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紫宸殿,褪去了早朝時的鼎沸人聲,沉淀出一種近乎凝固的肅殺。夕陽的余暉被高聳的蟠龍藻井切割成片縷殘金,斜斜投入殿內(nèi),無力地涂抹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映照出空氣中緩緩浮動的微塵。殿宇深廣,四壁懸掛的江山社稷圖在暗沉的光線下愈發(fā)顯得蒼莽厚重,無聲訴說著帝國的遼闊與沉重。巨大的青銅瑞獸香爐吐出裊裊青煙,龍涎香的馥郁雍容此刻也化不開那彌漫在空氣里的血腥與陰謀的寒意。
皇帝趙穹,端坐于赤金雕龍的御座之上。明黃色的十二章紋袞服在暮光中流淌著內(nèi)斂的華光,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半遮住他深邃難測的眼眸。結(jié)束了一上午與百官的周旋,他臉上不見絲毫倦意,眉宇間反而凝結(jié)著一層更深的威儀與審慎。他正提著一管飽蘸朱砂的御筆,在一份直達御前的密奏上批注,朱紅的墨跡在御案明黃的紙張上蜿蜒,猶如凝固的血痕。御案由一整塊罕見的羊脂白玉琢成,觸手生涼,案邊堆疊著高高低低的奏章,像一座座等待皇帝裁決的小山。
在御座下首,內(nèi)閣首輔鐘國成領(lǐng)著一眾身著各色補子官袍的七部尚書肅然分列。此刻,殿內(nèi)的焦點,無疑是躬身立在御座臺階下的刑部尚書李琤、大理寺卿黃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嚴季??諝夥路鸨粺o形的手攥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壓力。三人皆手托一份裝幀嚴謹?shù)淖嗾?,那份量,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沉甸甸。
“陛下請過目!關(guān)于昨夜三家滅門案,”刑部尚書李琤率先開口,中年人的嗓音帶著難以抑制的緊繃與疲憊,仿佛每個字都耗費著極大的心力,“臣刑部會同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共同審理,通宵達旦,已得初步勘驗審訊結(jié)果,茲事體大,不敢有半分延誤,特此具章呈奏,望陛下御覽圣裁!”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里激起微弱回響,更添壓抑。
侍立御座右側(cè)的大太監(jiān)陳瑾,面容沉靜如古井無波,一身暗紫色的蟒袍熨帖得不見一絲褶皺。聞言,他無聲地踏前一步,動作輕盈而精準,如同貓行于屋脊,悄無聲息地接過那份仿佛承載著無邊兇戾的奏章。他低垂著眼簾,畢恭畢敬,雙臂平舉,將奏章輕緩地置于皇帝左手邊的玉案之上。那玉案,清冷如冰,在暖黃的余暉里反射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光澤。
趙穹擱下了手中的朱筆。那筆尖的朱砂,鮮紅欲滴,在白玉筆擱上洇出一小點痕跡,如一滴驟然凝固的鮮血。他并未立刻去碰那份奏章,只是抬起眼,那目光越過冕旒垂下的玉藻,緩緩掃過李琤焦慮的額頭、黃鈺緊抿的嘴角、嚴季微微滲汗的鬢角,最終在首輔鐘國成那張平靜無波、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側(cè)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才伸出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起最上面那份奏章,指腹感受到上好云綾紙?zhí)赜械募毮伵c厚度。他翻開封面,一頁,兩頁,三頁……指尖快速地劃過一行行墨色的小楷。他的速度不算慢,但殿內(nèi)無人敢催促,連呼吸聲似乎都屏住了。隨著瀏覽深入,他那原本就深刻的法令紋溝壑一點點緊繃、下壓,濃黑的劍眉緊鎖,仿佛凝聚著風暴雷霆的烏云。他原本沉穩(wěn)如玉雕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一股森冷的寒意自御座彌散開來,整個紫宸殿的溫度驟然又降了幾分。
啪嗒。奏章被他輕飄飄地合上,隨意地擱置在玉案一旁,仿佛那不是一份事關(guān)數(shù)條人命的急報,而是一冊無關(guān)緊要的閑書。然而這舉重若輕的動作,卻讓三位司法重臣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正好都在,”趙穹淡淡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砸在每個人心頭?!袄類矍洌热灰延忻寄?,便直接說給諸位聽聽,集思廣益,也好理清方向?!彼f話的同時,身體微微后傾,右手自然地端起了玉案角上一只早就備好的纏枝蓮紋青玉蓋碗,碗中是早已冰涼的上等永固青峰。他用碗蓋輕輕刮了刮浮沫,送到唇邊,極其輕微地啜了一口。那瓷青襯得他的唇色愈發(fā)淡薄,品茗的優(yōu)雅儀態(tài)與奏章中的滔天血案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臣遵旨!”李琤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將胸腔里那股混雜著恐懼、疲憊和責任的濁氣盡力排出,才以一種力圖平穩(wěn)清晰、卻又控制不住細微顫音的腔調(diào),開始復述那奏章中血淋淋的勘查推論:
“陛下,諸位大人,”他的目光艱難地從御座上移開,環(huán)視了一圈神色凝重的同僚,“昨夜子時前后,永安街度支司主事劉璋、庫部司主事王煥、鹽鐵司書令史陳炳接連遭襲。根據(jù)三地巡檢司弓兵及巡查衛(wèi)第一時間聯(lián)合封鎖現(xiàn)場,并會同京城最有經(jīng)驗的仵作、行蹤高手反復踏勘所得……”他的語調(diào)漸漸染上了專業(yè)辦案者的冷硬,“行兇者乃一伙至少十人以上的龐大團隊,組織嚴密,行動有序,絕非尋常江湖草莽所能比擬。其手法……”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更準確的詞語,“其手法極度專業(yè)老練,下手狠辣,行事作風……近似軍中斥候執(zhí)行斬首?!贝搜砸怀?,殿內(nèi)眾人皆是心頭劇震,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御座上的身影,又瞬間驚覺失態(tài),慌忙垂下。
李琤繼續(xù)道,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寒氣:“案發(fā)后臣等急召仵作驗尸。三府男主人、主母以及……及成年子嗣,皆是在毫無反抗征兆下被干凈利落地一刀梟首!刀口平滑,切入角度刁鉆精準,非大力橫斬,而是以極鋒利的短刃配合精湛技巧自頸項最薄弱處斜切而入,一氣呵成!這……這絕非尋常流寇所為。反觀其處理下人的方式,則截然不同,透著詭異的‘仁慈’……”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三府中值夜的下人,有數(shù)名因距離主人居所稍遠,且在昏厥前剎那目睹些許片斷。據(jù)他們蘇醒后斷續(xù)回憶,是被極其隱秘迅捷的細小飛針射中,立時渾身麻痹失去知覺。而更多熟睡中的仆役,則是被一種特制的無色無味煙霧,通過窗縫、門縫送入密閉的房舍,于毫無察覺中陷入深度昏迷。待清晨案發(fā),除主人及親眷盡數(shù)罹難外,仆役人等竟……竟無一例死亡!或昏睡至天明,或麻痹蘇醒后除了驚駭并無大礙?!彼嘈σ宦?,“手段如此區(qū)別對待,行云流水,既有雷霆之勢,又能精準控制不傷非目標性命,此乃滅門案中前所未見之奇事!行動前必有周密踩點、周密策劃,對三府布局、護衛(wèi)配置乃至作息都了如指掌。這般章法,這般訓練有素,這般的……‘效率’!”
李琤的聲音越發(fā)沉重:“臣翻遍刑部近二十年京城重案卷宗,未曾找到如此獨特、冷酷、且?guī)е鴱娏夷康男缘淖靼甘址ㄅc之吻合。然,在比對外州重大舊案時,憶起兩年前千里之外的永耀城,亦曾發(fā)生過一起驚天大案!永耀巨賈董氏,滿門被屠,亦是主家皆梟首,仆人皆被迷煙迷倒。當時永耀城巡察司和巡查衛(wèi)循跡追至城外破廟,發(fā)現(xiàn)疑似兇徒的七具尸體,皆已自刎身亡,現(xiàn)場無他殺痕跡……案卷最終定論為悍匪尋仇、事后畏罪自盡。其作案手法,尤其是針對主仆差異處置之細節(jié),與此番京中連環(huán)血案……竟有七八分形似!臣已加急調(diào)閱永耀卷宗詳勘,然時隔久遠,雖兩地懸隔很近,是否關(guān)聯(lián)尚需佐證。”他疲憊地躬身,“綜合眼下種種,臣斗膽推斷:出手者背景深不可測,極可能是來自同一組織的精銳死士,以雷霆手段執(zhí)行某種……震懾或清剿?!?/p>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除了首輔鐘國成,其余幾位尚書的臉色都微微發(fā)白,冷汗涔涔??謶趾腕@疑如同實質(zhì)的藤蔓,在每個人心中無聲地蔓延攀爬。十人以上的訓練有素團隊,神出鬼沒潛入戒備森嚴的京師內(nèi)城,一夜連屠三府官員滿門……這是何等的駭人聽聞!這是對國法最赤裸裸的踐踏,更是對帝國中樞最囂張的挑釁!是來自江湖的復仇?是朝中異己勢力的血腥清洗?還是……某種更可怕力量伸出的獠牙?
眾人的目光,無論帶著憂慮、恐懼還是探究,最終都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首輔鐘國成的背影上。那度支司主事劉璋、庫部司主事王煥、鹽鐵司書令史陳炳,哪個不是首輔大人門下提攜的得力干吏?尤其那主管鹽鐵司書令史陳炳,深得首輔信任,正值鹽政積弊浮出水面、首輔鐵腕徹查的關(guān)鍵時刻!此三人一夜之間慘遭絕戶……這豈止是挑釁?這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直指首輔權(quán)勢根基的赤裸裸的警告與宣戰(zhàn)!是要斬斷其臂膀,亂其心神!在場的都是久經(jīng)宦海的人精,心中瞬間閃過同一個念頭:這是沖著首輔來的!
而被這無數(shù)道含義復雜的目光所聚焦的鐘國成,依然如雕像般靜立著。他身著象征位極人臣的仙鶴補子緋袍,頭戴烏紗翼善冠,身姿挺拔如勁松,雙手交疊垂于身前,寬大的袍袖遮蓋了指尖所有細微的動作。從進殿至今,無論李琤的案情如何驚悚駭人,他的臉上都未曾顯露半分波動。那縱橫朝野數(shù)十載養(yǎng)成的城府,早已凝練成堅不可摧的面具。平靜。近乎可怕的平靜。仿佛這滔天血案中倒下的不是追隨他多年的心腹干將,而是三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那平靜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處,無人能窺見的驚濤正在瘋狂席卷!他的內(nèi)心早已被前所未有的風暴撕裂:“是誰?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于無聲處瘋狂詰問。自他入閣拜相,位極人臣以來,結(jié)下的對頭自然不少,朝堂之上明爭暗斗更是家常便飯。但他自問,無論政見如何相左,都是廟堂之爭,都在規(guī)則之內(nèi)!從未動用如此酷烈、如此不留余地、如此下作于國法尊嚴的屠戮手段!他從未得罪過哪個具備如此恐怖手段的惡勢力!若為鹽政?鹽政關(guān)系國計民生,牽涉利益盤根錯節(jié),觸動豪強確實無數(shù),但誰有膽在京城、在天子腳下行此絕戶之事?這已遠超爭權(quán)奪利的范疇,這是不死不休的徹底瘋狂!是滅門之恨!如此兇殘決絕的行事風格,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克制和“規(guī)矩”——只殺目標……這股力量從何而來?為何選在鹽政弊端初步暴露、他正要雷霆整飭之時動手?是為了震懾他退縮?是為了攪亂局勢掩護某些人?還是……干脆就是為了激怒他,引他失態(tài)犯錯?!更讓他心驚膽寒的是,出手者展現(xiàn)出的力量——潛蹤匿跡、潛入京城、行動如風、情報精準、殺人如麻、控制力驚人……這股力量足以打敗任何想象!鐘國成的心神如同沉入了冰海的最深處,冰冷刺骨又混沌迷茫。他在腦海中反復篩選著每一個可能的嫌疑對象,卻又一次次否決??床煌?!完全看不透!這迷霧之后蟄伏的,究竟是怎樣的兇獸?!
皇帝趙穹的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從李琤身上移開,輕飄飄地掠過鐘國成那張毫無表情的側(cè)臉。那眼神深沉如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玩味,仿佛在欣賞一件冰冷的瓷器,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那短暫一瞥中蘊含的信息量,足以讓知曉內(nèi)情的親信琢磨半生。
殿內(nèi)的氣氛已如繃緊到極致的弓弦。趙穹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帶著斬釘截鐵的冷酷與不容置疑的威嚴:
“查!”一個字,如同重錘砸落!
“給朕徹查!不遺余力地查!追根溯源地查!”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帝王的憤怒和不容挑戰(zhàn)的決心,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無論是飛天遁地的精怪,還是陰溝里的老鼠!但凡與此案沾上半點干系,無論牽扯到誰,無論背景多深,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都不可放過!動用你們?nèi)镜囊磺惺侄?,給朕把這天給捅破,也要把這伙目無王法、喪心病狂之徒,從幽暗的角落里揪出來!”他冰冷的眸光掃過階下三人,每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匕首:“此乃京師重地!在天子腳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血案,惡行滔天,罔顧國法,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能水落石出,緝拿元兇,朝廷顏面何存?國法尊嚴何在?!這滿朝文武又將寢食難安?務(wù)必給朕……也務(wù)必給鐘愛卿……”他的話語微妙地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那靜默如山的首輔背影上,“……一個交代!一個不容置疑、不容推諉的交代!”
最后的話語雖提及鐘國成,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臣遵旨!”李琤、黃鈺、嚴季心頭巨震,連忙躬身應(yīng)諾。三聲重諾同時響起,帶著破釜沉舟的沉重意味。他們知道,皇帝的旨意背后,已等同于架上了三司上下的頂戴人頭!
“謝陛下隆恩!”一直沉默如石的鐘國成終于動了。他轉(zhuǎn)過身,面向御座,撩起緋紅袍服的下擺,動作標準流暢,一絲不茍地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大禮參拜,額頭幾乎觸及冰冷的金磚地面。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半分情緒的漣漪,仿佛在完成一項既定的儀式。然而那深垂的頭顱,那伏地的脊背,在殿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這大禮,既是謝恩,又何嘗不是一種無聲的控訴與壓力?
“鐘愛卿平身!”趙穹的聲音又恢復到最初的淡然,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他揮了揮手。
就在這君臣禮儀轉(zhuǎn)換、殿內(nèi)氣氛稍有和緩的微妙瞬間——
一道比夜色更濃重的黑影,毫無征兆地,如同從殿柱的陰影中憑空凝結(jié)而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御座右側(cè),離皇帝趙穹只有一步之遙!他全身籠罩在一件不知材質(zhì)、卻能吸收一切光線的純黑連身罩袍之中,只露出兩粒如同深淵燃燒幽火的眸子。沒有氣息,沒有風聲,甚至連他腳下的金磚地都未曾發(fā)出一絲震動!仿佛他就是陰影本身——這便是皇帝最神秘的護衛(wèi)力量,影衛(wèi)0001!非最緊急要務(wù)絕不現(xiàn)身!
影衛(wèi)0001的出現(xiàn)如同寒冰投入沸油,殿內(nèi)原本有所松弛的氣氛瞬間被凍結(jié)撕裂!一股令人汗毛倒豎的陰冷殺氣彌漫開來,在場的文武重臣無不心臟驟停,瞳孔猛縮!那幾位尚書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脊背瞬間繃直如鐵,手指冰涼。
只見影衛(wèi)0001微微側(cè)首,以極低、極快、但確保只有趙穹一人能清晰捕捉的語調(diào),對著皇帝緊貼耳語。那聲音低沉、沙啞,仿佛來自九幽地底,語速快得令人發(fā)指,仿佛在急速傳遞著某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隨著耳語進行,端坐于御座之上的趙穹,即便以他那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帝王心性,臉色竟也在剎那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張原本陰沉如水的英俊面龐驟然失卻了一絲血色,握著青玉茶碗的右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瞬間泛白!他那如古井深潭般深邃的眼眸猛地一縮,瞳孔急劇收縮成危險的針尖!一絲極其罕見的震怒與疑慮同時涌上他威嚴無儔的臉龐!仿佛聽到的消息瞬間推翻了他所有的判斷!那眼神中蘊含的震動之劇,甚至蓋過了剛才聽聞三家滅門案的憤怒!
整個紫宸殿內(nèi)的時間仿佛凝固了。幾位尚書雖噤若寒蟬,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看,不敢問,但那顆心卻如同墜入了萬丈深淵!影衛(wèi)親臨,皇帝瞬間色變……這耳語所稟之事,其震撼程度、其涉及層面的高度與詭秘,恐怕比之門外那三府滅門慘案還要嚴重十倍!百倍!這是足以動搖國本?撼動朝局?還是……?
僅僅數(shù)息之后,耳語結(jié)束。影衛(wèi)0001的身影如鬼魅般再次融入立柱的陰影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趙穹臉上的驚悸與震怒已迅速隱去,恢復了一絲帝王的鎮(zhèn)定,但那眼神深處翻涌的浪潮并未真正平息。他動作迅疾,毫不猶豫地提起了那支剛剛擱下的朱紅御筆,鋪開一張?zhí)刂频?、帶有云龍暗紋的明黃色御紙,提筆蘸墨,揮毫疾書。筆走龍蛇,力道幾乎要透紙背,不復平日的沉穩(wěn)圓潤,透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戾氣。他寫得很急,字跡如刀鋒般銳利。
“陳瑾!”
“奴婢在!”陳瑾幾乎是彈射般上前一步,聲音微顫卻清晰。
趙穹一把抓起剛剛寫就的手諭,并未折起,墨跡淋漓未干,他看也不看地拍在陳瑾手中。紙張拍擊皮膚的清脆聲響在這寂靜的殿中異常刺耳。
“即刻!面呈武魁營指揮使熊敬!讓他照此行事!不得有半分延誤!如有差錯……提頭來見!”皇帝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迫人的殺伐之氣。
“遵旨!”陳瑾雙手緊緊攥住那張滾燙因皇帝拍下的力道的紙,仿佛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甚至來不及感受皇帝手上那股可怕的殺意,更不敢細看紙上那驚心動魄的內(nèi)容,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躬身倒退三步,旋即猛地轉(zhuǎn)身,那異常敏捷的身影,以一種近乎奔跑的速度,迅速消失在紫宸殿側(cè)門那厚重的帷幕之后。明黃的袍角掠過門檻,像一道倉皇逃遁的流光。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宮殿深邃的回廊里,只留下殿內(nèi)愈加沉重的寂靜。
群臣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無人知曉手諭內(nèi)容,但“武魁營”、“提頭來見”幾個詞,足以讓他們每個人都心膽俱寒。武魁營武衛(wèi)營武肅營三營拱衛(wèi)皇城,昨夜已調(diào)動武衛(wèi)營,現(xiàn)在又要調(diào)動武魁營!調(diào)動此等重兵,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內(nèi)有逆賊作亂,還是外有強敵叩關(guān)?
鐘國成的眼皮劇烈地跳動了幾下。這突如其來的劇變,打亂了他所有的心緒,自己門生被滅門的疑云,此刻在這等突發(fā)事件的面前,竟顯得無足輕重起來。他甚至隱隱有一種感覺,自己門生之死,也許與這影衛(wèi)密報之事并非孤立,而是同一股黑暗潮流中翻涌而起的浪花。
“眾卿……且退下吧?!被实鄣穆曇舢惓5氐统辽硢?,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壓抑的雷霆。他揮了揮手,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力氣,身體微微后靠,倚在冰涼的龍椅靠背上,闔上了雙眼,眉宇間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那滴落奏章的朱砂紅痕,在他闔眼后的黑暗中異常鮮明,如同心頭一道仍在流血的傷口。他不再看任何人,所有精力似乎都用于消化那巨大的壞消息,同時也在抑制著可能爆發(fā)的震怒。
“臣等……告退!”
這一次,群臣的回應(yīng)不再是平時的平靜有序,而是夾雜著一絲倉惶和惶恐。眾人深深躬身,不敢多言一句,腳步凌亂卻極力放輕,彼此間連眼神都不敢多做交流,如同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沉默而迅速地依次退出紫宸殿。那沉重的、鑲嵌著鎏金門釘?shù)拈镜铋T在最后一位大臣退出后被外面的內(nèi)侍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嘎吱——哐當!”聲。
殿門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世界。
紫宸殿內(nèi),瞬間只剩下皇帝趙穹一人……不,還有那道如墨般融入角落陰影的影衛(wèi)0001,他無聲無息,仿佛不存在,卻又實實在在地守護著這空曠大殿里唯一的活物——那閉目靜坐,渾身散發(fā)著濃烈陰郁氣息的帝王。
殿外,午后的陽光本該燦爛,此刻照在匆匆離去的朝臣們身上,卻只覺一片慘白。他們的心如同殿內(nèi)懸掛的宮燈一般,在風中劇烈搖曳,惶惶不安。京城的天,似乎真要變了。
酉時初至,平安紡坊正的院落沉浸在一種混沌的微光中,這也是平安紡為數(shù)不多帶圍墻和院子。夕陽已沒入西墻,僅余一縷薄弱的赭色殘暉,在灰磚院墻上徘徊不去,像是給這方小天地鍍上了一層半融的銅銹。院落不大,四周壘著高低不平的石墻,墻縫間攀爬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深褐色的葉片在傍晚的微風里簌簌輕顫,如同老人的喘息。地面是用青石板鋪就的,年深日久的磨損,讓石板表面斑駁不堪,有些地方隆起鼓包,有些地方凹陷積水,映照著天空中最后一線昏紅。院子的角落立著一株老槐樹,枝干虬結(jié),葉冠稀疏,枝杈間偶有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在暮色中拉出細長的陰影?;睒湎露逊胖鴰邹婆f的木箱,箱面蒙著厚厚的塵灰,顯然是多年未動的陳貨。遠處的屋舍低矮而樸素,屋頂?shù)耐咂验_了幾道縫兒,露出的木頭梁柱在濕氣里泛著烏黑的油光。這平安坊坊正院落,多年前就名義上是坊正的家,實則是城中一處秘密的中轉(zhuǎn)據(jù)點,為了掩飾偽裝,不得不將平安坊市坊門口弄成臟亂很臭很差,這樣任何一個不知內(nèi)情的人都不會去留意這里。因為沒有人能忍受長時間在環(huán)境臟亂差的地方一直待下去,何況生活下去,久而久之,這里就變成如今五不管地帶…….
院中,孫大娘矗立在正中央的石板路上,身子微微佝僂著,如同一截被風霜侵蝕了的樹樁。她身形枯瘦,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褐色短襖,襖子上沾著細碎的線頭,顯是常日勞作所致。她滿面皺紋,深刻的溝壑從眼角、額頭、嘴角處延伸開來,每一道都刻著歲月的艱辛。皺紋在昏暗天光下交織成網(wǎng),讓她的臉龐看起來滄桑而警覺。夕陽余暉斜斜打在她臉上,刻畫出鼻梁挺拔的陰影,也照亮了她渾濁卻依然銳利的雙眼。那雙眼睛半瞇著,正目送著兩個離去的身影——一位老漢弓著腰,腳步蹣跚,一位中年漢子卻挺直腰板,行動矯健。倆人一前一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屋后的那道不起眼的窄門里。門框低矮,貼滿青苔,門扇在推拉時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吱呀”聲,如同嘆息般沉悶,繼而傳來一聲輕微的石頭挪動聲,那是地下秘密通道的門合上的暗響。這聲響在靜謐的院中格外突兀,仿佛在宣告一場隱秘活動的落幕。白天也是這樣送走趙一和五兩的。想起五兩,她的心頭不由的一陣柔軟。
秋菊站在孫大娘身后,距離半步之遙,也望著那窄門的方向。她身量不高,裹著件淡青色的碎花布裙,裙擺洗得有些泛白,緊裹住她纖細的身段。一張圓潤的臉上掛滿青春的紅暈,杏核似的眼睛閃爍著好奇與興奮的光,唇瓣微張,露出白生生的牙齒。日光暗淡,卻在她烏黑的發(fā)辮上跳動著幾星亮澤,辮梢系著一根褪色的紅頭繩,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她雙手抱在胸前,指尖因情緒激動而絞緊衣襟,粗糙的布料在她手指下皺成一團?!澳?,”她忽然吐出一口氣,聲音清脆如同檐角滴落的雨點,在這凝固的空氣里漾開漣漪,“顏色組那些小家伙這次真是發(fā)了狠,一次洗劫了三家!還全身而退!厲害??!”語調(diào)高高揚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雀躍,每一個字都像竹竿劃破水面般銳利。她向前邁了小半步,幾乎要貼到孫大娘枯瘦的臂膀旁,“將來我也能進山,和他們一起學習行動嗎?”
“行動什么?”孫大娘猛地扭過頭,聲音陡然炸響,劈頭蓋臉壓來。那佯怒的眼神瞬間點亮,眉頭深鎖,雙唇緊抿成一道剛硬的線,面頰上的皺紋如同刀削般繃緊,額頭幾根白發(fā)被氣流掀得飛揚。她右手倏然抬起,五指張開,作勢欲打向秋菊的面門,手背青筋突突跳動,像盤踞的老根。那動作迅疾,帶著一股狠勁,卻又在距離一寸處生生頓住?!八姥绢^!能不能把你嘴閉上!整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老老實實送情報才是你該做的!”她嗓音低沉,如同老石磙子在沙地上碾過,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鐵錘敲在沉悶的木頭上,“女孩子家別總想著行動行動!這院里有多少雙耳朵豎著聽你嚷嚷?”她猛地一頓,眼風四下一掃,像探針觸過墻角老槐樹下的暗影、風吹草動的青石板罅隙?!斑€有誰家工錢沒給?”她喉間滾動一聲悶吼,“繼續(xù)往下發(fā)!別磨蹭!”手臂一甩,虛打的動作收了回去,指尖卻兀自顫抖。
秋菊猝不及防,腦袋一縮,雙手本能地舉到頭頂抱緊,像是真的挨了記打似的。她臉上一瞬間掠過驚懼,嘴角卻向上扯了扯,一絲俏皮的笑意從眼底漾出?!鞍パ剑≈懒四?!不說就不說!”她撅起嘴,聲音軟綿綿的,拖著撒嬌的尾音,“我這不是跟娘逗趣兒么?”
暮色越來越濃了,風勢漸起,在槐樹葉隙間扯開一陣急促的“嘶嘶”聲,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爪子在撕撓空氣,院落里光影更加昏沉。就在這時,一個雪白的小影子自院墻外無聲滑落,如一片飄旋的柳絮——那是一只白鴿,翅膀舒展,羽毛在殘光下泛著柔和的珠光。白鴿輕盈落地,細爪踏在石板上,沒有一絲聲響。它仿佛訓練有素似的,并不急于靠近人,反先在院中閑庭信步地踱了一圈。細碎的爪尖點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敲出微不可聞的“嗒嗒”聲。鴿子高昂著小巧的頭,紅寶石似的眼睛在暗淡的天光下灼灼有神,左顧右盼;頸羽蓬松舒展,尾羽輕輕掃拂地面。它繞過老槐樹根纏繞的雜草堆,繞過孫大娘散落的線穗筐,每一步都穩(wěn)健自持,沒有絲毫驚慌。終于,它在幾步外停下,細碎地“咕咕”兩聲,聲音低回纏綿,如同情人的耳語。旋即扭動著脖頸,踱到孫大娘腳邊,揚起翅膀尖兒,輕輕蹭了蹭她沾滿塵土的舊布鞋踝。
孫大娘的目光瞬時被拉低,凝聚在這小小的生靈上。她眼睛迅速瞇成兩道窄縫,眼神中的警覺被一種專注的銳利取代,皺紋簇擁的眼角驟然拉平。她動作極為迅捷,幾乎在同一時刻身子半蹲,枯瘦但有力的左手向前一探,便穩(wěn)穩(wěn)將鴿子從地上抱入懷中。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一片云彩,又精準得如同匠人捻針。鴿子乖巧地臥在她臂彎間,翅膀略微撲騰兩下便安靜下來,溫順地靠在她胸前褐色襖襟的皺褶里。她右手麻利地探向鴿子的細爪——那里綁縛著一截幾不可察的竹簽,一折便斷。她手指顫抖卻毫不遲疑地解下一圈揉得發(fā)皺的、沾著塵土的黃紙卷成的紙條,動作熟稔得像是解開一個打了千次的結(jié)。
隨后,她將鴿子轉(zhuǎn)手遞到身側(cè)的秋菊面前。“拿著?!眱蓚€字短促冷硬,不容置疑。秋菊忙收起玩鬧的神色,雙手快速在衣襟上蹭了蹭,接過那溫熱的活物捧在胸前,嘴里無聲地“哦”了下。孫大娘迅速解開黃紙卷的捻口,那紙條薄如蟬翼,在暮色中泛著蠟黃的光澤。她兩指拈著,湊近眼前,目光如鷹隼般掃向那幾行密寫的蠅頭小字。剎那間,她臉色驟變,如同晴空驟來烏云,原本松弛的皺紋重新絞緊,雙頰血色如潮水般褪去,眼瞼跳動幾下。一抹難言的驚愕甚至惶恐自她眼底一閃而過,幾乎被昏暗的天色所掩埋。她飛快地將紙條折攏,未做半秒停留,直揣入自己粗布短襖的內(nèi)袋深處。
回身,她沒有看秋菊,也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直直朝低矮屋舍的屋門走去。木門半掩著,門縫里透出灶房里搖曳的微光,映在滿是污漬的黃土墻上。她伸手一把推開,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她瘦削的身影便淹沒在黑暗中,只留下屋門外氣流卷起的灰塵在日光最后一線暗紅中旋舞。
一時間,院里只剩下秋菊和小小的白鴿。鴿子在她掌中輕抖羽毛,發(fā)出細微的“撲簌”聲。秋菊一手托起鴿子,一手快速在衣袋里抓摸,掏出一把苞米粒。那些淡黃的苞米粒散落著幾片麩皮。她將苞米攤在手心,喂給鴿子。鴿子低下小腦袋,啄食起來,發(fā)出節(jié)奏清脆的“嗑嗑”聲,在這死寂的空氣中如敲著木魚的鼓點。秋菊眼神怔怔地望向屋子,眉頭微蹙著,唇瓣張了又合,終是忍住未語。晚風不知何時大了一些,刮過院墻上的枯藤,發(fā)出嗚嗚長嘶,卷得槐樹葉亂搖,影子在地上扭曲變形,如同潛行的暗鬼。
幾乎在秋菊掌心苞米將盡的瞬間,孫大娘便重新從那片屋舍暗影中踏出,動作之快仿佛從未離開過。她右手里多了一個物事——那是一段深褐色的竹筒,約三寸長短,表面未經(jīng)打磨,粗糙的竹節(jié)凸起棱棱可辨。竹筒底端牢牢拴著一段寸許的、捻得細密的灰色引信,藥捻子頂端焦黑蜷曲。竹筒沉甸甸的,孫大娘用力捏著它,快步來到秋菊面前。她鬢角微亂,幾綹白發(fā)散落頰邊,額頭上滲出幾滴細汗,在暮色中閃著一點微光。二話不說,她將竹筒硬生生塞進秋菊正捧著鴿子的右手里。塞的動作帶著一股狠勁,竹筒那粗糙冰涼的表面硌得秋菊掌心生疼?!袄系胤近c火升空!”聲音從喉嚨深處迸發(fā),又短又急,像淬了火的鐵器,撞在沉寂的空氣里,“要快!”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下。
秋菊下意識捏住竹筒,鴿子在她左掌中不安地咕咕低鳴起來?!澳?!”她猛地抬起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慌亂和不解,“發(fā)生何事了?”目光灼灼地盯著孫大娘那張籠罩在暗影中的、緊繃如蠟的面龐。
“別問!”孫大娘低吼,右手凌空一揮,一道強硬的斬勢割裂夜色,“快去快回!”她眼中銳光一閃,目光如同鐵釘,直要把秋菊的疑慮徹底釘死。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急切、警告。
秋菊肩膀微微一顫,張開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終究如同霜打的花苞般癟塌下去?!芭丁彼瓜卵鄄€,聲音微弱下去,如同蚊蚋。沒有多余的停頓,她迅速將仍在手中的白鴿遞還給孫大娘。孫大娘一把接過,抱進臂彎。秋菊立刻轉(zhuǎn)過身,像一支離弦的箭。她腳上蹬的同樣是厚底布鞋,踩在石板上,踏出急促凌亂的“噔噔”脆響,裙裾被風吹得緊貼大腿后擺飛旋起來,劃出急促的弧線。她埋頭奔向院子另一端那個更為狹窄的、被木板虛掩著的后門——那里通向一條不起眼的暗巷。木板被她撞開一條窄縫,她瘦小的身影擠進去,很快便在那窄縫中消失不見,只留下門板在晚風中輕微的晃悠摩擦聲,吱呀作響。
孫大娘站在原地,懷里抱著那只安靜下來的鴿子。風似乎更大了,將滿院枯葉、浮塵刮得狂舞亂飛,老槐樹的長枝搖晃不已,在昏紫的天幕上劃出猙獰的墨影。暮色如濃墨,沉沉涂抹著院落和她孤獨的身影,天邊最后一縷赭紅終于被盡數(shù)吞沒,只余一片灰暗的青鉛色。鴿子在她懷中溫順地縮著頭頸。
她凝神望著秋菊消失的后門方向,目光似乎穿越了那道木門,穿越了屋后荒草萋萋的暗巷,穿越了連綿起伏的山野,甚至,仿佛穿透了更遠處的茫茫永固山。久久未動,連懷里的白鴿都似凝固成了石塑。風掠過她鬢角的亂發(fā),也拂過她枯槁的面頰,終于在她眉間最深的紋路里蓄下一滴冰涼的東西。嘴唇微微翕動,聲音低得幾乎如一陣喟嘆,混合在嗚咽的風中、枝葉碰撞的窸窣中:“師傅……”這兩個字仿佛是從她干裂的唇縫中擠出來的沙礫,“還有五兩……”她忽然將鴿子抱得更緊些,仿佛那小生靈能傳達無形的言語,“……小一和孩子們,都……都要安全啊……”聲音喑啞下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一陣穿堂風從低矮屋舍的門縫卷出,吹得她褐色的舊襖衣襟獵獵作響,裹著她如塑像般佇立的身影,直到院落徹底淹沒在初降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