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血點還黏在臉上。
我看著楚逸辰。他半邊身子被血染透，站著，像一尊沉默的、即將碎裂的玉像。那眼神，沉沉的墨海里燃著絕望的火焰，無聲，卻燒得我渾身劇痛。
那一劍的轟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震得地面發(fā)麻，也讓周圍死寂。
幾個核心弟子大氣不敢出，驚恐地看著渾身是血卻依然挺立的少主，又畏懼地瞥一眼狼狽的李湛。
楚逸辰甚至沒有分出一絲目光給旁人。他的視線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禁錮，只沉沉地釘在我臉上。
我張了張嘴，咽喉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塞住。
「……哥……」這聲稱呼，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里面沒了刻意的輕佻，只剩下顫抖的惶恐和巨大的茫然。
他終于動了。那柄染血的劍，被他緩緩插回腰間劍鞘。動作慢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劍鞘邊緣沾上了他指腹的鮮血。
「都退下?！顾穆曇舻统辽硢。衿婆f的風箱，帶著血腥氣。命令簡短，不容置疑。
李湛如蒙大赦，連滾爬起，連身上的傷都顧不得，跌跌撞撞地逃遠。其他弟子更不敢停留，瞬間做鳥獸散。偌大的演武場，只剩下我和他，滿地的碎石劍痕，和他身上不斷滴落的血跡。
滴答。滴答。
血珠砸在地面，開出一朵朵細小暗紅的花。
楚逸辰向前走了兩步，腳步有些虛浮。刺目的血跡在他青衣上不斷蔓延，匯聚在衣擺，又沉重地滴落。他走到我面前，很近。
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你…」他開口，聲音艱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碾磨出來，「就那么…想學那些手段？」
他盯著我的眼睛，里面翻滾著我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東西——痛苦、失望、還有一種沉入深淵般的……疲憊。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亂，想后退一步，雙腳卻像釘在地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擠不出半個字。方才逼他時那些尖銳的言語，此刻都化作了滾燙的針，倒扎回自己心上，痛得痙攣。
不是的…不是那樣想學…
我明明…我只是…
巨大的委屈和悔恨猛地沖上鼻腔，酸得眼前一片模糊。
楚逸辰似乎低低嘆了一聲，那嘆息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沉重地砸在我心頭。
「別碰那些?！顾鹉侵粷M是鮮血的手，似乎想觸碰我的臉頰，最終卻在離我皮膚一寸之遙的地方，猛地頓住了。指尖沾染的血，殷紅刺目。他能感覺到我身體的僵硬和閃避。
那只手頹然垂落。
「這里…」他用那只干凈些的手，用力點了點自己染血的胸口下方，一個仍在汩汩滲血的口子旁邊寸許，眼中是我無法承受的沉重，「…還有這里?！?/p>
他的指尖再次移動，指向肋下另一處被劃破的衣料翻卷處。
「擋得住?！?/p>
話音落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有警告，有不許再犯的嚴厲，但最深處，卻是一種……無言的承諾和擔當。
然后，他不再停留。
身影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越過我，朝著他主殿的方向走去。
青色的背影在陽光下有些佝僂，血跡在他身后拖曳出一條斷斷續(xù)續(xù)、刺目的紅線。
那紅色的痕跡，一路延伸到遠處，也像燒紅的烙鐵，一路燙在我的心尖上。
「擋得住…」
他最后的那三個字，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在死寂的演武場上空盤旋，狠狠砸進我耳朵里。
我終于支撐不住，踉蹌著后退一步，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喉嚨深處再也壓抑不住的嗚咽沖出來，帶著濃烈的、嗆人的血腥氣和無法言喻的酸楚。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砸在手背上。
他不是在炫耀修為！不是在譏諷我的自以為是！
他是在用這身淋漓的傷口告訴我：有他在，那些骯臟的「合歡手段」，碰不到我！他用這染血的身體，又一次、實實在在地擋在了我和那些命運之前！
哪怕這代價，是他千瘡百孔的肉身和……我無法想象的、比肉身更痛的心。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我想追上去。
「少……」不遠處一個侍從的低呼傳來，緊接著是壓抑的痛哼。
我猛地抬頭望去。
已經(jīng)走到連接偏殿長廊入口的楚逸辰，身影極其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左手瞬間抬起，死死扣住了長廊入口冰冷的石柱，手背上青筋暴凸，指節(jié)用力得如同要把堅硬的石頭捏碎。
他微微弓起背，大口地喘著氣。
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扣石柱的手在劇烈顫抖。片刻后，才極其緩慢地松開石柱，重新挺直脊背，步伐更沉重地消失在長廊的陰影里。
他受傷了！比我想象的還要重！
這個念頭像冰錐，刺穿了我所有的無措和悔恨。
我瘋了似的拔腿追了過去！
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的血腥味，成了最清晰的指引。無需詢問任何人，我跌跌撞撞沖向主殿后、屬于少主的修煉靜室。沉重的門虛掩著，刺目的鮮紅蜿蜒從門縫下滲出。
心，沉入了谷底。
我?guī)缀跏亲查_了那扇門！
濃郁的血腥氣混雜著一絲清冽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靜室地上，那件染滿血的青色外袍被隨意丟棄。楚逸辰背對著門，上身赤裸，只穿了一條單薄的長褲。他正艱難地側身想要從壁龕的藥玉盒里取出丹藥。
那赤裸的脊背上，數(shù)十道深深淺淺、邊緣翻卷的傷口交錯橫陳！最深的一道斜斜劃過肩胛骨，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鮮紅的血幾乎染紅了他整個后背，正不斷地從那些傷口里涌出！左臂上端有一大片猙獰的青紫色瘀傷，顯然是硬撼劍氣反震所傷。
那慘烈景象如同一把巨錘，狠狠砸在我心上！
楚逸辰聽到動靜，動作頓住。他猛地回頭。
那張永遠清冷的臉上，此刻是未褪盡的、深刻的隱忍痛苦和一絲極度的錯愕。他顯然沒料到我竟然會直接闖進來！
「出去！」聲音低沉暗啞，帶著不容違抗的厲色，還有……掩不住的虛弱。
我沒動。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傷口，一股冰涼絕望的感覺攥住了四肢百骸。我看著他因疼痛而微微痙攣的手臂肌肉，看著他額角滲出的大片冷汗。
目光最終落在他身邊地上——那截曾被摔在演武場、此刻又被他緊緊攥在手中的焦褐色天鳶花斷枝。血染的木紋更深了。他剛才……一直攥著這個？
「我叫你出去！」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壓抑的怒火和……難堪。
他抓起旁邊一塊干凈的白布，想遮住背后的傷口。
就在他抬手時，肩胛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猛地迸裂開！一股滾燙的鮮血瞬間噴涌而出！
「啊——！」痛苦的悶哼終于抑制不住地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擠出。
那一聲悶哼如同炸雷！
「別動！」我失聲尖叫，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比聲音更快地沖了過去！
什么兄妹，什么規(guī)矩，什么害怕恐懼，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個念頭：血！他不能再流血了！
我?guī)缀跏菗涞剿磉?，劈手奪過他試圖按住傷口的白布，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按在那道最深最猙獰的傷口上！
滾燙的血液瞬間浸透了厚厚的布料，灼燙感清晰地傳遞到我手掌上，帶著生命流逝的觸目驚心！
楚逸辰整個身體瞬間僵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只手傳來的劇烈顫抖，還有那小小的、微涼的手掌拼盡全力的按壓。
靜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傷口血流被我暫時堵住后，血液流過布料邊緣的細微汩汩聲。
「為什么…」我壓抑的嗚咽終于再也忍不住，帶著崩潰的哭腔，「為什么要擋…你可以躲開的…」
我死死按著那塊被熱血迅速染紅的布，像是要堵住那源源不絕的血，更像要堵住自己那顆快要被悔恨撕裂的心。
「你不懂……」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得厲害。他微微側頭，目光掠過按在他背上那只沾滿他鮮血的、蒼白纖細的手，最終落在了我布滿淚痕的臉上。
那眼神里的風暴似乎平息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我若躲開…那罡風，就真的會掃到你身上?！顾曇艉茌p，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卻無比清晰，「哪怕…只有一絲…一縷…」
他頓了頓，深深地吸了口氣，那動作都牽引著可怕的傷處。
「也不行?！?/p>
轟！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天罰之雷，狠狠劈落！
我死死按住他傷口的手，劇烈顫抖著，幾乎失去了所有力氣。
那漫天紛飛的碎石劍氣，那道用身體筑起的屏障，那聲「擋得住」……原來所有瘋狂到不計后果的守護，都只是為了將哪怕一絲一縷的危險，都徹底隔絕在我之外！
不惜代價。不論傷痛。
我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對上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
那雙深邃的、永遠蘊藏著我看不懂情緒的墨色眼眸，此刻沒有了往常疏離的冰層，沒有了被逼到極限的憤怒火焰。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蒼涼疲憊，以及……在那片虛無荒蕪的疲憊之下，我終于看清楚了的東西——
一絲沉埋了太久、太深、早已刻入骨髓、卻在今日被淋漓鮮血沖刷出來的……
愛意。
熾烈，絕望，被倫理枷鎖碾成粉末，卻依舊固執(zhí)地燃燒著。
他痛，我按在他傷口上的手指更在灼痛！那滾燙的血，仿佛滲透布料，直接灼燒著我的指骨，一路燒進血脈里，將那片名為「愛」的廢墟殘骸徹底點燃。
這層層血鑄的城墻，是他以骨為基、以命為祭壘出的牢。
囚了我。困了他。
這絕望深淵里唯一的罪——
就是那無法言說、也絕不該存續(xù)的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