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高，流云城那股子早晨的清新已被喧囂和各種混雜的氣味取代。葉凌從老婦人的院落走出，雖然右腳掌心的癢意和黏膩感已經(jīng)消退大半，左袖口那點焦黑也變得沒那么礙眼，但從銅鏡那里沾染來的“自我厭棄”情緒，卻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時不時地冒出來扎他一下。他感覺自己看什么都帶了點批判的眼光，甚至連路邊攤販那熱氣騰騰的包子，在他眼里都似乎透著一股“不夠完美”的缺憾。
“嘖，這情緒還真他娘的膈應人?！比~凌低聲咕噥了一句，忍不住搖了搖頭。他知道這是“代價”的一種，而且比身體上的不適更磨人，因為它直接作用于心神。這種無來由的自我否定和對外界的挑剔，讓他有些煩躁，卻也讓他對這“因果牽絲”的玄奧，又多了一層認識。
他將兩件“因果舊物”——那面黯淡的銅鏡和那塊破舊的玉石，妥帖地藏好。現(xiàn)在，他需要找到第三件。老婦人沒說具體是什么，只說是“舊物”、“被因果纏繞”，而且“與頑石類似，卻又各有不同”。
“類似，卻又不同……這范圍可就廣了?！比~凌心想。他決定前往流云城里那些人流駁雜，卻又最容易隱藏“被遺忘之物”的地方。不是華麗的坊市，也不是戒備森嚴的城主府，而是那些專賣舊貨、雜物，或者干脆就是貧民窟邊緣的“垃圾堆”市場。
他循著記憶，七拐八拐地穿過幾條小巷，最終來到了一片被稱為“舊寶巷”的地方。這里名曰“舊寶”，實則更多是“舊物”和“破爛”。窄小的巷子里擠滿了各種簡陋的攤位，地上鋪著幾塊破布，上面零零散散地擺著些生銹的鐵器、殘缺的瓷碗、磨損的木雕，甚至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玩意兒?？諝庵袕浡还苫祀s著汗味、塵土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舊物特有的腐朽味。
葉凌收斂心神，將因果之力化作無數(shù)細密的觸角，緩慢而謹慎地向周圍的物件延伸。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因果線：賣菜老婦人菜籃子上，那簡單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因果線；角落里一個醉鬼身上，那糾纏著酒精和悔恨的混沌因果；甚至連地上一個被踩扁的果核，都有著它從生到滅的微弱因果。
他的目光從一個破損的羅盤上掃過，其因果線模糊而渙散，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指引方向的能力；又掠過一副顏色褪盡的舊畫卷，畫上的因果線帶著淡淡的憂傷和消逝的記憶。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他要的，是那種“類似頑石”，卻又“不同”的“纏繞”。
“嗯？”
突然，一股極其微弱，卻又帶著一種奇特“韻律”的因果波動，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波動并非來自某個攤位上，而是從巷子深處，一個被人群和雜物遮擋住的角落里傳來。那種韻律，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婉轉，像是一支被遺忘在角落里，只剩下殘缺的音符，卻依然固執(zhí)地回響著某種久遠的情緒。
葉凌心中一動，循著那股波動，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
那個角落，被一個巨大的木頭箱子擋住了一半，另一半則堆滿了各種廢棄的舊零件，有青銅的齒輪，有鐵質的彈簧，還有一些被腐蝕得面目全非的不知名構件。而在這一堆廢銅爛鐵之間，赫然擺放著一個大約巴掌大小，看起來像是一只機械鳥的東西。
這機械鳥，通體漆黑，羽翼殘缺不全，鳥喙也斷了一半，甚至連一邊的眼睛都缺失了。它就那么靜靜地躺在灰塵里，像是一具冰冷的尸骸。若非葉凌的因果感知，恐怕任何人都只會把它當成一堆廢鐵。
然而，在葉凌的感知中，這只機械鳥的因果線，卻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驚嘆的“斷裂”與“重組”的奇特狀態(tài)。它的因果線并非是簡單的糾纏，而是像被人強行撕裂，又用某種無形的力量，粗暴地將其勉強連接起來。這股力量，并非出自這機械鳥本身，而是某種……強烈的“執(zhí)念”或者“不甘”，以及一絲微不可察的“希望”。
這，就是他要找的第三件！它“舊”，是“物”，而且被一種極其復雜的因果所“纏繞”！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當他靠近這機械鳥時，他右腳掌心那股“黏膩”和“奇癢”的感覺，竟然又開始隱隱作祟，甚至比之前感受那銅鏡時更甚。同時，那股“自我厭棄”的情緒，也陡然加劇，讓他忍不住在心里開始批判這只機械鳥的“殘缺不全”和“毫無用處”。
“這破爛玩意兒，還留著干嘛？簡直是廢物！”他心底突然冒出這種尖銳的念頭，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眉一铮@情緒怎么還左右我嘴巴了？這不是把人往外推嗎？’
他強壓下心頭的煩躁和那股莫名其妙的嫌棄感，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機械鳥。入手沉重而冰涼，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的顫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禁錮在里面，不甘地掙扎著。
就在這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喲，小哥兒眼光不錯啊，居然看上了我這‘不死鳥’！”
葉凌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矮瘦的中年男子，油光锃亮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精明和一股子市儈氣。他穿著一件沾著油污的青衫，正搓著手，笑呵呵地看著葉凌。
“不死鳥？”葉凌故作不解，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我看它都快死了吧，羽毛都掉了半邊，還能叫‘不死’？”他一邊說，一邊心中暗自警惕，這老板顯然是個老油條，得小心應付。
那中年男子臉上笑容不變，指了指機械鳥缺了一半的鳥喙，道：“小哥兒有所不知，這鳥以前能叫喚，能唱歌，那聲音，嘖嘖，繞梁三日不絕！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壞了，可它就是不散架，不腐爛，多少年了，它還是它。這不是‘不死’是什么？”
他頓了頓，又道：“這可是我祖上從一個古老遺跡里帶出來的，據(jù)說，它肚子里藏著一個大秘密呢！一般人，我可不拿出來！”他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芒，顯然是想獅子大開口。
葉凌心中冷笑。大秘密？古老遺跡？這鬼話聽聽就好。不過這機械鳥的因果線確實復雜，與其曾經(jīng)的功能和“不散”的特性有關，老板這話倒也并非全然虛假。
“秘密？我看是‘騙局’吧。”葉凌的“自我厭棄”情緒此刻又冒了出來，讓他說話的語氣都帶上了幾分刻薄，“就它這破爛樣，別說秘密，能不爛掉都算是奇跡了。別說是我，我看誰來了都不會要?！?/p>
這話一出，老板的笑容僵硬了幾分。葉凌自己也愣了一下，‘靠，這情緒怎么還左右我嘴巴了？這不是把人往外推嗎？’
他趕忙咳嗽一聲，調整了一下表情，擠出一點看起來有些無奈，實則帶著一絲算計的笑容：“不過……小哥我看你是個有緣人，這東西放在你手里，或許能煥發(fā)新生呢？不如這樣，五兩銀子，你拿走？”老板試探性地報了個價，眼睛緊緊盯著葉凌的反應。
五兩銀子？葉凌心里“嗤”了一聲。這玩意兒，在別人眼里，估計也就是幾百個銅板的廢鐵。這老板還真敢要。
他右腳掌心的奇癢更甚，讓他不自覺地在地上蹭了蹭。而那股“自我厭棄”的情緒，也讓他心中對老板的話充滿了懷疑和厭惡?！@人，瞧著就不是個好東西，滿嘴跑火車?！?/p>
“五兩銀子？”葉凌故作驚訝，甚至帶著一絲鄙夷，“老板，你這是把廢鐵當靈石賣??？這鳥，怕是只能用來嚇唬烏鴉吧？我還嫌它占地方呢。要不這樣，我看你這店里擺的這些廢品，倒是有些……‘年頭’。”他目光隨意掃過老板身后堆積如山的舊貨，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導。
老板被他這番話激得眉毛一挑，正要反駁，葉凌體內的因果之力卻悄然發(fā)動。他這一次沒有直接去影響老板的金錢觀念，而是巧妙地撥動了老板身上那幾根與“面子”和“好勝心”相關的因果線。
“嘿，小哥，你這是什么話？”老板被葉凌的“鄙夷”激得有些惱火，但他又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尤其是喜歡在顧客面前顯擺自己的“眼光”和“收藏”。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指著身后的舊貨堆，帶著一絲不服氣道：“你別小瞧了這些‘廢品’！這里面可有不少稀罕貨色，只是你沒那眼力勁兒罷了！”
葉凌要的就是他這句話。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假裝沉思了片刻，然后指著舊貨堆里一個被灰塵蓋住大半的、看起來像是破舊木桶的東西，隨口道：“比如那個，我看它倒是……挺‘特別’的。里面是空的，還是裝了什么寶貝？”
老板的因果線被葉凌這么一撥動，好勝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他一心想證明自己的“眼力”和“店里寶貝多”，完全沒注意到葉凌的真正目的。他快步走到那木桶旁，使勁搬開上面堆積的幾件破爛，然后故作神秘地指著木桶內部，得意洋洋道：“嘿嘿，小哥，你可算是問到點子上了！這木桶里，藏著的可不是一般東西！這叫‘空心木’，乃是千年古樹的樹心所化，能納百川之氣，據(jù)說能孕育出奇珍異寶呢！”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木桶內部，想讓葉凌親眼看看。然而，他這一摸，卻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他疑惑地用力一抓，將那東西從木桶深處扯了出來。
“這是什么？”老板愣住了，手里多出來的，竟是一塊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石頭，只有半個拳頭大小，表面凹凸不平，帶著一種久經(jīng)風霜的磨礪感，沒有任何靈氣波動。它就那么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已經(jīng)沉睡了無數(shù)歲月。
葉凌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這塊石頭上。
嗡——！
他體內的因果之力，再次發(fā)出劇烈的共鳴！這共鳴比接觸銅鏡和玉石時都要強烈，甚至比“萬因枯”的“寂滅之光”還要深沉。這塊石頭，沒有一絲光澤，沒有絲毫特異，但它的因果線，卻仿佛連接著一片浩瀚的“虛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起源”和“終結”的循環(huán)感。它不像其他舊物那樣帶著“執(zhí)念”或“塵封”，而是……一種純粹的“存在”，一種近乎于“道”的寂靜。
而與這塊石頭共鳴的，并非是他右腳掌心的奇癢，也不是那股“自我厭棄”的情緒，而是他識海深處，那本無名古籍所散發(fā)出的微弱光芒！古籍上的那些晦澀文字，此刻竟然在葉凌的腦海中，變得稍微清晰了一點點，仿佛被這塊石頭所蘊含的“虛無因果”所“點亮”一般！
‘這是……第三件！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件！’葉凌心中狂震。這塊石頭，與瘋癲老頭給他的“天外頑石”相比，雖然外觀相似，但其內在的因果之韻卻截然不同?！疤焱忸B石”帶著一種“未知”和“變數(shù)”，而這塊石頭，則帶著一種“本源”和“寂靜”。
老板拿著那塊石頭，一臉茫然。他明明記得木桶里什么都沒有的，怎么突然多出這么一塊破石頭？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石頭有什么出奇之處，甚至連一絲靈氣都沒有。
“這……這破石頭哪兒來的？”老板嘟囔著，隨手就想把它扔回木桶。
“等等！”葉凌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老板被他這一聲嚇了一跳，抬頭疑惑地看向葉凌。
葉凌定了定神，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語氣盡量顯得平靜：“老板，這石頭……看起來確實沒什么用。但是，我看它倒是挺‘別致’的。和這機械鳥一樣，都是‘奇奇怪怪’的東西?！?/p>
他強忍著自己內心深處對這石頭的某種“敬畏”和“不確定”感，以及那股“自我厭棄”帶來的“它毫無用處”的念頭。他知道，這又是一種新的“代價”：對未知本源的“恐懼”或“排斥”，以及那種“無用”的認知污染。
“既然是‘奇奇怪怪’的東西，那不如……就一起打包了吧?！比~凌指了指那塊石頭，又指了指手中的機械鳥，臉上掛著他自認為最無辜的笑容，“這機械鳥，五兩銀子太貴。這樣吧，我出……一百個銅板，兩樣一起拿走。老板，你也不虧，這石頭你本來就沒有，算是白撿的。”
老板聽了，嘴巴張成了“O”形。一百個銅板？這小子是來打劫的吧？！他指著手中的石頭，又指了指葉凌手中的機械鳥，氣得胡子都快翹起來了：“小子，你這是逗我玩兒呢？這‘不死鳥’五兩銀子，這破石頭雖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可它也挺沉??！你給我一百個銅板？！”
“哎呀，老板你別激動嘛?！比~凌立刻擺出一副“為你著想”的表情，語氣放低，甚至帶上了一絲“無奈”，“你想啊，這機械鳥你說了有‘大秘密’，可誰知道呢？萬一是個坑呢？這石頭呢，你都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說不定就是從外面滾進來的普通石頭。你留著它干嘛？占地方不說，萬一是個不吉利的玩意兒，反而影響你做生意?！?/p>
他一邊說，一邊悄然撥動了老板身上與“擔憂”、“迷信”和“急于脫手”相關的因果線。那股“自我厭棄”的代價，此刻又發(fā)揮了作用，讓葉凌的語氣聽起來特別“真誠”，帶著一股“為你好”的勸誡，仿佛他說的都是大實話。
老板聽了葉凌的話，臉色變了幾變。他確實是個迷信的人，被葉凌這么一說，再一聯(lián)想到這石頭突然出現(xiàn)，心里頓時有些發(fā)毛。他看了看手中平平無奇的石頭，又看了看葉凌手中殘缺的機械鳥，再看看周圍人來人往，似乎也對他的“不死鳥”不感興趣。
“這……”老板猶豫了。他心里盤算著，這石頭確實詭異，萬一真帶來晦氣就不好了。機械鳥雖然說了是“寶物”，但一直也賣不出去。一百個銅板雖然少，但總比砸手里強。
“老板，我這是看你是個好人，才給你這個價格。”葉凌見狀，加了一把火，語氣里帶著一絲“勉強”，仿佛他自己都吃虧了，“我這就當買個稀奇，回去逗鳥玩兒，這石頭就當贈品了?！?/p>
老板最終還是咬了咬牙，一跺腳，道：“行！一百個銅板就一百個銅板！算我今天虧大了！”他把石頭遞給葉凌，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晦氣晦氣”。
葉凌接過石頭，心中狂喜。他將機械鳥和石頭一并收好，然后留下了一百個銅板，在老板罵罵咧咧的聲音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舊寶巷。
他走在回老婦人院子的路上，陽光已經(jīng)有些刺眼。手里揣著這三件“因果舊物”，他感覺它們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無數(shù)未解的秘密。
然而，他心頭的“自我厭棄”和那股對“本源虛無”的“恐懼”代價，卻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固化”了一般，牢牢地纏繞在他的心神之上。他時不時地會批判自己“是不是又占人便宜了”、“是不是做得不夠好”，又會莫名其妙地對周圍的“真實”感到一絲不安和排斥。
“呼……”葉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代價”的變幻莫測，讓他再次體會到“因果”的復雜和深奧。它們不再是簡單的物理傷害，而是更深層次的精神和情緒的侵蝕。這或許就是老婦人所說的“淬煉心性”。
他再次內視，那本無名古籍散發(fā)出的光芒，此刻似乎更加穩(wěn)定，那些模糊的文字，也變得稍微清晰了一些，似乎正在等待著他去解讀。
他知道，當他把這三件“因果舊物”帶回老婦人那里時,他的“因果之道”，或許會迎來一次真正的蛻變。
枯死的樹，纏繞的銅鏡，塵封的玉石，以及這塊連接著“虛無”的石頭。
這九荒大陸，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靈氣縱橫的修仙世界，更是一個被無數(shù)因果之線纏繞的，充滿變數(shù)的棋局。
而他，葉凌，執(zhí)棋之人，已然布下了，他的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