻開數(shù)十道血口!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地迸濺而出!有幾滴格外溫?zé)?,甚至…飛濺到了我的臉頰上!
溫?zé)岬难c(diǎn)打在臉上,卻像燒紅的烙鐵。
我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凍結(jié),大腦一片空白。
時間仿佛凝固。
喧囂的劍嘯余音還在空氣中嗡鳴,煙塵緩緩落下。
楚逸辰就站在那一片狼藉的劍痕中央。殘破的青衣被鮮血洇染開大片驚心動魄的紅。
他微微喘息著,執(zhí)劍的手卻異常穩(wěn)定,垂在身側(cè)。
臉上的震怒與鐵青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極其細(xì)微、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負(fù)后的自嘲弧度。
那半邊濺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血污的側(cè)臉,朝著我。
視線,終于移了過來。
隔著紛揚(yáng)的塵埃,隔著濃重的血腥氣,隔著我們之間那層從未打破的、名為「兄妹」的堅(jiān)冰。
那眼神,疲憊得如同跋涉過千山萬水,沉重得仿佛背負(fù)了整個世界的悲傷。
沒有斥責(zé)。
沒有怨恨。
也沒有質(zhì)問。
只有一片深沉、死寂的墨海。深處,緩慢燃燒著的,是幾乎要將他自己也一同焚盡的……絕望的火焰。
無聲的火焰。
滾燙的血,順著我的臉頰滑下,溫度漸冷。
那一個眼神,狠狠撞進(jìn)我的瞳孔深處。
像一塊沉默的巨石,砸碎了我所有虛張聲勢的盔甲,連同那點(diǎn)可憐的報(bào)復(fù)快感一起,砸得粉碎。
漫天飄落的塵埃里,他身上那些縱橫交錯、鮮血淋漓的傷口,猙獰刺眼。
每一道…竟都是替我擋下的!替我擋下…我自己故意引來的那場罡風(fēng)災(zāi)難!
空氣沉重得吸不進(jìn)一絲。
周圍弟子死寂,李湛倒在遠(yuǎn)處喘息,滿臉驚恐。
而楚逸辰,他只是看著我。
青衫洇透半邊血色,握劍的指節(jié)因用力早已失血泛白,黏膩的血順著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滿地狼藉的碎石和塵土上。
洇開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暗紅的斑。
那砸在地上的滴答聲,詭異地蓋過了我的喘息,重重捶打著我的耳膜。
一股酸楚猛地自心口爆開,狠狠頂?shù)胶韲悼冢譂滞?,嗆得我瞬間濕了眼眶。
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鐵銹味在嘴里彌漫。嘗到自己血腥味的剎那,我才驟然明白——
這漫天濺開的血,比他所有嚴(yán)苛的保護(hù),所有冰冷的命令,所有刻意回避的眼神……
都更像一把鑰匙。
一把……淬了血、開了刃的鑰匙。
狠狠捅穿了我的心臟。
原來,這世上最沉的枷鎖,是他染血一寸寸鑄成的城墻。
最痛的守護(hù),是困死彼此也無解的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