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暮色給永固山龐大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暗金,林間的光線愈發(fā)顯得斑駁破碎。明龍山谷入口被參天古木嚴密封鎖,濃厚的樹冠遮天蔽日,陽光早已無力穿透,只在地面投下?lián)u曳破碎的光斑。這里死寂得令人心悸,風聲、蟲鳴都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吞噬殆盡,連一片落葉墜地的聲音都聽不見。這份非同尋常的靜謐,如同無形的潮水,沉甸甸地壓迫著每個人的心房。
二公主趙晗端坐于華貴的公主鑾駕之中,前后由四名精壯魁梧的貼身侍衛(wèi)穩(wěn)穩(wěn)抬起。這支隊伍規(guī)模不小,除了貼身侍衛(wèi),還有巡檢司的兵丁、巡查衛(wèi)的校尉精銳,以及趙晗自家蓄養(yǎng)的二十多位身手非凡的供奉。而在更外圍的陰影里,皇室直屬、以潛行和護衛(wèi)見長的黑衛(wèi)與暗衛(wèi),如同無形的蛛網,默默鋪開,為這位尊貴的殿下保駕護航??芍^是人強馬壯,戒備森嚴。
前方人影一晃,一位氣息凝練、面容隱在陰影里的暗衛(wèi)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鑾駕側前方數步之外,動作流暢得仿佛從林影中直接流淌出來。他壓低嗓音,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喑?。骸暗钕拢胺搅珠g空地發(fā)現大片凌亂血跡,腥氣尚未散盡。屬下判斷已非常接近0015稟報的危險地帶。建議立即停止前進?!?/p>
血跡?在皇家劃定的私地和禁地邊緣?趙晗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了一瞬。她心中那根警覺的弦繃得更緊了?!皢汤?,黑龍,地凌!”她清冷的嗓音穿透林間的寂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隨著她的點名,前方護衛(wèi)隊伍中,一位身材消瘦、面容清癯,裹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布袍的二十名供奉之首的老者微微躬身。與此同時,鑾駕附近的兩處暗影仿佛活了過來,凝聚成兩個渾身裹在漆黑勁裝里的身影——一個是黑龍,一個是地凌,他們倆屬于黑衛(wèi)序列。此刻被直接點明任務,代表著趙晗最高的警戒級別。三人毫不猶豫,朝著鑾駕的方向一抱拳,動作干脆利落,隨即氣勁微吐,身形如三道鬼魅般的輕煙,以驚人的速度掠向血跡發(fā)現的方向,瞬間消失在林木深處。他們沒有言語,行動本身就是對命令最徹底的回應。
趙晗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一圈圈漣漪擴散開去。整個隊伍立刻高效地運作起來。巡檢司的兵丁在外圍豎起簡易的拒馬樁,巡察衛(wèi)的精銳在校尉指揮下占據了有利的防御位置,警惕地環(huán)視四周。供奉們則默契地散開,隱隱將鑾駕護衛(wèi)在核心區(qū)域。營帳被迅速搭起,篝火被點燃,驅散著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和寒意,但這有序的行動之下,一股無形的緊張感在林間彌漫開來。
鑾駕內,錦繡鋪陳,熏香裊裊。趙晗并未坐于軟榻,而是盤腿于輿中,雙拳緊握,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她那張繼承了母親優(yōu)點的精致臉龐,此刻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公主特有的雍容華貴被一層冰冷和凝重取代。永固山!自父皇定鼎,于永固城龍首臺祭告天地,永固山便歸入皇莊禁苑,歷代皆有記載、巡護……何曾有過盤踞于此的宗門勢力?這山巒起伏的所在,除了部分皇家莊嚴不可侵犯的圍獵禁地,其余也都是登記在冊的皇家私產。在她的認知里,這里不可能、也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強橫的宗門或是根基深厚的世家悄無聲息地扎根于此!若真有這樣的存在,皇帝身邊那些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暗中力量,怎么可能毫無察覺?正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其中的蹊蹺,讓趙晗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疑團和不祥預感。這里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轟隆——!”
仿佛印證著她心中的不安,一聲震耳欲聾、沉悶如同巨雷炸響在鐵砧上的轟鳴聲,毫無征兆地猛然爆發(fā)!聲音的源頭直指剛才三人消失的方向。緊接著是兩道幾乎不分先后的沉悶撞擊聲:“砰!砰!”
“戒備!”護衛(wèi)統(tǒng)領厲聲喝道,所有兵刃瞬間出鞘,弓弩齊指聲音來源方向,空氣中響起一片“鏘啷”的金屬摩擦聲,篝火的映照下,刃口寒光閃閃。
趙晗的心猛地一沉,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玉手已經猛然揮開了鑾駕前方垂下的細密金紗帷幔。她的視線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前方林間草地。
只見三道狼狽的人影如被狂風卷起的敗葉,翻滾著從半空中急速倒飛回來,重重砸落在谷口外的草地上,激起一片塵土草屑。其中一人尚未完全落地,便抑制不住地“哇”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在淺綠的草莖上濺開刺目的猩紅。另外兩人也身形踉蹌,落地后連退數步才勉強穩(wěn)住,胸前的黑衣明顯凹陷下去,顯然受了不輕的創(chuàng)傷。
正是剛剛派出的喬老、黑龍和地凌!
喬老蒼老的面容毫無血色,嘴角殘留著血跡,右手捂在胸口,指縫間似有暗色浸潤。黑龍和地凌的左側肩甲明顯變形,手臂軟軟垂著。地凌看似受創(chuàng)稍輕,但面色鐵青,呼吸急促,腳步虛浮。
趙晗的瞳孔驟然收縮!喬老已是宮中供奉里排得上號的內勁高手,而黑龍、地凌更是黑衛(wèi)中的精銳!這才進去多久?一個照面便被如此狼狽地轟了出來?對方究竟是什么來頭?
她紅唇微啟,正要下達讓三人急速撤回并全力戒備的命令——
就在這驚魂未定之時,一道蒼老、低沉,卻又如同洪鐘大呂般震人心魄的聲音,毫無阻礙、清晰無比地從山谷深處,貼著密林的縫隙,悠悠揚揚地飄蕩出來,直接蓋過了所有兵刃出鞘的雜音和傷者的悶哼,清晰地響徹在每個人的耳畔:
“何人如此不懂規(guī)矩,擅闖他人禁地?”
山谷內,趙銳所在的村落被一片無形的寧靜籠罩。但在趙銳特殊的感知里,一層如同巨大倒扣琉璃碗的透明“空氣罩”,嚴密地包裹著整個村落,隔絕了內外的大部分物理聯(lián)系和能量波動。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落在空氣罩上,折射出微弱到幾乎不可察覺的斑斕流光——這一切,只有他能“看見”,這就是村民口中的“護山大陣”!實際上應該是科技類防御產物,只不過這個時代無人能認識。同時他幾乎可以肯定,外面那群不速之客,對此異象毫無察覺。
趙銳此刻正站在村子最外圍那道厚實笨重的杉木排門前。一股淡淡的樹脂混合著泥土、木頭腐朽的氣息縈繞鼻尖。他手中拿著一個臨時應急制作的東西——一個用粗制麻布包裹填充,內部嵌合了分叉巨大、經過初步打磨的雄鹿角的“喇叭”。鹿角獨特的天然中空結構能在一定程度上放大和改變音波的方向,是他目前唯一想到能隔著空氣罩進行有效遠距離傳聲的工具。
趙銳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間傍晚清冽而略帶涼意的空氣灌入肺腑。他盡力穩(wěn)定住自己因為緊張而產生的劇烈心跳感。他將那巨大的鹿角喇叭湊到嘴邊,對著門外的山谷、那幽深莫測的林木方向,深吸一口氣,運用特殊發(fā)力技巧,將肺腑中的氣流強力擠壓出去,聲音經由鹿角角的天然共鳴腔初步匯聚放大,再穿透那無形的“空氣罩”。
“此地為私人領地,未經主人同意擅自闖入,后果自負!”
他的聲音本身清朗,但在穿透空氣罩那一層具有奇特彈性和折射扭曲空間的屏障——科技防御空間,規(guī)則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音波被強制性地拉伸、扭曲、匯聚、放大,再被山谷獨特的地形稍作回蕩,最終傳達到趙晗等人耳中時,已然徹底變調!變成了一種雄渾、蒼勁、帶著難以言喻的歲月沉淀感和穿透力十足的老者之音,每一個字都如同裹著千鈞重物,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壓。
山谷外。
趙晗清冷的目光透過逐漸黯淡的光線,凝望著前方那片朦朧模糊、被無窮無盡綠意覆蓋的谷口。那蒼勁洪亮的警告聲仿佛無處不在,貼著每一片樹葉的邊緣,纏繞著每一根樹干,如同山谷本身在發(fā)出低吼。她完全無法判斷聲音的具體來源方向,更遑論追蹤其軌跡。這聲音傳遞方式之詭異,已經超出了她對已知功法門派的認知。
宗門棲息地?傳說中的“千里傳音”?或者某種從未聽聞的奇詭音功?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永固山何時成了別人口中的“禁地”?更在她皇家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發(fā)展出這等存在?這簡直是荒謬!驚疑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她的理智。
此時,喬老在黑龍和地凌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回到了臨時營地的外圍。三人的傷勢觸目驚心:喬老胸前襟口的衣衫已被暗紅色的血浸透了大片,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刺骨的疼痛,他強忍著不讓痛苦之色流露太過;黑龍和地凌的左肩明顯塌陷了一塊,骨頭恐怕有斷裂,整條手臂垂著無法動彈,額頭上全是冷汗,牙關緊咬;地凌內傷最重,面色已呈青灰,嘴角不斷有血沫溢出,全靠另外兩人支撐才沒有倒下。他們踉蹌的身形、強忍痛苦的面容和那斑斑點點的血跡,無聲地宣告著山谷中力量的恐怖與真實。
看著三人的慘狀,現實冰冷而殘酷地擺在眼前:對方不僅存在,而且強大到足以瞬間重創(chuàng)她手下的頂尖力量!難道里面真的盤踞著能鎮(zhèn)壓一方的大宗師,甚至是一個隱藏極深的隱世宗門?這背后究竟牽扯著多深的秘密?
“殿下……”喬老被攙扶到鑾駕下方,強提一口氣,傷口撕裂般的疼痛讓他聲音都在發(fā)顫,但話語中的驚駭卻無比清晰:“老……老朽無能。里面絕非等閑!單以方才交手來看,出手之人境界深不可測,隔空便能引動無形巨力,且范圍控制精確,之前暗衛(wèi)能僥幸逃脫,實非易事!這份對力量的掌控……恐怕真是大宗師級別的人物!這山谷里,極可能……有隱世大宗,或絕頂高手坐鎮(zhèn)!”
“大宗師宗門”幾個字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豎耳傾聽的人心頭,營地內的空氣凝重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所有人握著武器的手都不自覺地緊了緊,汗?jié)窳耸中摹?/p>
趙晗精致的下巴微微繃緊。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銳利地掃過喬老三人嚴重受創(chuàng)的身體,聲音帶著一種竭力維持的平穩(wěn),卻掩不住其中的凜冽寒意:“三位立即退下,全力療傷。讓醫(yī)部太醫(yī)全力接手治療,醫(yī)部庫房中的續(xù)筋丹、回元散盡管取用!”
三人感激又帶著后怕地垂首,在旁人攙扶下艱難退去,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隨即,趙晗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山谷里那沉重的氣息也吸入肺中化作力量。她猛地站起身,身段挺拔如崖頂青松。不再是低聲吩咐,而是刻意運足了中氣,將原本清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皇家公主特有的威儀與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出鞘的利劍,刺破林間越來越濃的暮色,朝著那幽深莫測、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山谷深處,朗聲喝道:
“本宮乃穹宇王朝二公主,當朝皇帝陛下之女,趙晗!”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山林間?!伴w下聲若洪鐘,技藝通玄。然,此地乃皇家親封、冊記在錄之禁苑!閣下何人?緣何踞守于吾皇家之地?!報上名來!”
她一邊喊話,一邊用冷冽如刀鋒的眼神給身側的巡檢司都尉和巡察衛(wèi)統(tǒng)領下達了明確的指令。隨著她眼神的掃過,巡檢司的精干吏員和巡查衛(wèi)的精銳校尉們立刻會意,一部分人刀劍出鞘一半,呈扇形散開,極其謹慎地檢查四周的灌木叢、巖石后、樹冠間,防止有任何伏兵或者機關陷阱。另一部分人則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和腰間佩刀的刀柄,在趙晗話音落下的瞬間,極其默契地、如同波浪般緩緩向前涌動推進,目標直指那片被幽暗籠罩的谷口。他們踏著落葉和斷枝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一股迫于皇權威嚴、不得不前進的決絕,隊伍如同在粘稠的空氣中犁開一道緩慢而堅定的口子。篝火的光芒在他們移動的身影上跳躍,投下巨大晃動的不安黑影。
安靜。死一般的寂靜。
回應趙晗那擲地有聲的皇家宣言和數百人緩緩移動腳步的緊張聲響的,只有山谷深處傳來的、愈發(fā)清晰的風刮過林梢?guī)鸬年囮噯柩?,以及暮色中漸漸亮起的稀疏星辰。連剛才被驚飛的夜鳥都仿佛被凍結在林葉間,不敢發(fā)出一絲鳴叫。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將營地內的緊張和不安推向了頂點。每一個推進的兵卒、每一個手握刀柄的侍衛(wèi),額頭上都滲出細密的汗珠,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膛。對方的沉默比咆哮更可怕,那種未知帶來的壓力如同千斤巨石壓在所有人背脊上。
趙晗立于鑾駕前,身姿依舊挺拔,她一身海棠紅縷金纏枝牡丹宮裝,在漸起的夜風中微微拂動,夜風吹起她鬢角的發(fā)絲,露出線條優(yōu)美卻帶著無比堅毅的側臉輪廓。她的雙唇抿成了一條銳利的直線,眼眸深處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鎖定著那片無聲無息吞噬著光線和聲音的幽暗谷口。正當她準備再提高音量,發(fā)出最后的嚴詞詰問,甚至不惜下令強行探路之時———
那熟悉得令人心頭驚悸的、蒼老渾厚、帶著無法形容穿透力和空間回響的聲音,再次毫無征兆地、清清楚楚地,如同直接在每個人的耳畔響起:
“老夫活得太長久了,對這方世界幾番變遷的王朝輪替早已不知所謂!什么皇家禁地,老夫不在意!老夫只知道,此地方圓自天地初開,生靈初現之際,便是我世代守護、生息繁衍之故土!縱有滄海桑田,山河易主,此間歸屬,亦從未改變!”聲音里帶著一種源自時間深處的滄桑和不容置喙的執(zhí)拗,仿佛在述說一個不容置疑的鐵律。
“凡踏足我領地者,無論緣由為何——尋仇,訪友,亦或無知誤入——皆被視為對這方凈土的覬覦與威脅!老夫念爾等乃是百年來唯一尋至此處之人,特允片刻喘息。所以,這是老夫最后一次警告爾等!”
聲音在此處微微一頓,如同蓄滿了千鈞之力的弓弦拉緊到了極致。下一瞬間,每一個字都裹挾著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意念力量,洶涌而至:
“珍惜你們自己的性命!立刻帶上你們的人,滾?。?!”
最后那個“滾”字,并非聲嘶力竭的咆哮,而是在那奇異的空間擴音效果下,變成了一種低沉到了極致、如同地底萬鈞巖漿滾動般的震顫轟鳴!無形音波帶著強烈的推拒感和實質性的精神沖擊,如同無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每一個試圖靠近谷口的兵卒身上!站在最前端的幾個巡查衛(wèi)精銳,猝不及防被這蘊含在聲音中的詭異力量迎面撞上,腳下如同踩到了冰面,“噔噔噔”連退數步才狼狽穩(wěn)住身形,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布滿了驚恐!連后面整裝推進的隊伍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無形斥力逼得齊齊一滯,推進的勢頭竟被硬生生打斷!
這哪里是普通的警告?這分明是隔著虛空,遙遙發(fā)出一記威力十足的震懾!
趙晗在聽到對方那句“天地初開”、“世代守護”、“故土”時,那線條優(yōu)美的鳳眸之中,瞬間凝聚起足以凍裂金石的無邊寒意!好一個“自古以來”!區(qū)區(qū)一方草莽之徒,竟敢妄言比存在了百年、威震八方的穹宇王朝對這片土地擁有更久遠的“宣稱權”?這根本是赤裸裸的蔑視與挑釁!是對她皇家血脈與身份最直接的侮辱!
她秀眉如遠山般鎖緊,緊握的雙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凸顯出來。怒火如同奔涌的巖漿,灼燒著她一向冷靜的理性。
“放肆!閣下聲稱此地方圓乃是爾等‘自古’所有。”她的聲音因為怒極反而帶上了一種異樣的、帶著冰渣般的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清晰地傳遞著無上的皇權意志?!澳敲撮w下可知,如今此方天地,乃是穹宇一脈執(zhí)掌社稷,威震天下?莫非閣下還是前朝前前朝遺民不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閣下如果執(zhí)意于我穹宇王朝為敵,那么就不知閣下是否真能承受得住雷霆震怒了?”她頓了頓,嘴角噙起一絲冰冷的、帶著施舍意味的弧度。“閣下武功絕頂,超凡脫俗。以一身如此驚世駭俗的本領,屈居這荒山野嶺,豈非埋沒了這份絕世之才?若愿誠心歸順,效忠我朝,本宮以皇家公主之尊在此允諾,定當親稟父皇,授閣下為皇家一等供奉!御前行走,世襲罔替之爵位榮華,唾手可得!如此,也好過在深山之中做一山野隱修,浪費了大好光陰!”
趙晗的話,開出的價碼不可謂不高?;始乙坏裙┓?,地位尊崇僅在少數開國元勛之下,御前行走更是親貴中的親貴!這足以讓天下九成九的武者擠破了頭。她拋出了這根金橄欖枝,相信對面的這位高手不可能拒絕。誰知——————
“沒興趣!滾!”趙銳就差罵粗口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她陡然拔高聲音,清越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山風卷起她的袍角,獵獵作響?!皝砣耍_進山谷!本宮倒要看看,他如何能在一瞬間殺死這么多人!”命令擲地有聲,侍衛(wèi)們齊刷刷地挺直腰桿,鐵甲相撞的鏗鏘聲在山谷間外回蕩。幾十名黑衣護衛(wèi)已攥緊刀柄,屏息待命,眼神交匯間皆是肅殺。
這時,侍衛(wèi)頭領一步搶前。他是跟隨趙晗十余年的老將,額角刻著風霜的溝壑,此刻臉上寫滿焦灼?!暗钕?!請三思!”他單膝點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千鈞。“山谷中的動靜尚未摸清,他們的功法和路數詭異莫測。沖入窄口,若中了埋伏……”他抬眼瞥向山谷,暮色中林木的輪廓愈發(fā)猙獰,“折損過半,恐難復命于陛下??!”
趙晗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正要呵斥這多嘴的舊部。山風忽起,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飄然落在鑾駕前丈許。來人單膝跪地,無聲無息,只揚手托起一卷明黃綢緞——皇帝手諭。那人一身黑衣,與侍衛(wèi)們無異,但左胸口處卻繡著四個明黃色小字:影衛(wèi)0002。夕光下,那數字刺眼如殘陽。
趙晗的呼吸驟停。影衛(wèi)0002——那是母后的貼身影子,自二十年前母后被驚雷所驚嚇后便寸步不離地守護在鳳榻前。母后昏睡二十載,藥石無靈……而今她竟現身此地?趙晗的腦海一片空白,只余一個念頭如驚雷炸響:難道母后那邊有什么情況?是蘇醒?還是?旋即,她心頭涌起滔天巨浪。若母后真的蘇醒,父皇必也知曉此事——這手諭是雙重圣意!她的視線緩緩從影衛(wèi)掃向那卷明黃。手諭在暮色中泛起柔和光澤,卻像烙鐵般燙在她心上。二十年間,她為查明幼弟失蹤之謎奔走四方,不惜違逆父皇,而今曙光乍現卻不得不退。
她霍然抬首,目光復雜地投向山谷。翠谷依舊森然如淵,卻再無半點探究之念?!盎貙m!”二字脫口而出,干脆利落。人馬如潮水般退去,蹄聲隆隆,塵土飛揚,來時浩浩蕩蕩的隊伍轉眼消散在漸深的暮色里,只留下山道上歪斜的轍痕,印證過一場未盡的交鋒。
山谷深處,趙銳立在杉木門內遠眺。
谷中的光線已弱了許多,夕陽沉入山巒,山谷染上靛藍的暗調。山泉在腳下汩汩流淌,冰涼的水汽氤氳開來。趙銳目光卻銳如鷹隼,緊盯著山道盡頭那片揚塵——趙晗的鑾駕已隱于視野之外。他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肩線緩緩松弛。若真有人硬闖,防御系統(tǒng)觸發(fā)下,血肉之軀難逃死傷,倒非圣母憐憫那些兵士,只怕尸橫遍野會引來深山的狼群或熊羆,對山谷中出行的村民不利。十年前那場浩劫后,山中猛獸兇性未泯,一旦嗅得血氣,山谷將成修羅場。夜風中,松濤嗚咽如泣,山影幢幢,趙銳抬手揉了揉眉心。
紅影一閃,少年紅一已奔至身前?!皫煾担 彼事暫暗?,猛地挺直腰板,腳跟并攏,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這是趙銳閑時教授的動作,用以砥礪心性,如今倒成了這些少年們刻進骨子里的習慣。紅一喘著粗氣,兩頰通紅,“有急訊!孫大娘的線人通過秘密地道趕來,說穹宇王朝的二公主——就是趙晗——帶了百來號精銳,正殺向咱這兒!”
“知道了,”趙銳淡聲道,眼波未動,“她怕是追蹤趙一至此的。不過……人已走了,剛剛的事?!鄙焦韧饽顷囆鷩?,他聽得分明。
“走了?”紅一愕然睜大眼,抓了抓后腦勺,“啊……哦!”少年臉上的焦慮褪去,只余一絲茫然。
“就這些?”趙銳挑眉,紅一急忙垂首。趙銳隨手折下山門旁的幾株艾草,指尖搓捻著藥香。“讓線人速回。轉告孫大娘:為師無事,莫要掛懷。反倒是她們——永固城里暗流洶涌,收斂些,別太招搖。記住‘隱蔽’二字,就是活命的本錢!”
“是!”紅一領命欲退,又被叫住。
“對了,”趙銳目光投向谷中一片錯落的屋舍,“讓趙一來見我?!鄙倌暝賾宦?,身影已沒入漸濃的暮靄中。
夜色如濃稠的墨汁潑灑在巍峨的皇城之上,宮闕連綿的剪影被稀薄的月光勾勒得愈發(fā)森嚴。宮道上疾馳的馬蹄踏碎了深夜的寂靜,石磚路面在蹄鐵下迸出點點火星,急促的聲響在空曠的宮墻夾道間回蕩,撞出陣陣令人心悸的回音。
長公主趙蘭緊緊抿著唇線,清冷的風刃刮過她緊繃的臉頰,吹亂了束在玉冠下的幾縷青絲。她微微伏低身體,貼著自己那匹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御賜“玉驄”馬脖頸,感受著它每一次肌肉有力的舒張和收縮,耳邊是自己鼓點般的心跳,急促而沉重。手中那份由御前小太監(jiān)疾行送回的皇帝手諭,早已被她揉入了掌心,單薄的絲帛上,“回宮”兩個御筆朱砂批就的字跡,仿佛烙鐵般滾燙。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這兩個字是否承載著她日日夜夜最深重的期盼?
在她身后半步之距,茶老精瘦的身形在顛簸的馬背上穩(wěn)如山巖,他那匹跟隨多年的黑色健馬亦步亦趨,四蹄翻騰如風。老人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前方長公主挺直的背影,仿佛能穿透那層焦急的外殼,洞悉其下翻滾的驚濤駭浪。他猛地一夾馬腹,黑馬通靈般地加速前竄,與玉驄馬首尾交錯的瞬間,茶老的聲音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確信無疑的激動:
“殿下!陛下親筆,只此二字……老奴斗膽揣測,若非十萬火急之軍國大事,那便唯有……唯有深居福馨宮的那位娘娘……她醒了!”
“當真?!”
趙蘭倏地勒緊韁繩,玉驄馬前蹄高揚,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嘶鳴,硬生生止住了疾馳之勢。她猛地側轉身,素日里如古井般沉靜的眸子此刻竟瞬間被點亮,映照著宮墻拐角處高懸的昏黃氣死風燈的光芒,仿佛凝聚了漫天繁星,劇烈地閃爍著。那光芒深處,是驚悸,是不敢置信,更有一種在無盡黑暗中跋涉太久、驟然窺見一絲微光而產生的巨大震顫。“二十年了……母后她……整整二十年,無聲無息,形如枯槁,若非鼻間尚存一縷弱不可察的游息,任誰見了都會當她已……這些年,全靠那些忠心宮娥用玉管撬開唇齒,一勺勺將米漿湯汁強行灌入……”
“不敢欺瞞殿下!”茶老也控住了馬,他布滿褶皺的臉上每一道紋路都因某種按捺不住的興奮而舒展開,甚至帶著一絲年輕人般的活氣,聲音因激動而微帶沙啞,“老朽方才從宮內出來,行至永信門附近時,正撞見陳公公領著幾個小黃門腳步匆匆。老奴雖不便上前招呼,但錯身而過那片刻,看得真真切切——陳公公臉上那抹壓不住的喜色,像開了秋日枝頭最紅的海棠花!他行去的方向,正是福馨宮無疑!”
“陳公公……”趙蘭喃喃重復著這個名字,心弦劇震。那位父皇身邊的老人,早已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存在,城府深得如同宮中靜默的深井。能讓他喜形于色的……那就幾乎可以確定了!
母后醒了!
這個念頭如同滾燙的熔巖,瞬間沖垮了趙蘭心中那堵由漫長歲月和無數次失望筑就的冰墻。她只覺一股巨大的酸澀與狂喜猛烈地沖擊著喉頭,險些讓她失聲。是天可憐見?還是……她不敢深想。十年前那場驚心動魄、如同撕裂了天地般的雷暴之夜倏然清晰地闖入腦?!謮训淖仙婒诳罩锌裎?,轟鳴的巨雷接連炸響,雨如天河倒瀉,整個皇城都在這可怖的天威下顫抖。也就是在那個毀天滅地的夜晚,母后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誕下那個孱弱的嬰兒,自己卻陷入沉沉黑暗。更詭異的是,那剛落地、連啼哭都微弱的小皇子,竟在當夜便如同水汽般憑空消失!父皇震怒,宮禁閉鎖,掘地三尺,連最骯臟的老鼠洞都沒放過,那孩子卻像從未存在過一般,未留一絲痕跡。此事透著的重重蹊蹺與寒意,如一根毒刺,深埋在她心底十年。
趙蘭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壓下翻涌的心潮,用力一甩馬鞭:“走!”
然而,趙蘭似乎想到了什么極重要的事,方才臉上的那點振奮瞬間被陰霾取代,眉頭緊緊鎖起。聲音陡然沉重下去,如同灌了鉛:“還有一事,萬分緊要!半刻前,天葵、地瑕二人趕回稟報——永固山中,確有異狀!有一宗門勢力盤踞其中,不僅山門隱蔽,其門人所施之武功路數詭譎莫測,竟連他二人都無法辨識分毫!”
“永固山?宗門勢力?”茶老心頭猛地一沉,夾著馬腹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永固山?那不是毗鄰京畿西郊、被視為皇家后苑禁地一般的山林嗎?那里何時成了別人家的道場?“敢問殿下對方是何來歷?意欲何為?”茶老聲音不自覺地繃緊。
趙蘭的眼神變得異常凝重,明亮的眼珠深處透出精光:“據天葵、地瑕回報,對方藏匿極深,全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更棘手的是——整個永固山似乎都被一層無形而堅固的屏障所籠罩,他們的宗門便隱于那屏障之后!老二的供奉以及黑衛(wèi)甫一試圖靠近探查,立遭重創(chuàng),若非退得快,恐已命喪當場!那股反擊的力量……簡直匪夷所思!”
“什么?護山大陣?!”茶老驚得幾乎勒停馬匹,他看向趙蘭,眼中此刻都被一層濃重的、難以置信的驚駭所覆蓋,“殿下是說……那種傳說中只有頂尖的方外宗門才可能耗費巨大資源布下的護山大陣?竟就在……天子腳下的永固山?!這怎么可能!”他的聲音在夜風中拔高,染上了前所未有的尖銳,“陛下這些年苦心經營,明里暗里布置下明衛(wèi)、暗衛(wèi)、影衛(wèi)、黑衛(wèi)……監(jiān)察天下,眼線無數!京城內外,上至公卿侯府,下至黎民百姓,無一不在朝廷耳目之中!如此龐大一股勢力,如此驚人的動靜——開啟護山大陣所需耗費之巨,絕非一日之功!更需有大宗師級別、甚至不止一位的絕世強者坐鎮(zhèn)中樞方能源源不絕予以支撐!盤踞京師重地之側,他們是如何躲過十年?為何這十數年間,竟無一人察覺,亦或……竟無一人上報?連片紙只字的風聲都未曾聽聞!這……”
茶老的胸膛激烈起伏,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順著脊椎迅速蔓延開來,比這深秋的夜風更讓人戰(zhàn)栗。這絕非尋常勢力隱匿!其中蘊藏的陰謀意味,令人不寒而栗。茶老看著趙蘭那驟然變得鐵青的臉——那是看慣風雨、歷經無數驚濤的獨狼在嗅到真正致命危險時才會流露出的神情,她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殿下!”茶老的聲音陡然拔得又尖又急,如同銹鈍的刀劃過骨節(jié),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和驚懼,“茲事體大,關乎國本!此事已非尋常江湖門派紛爭!一個能在皇權咫尺之側、瞞天過海布下此等基業(yè)的龐然大物,其所圖必然驚天!必須!必須即刻稟告陛下!”
趙蘭閉了閉眼,強行壓下心頭掀起的萬丈狂瀾。宮道盡頭,巍峨的宮門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喜悅?危局?母后終于可能蘇醒的巨大希望,與近在咫尺、不知深淺的巨大威脅交織在一起,讓她的指節(jié)都攥得發(fā)白。片刻后,她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清醒而沉重的復雜光芒,低聲道:“茶老,此刻……絕非進言的良時啊。”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層層宮墻,投向東北方那片依舊燃著燈火、彌漫著藥香的宮殿群落,“若母后真如我們所想已然蘇醒……父皇此刻,定然寸步不離地守在福馨宮榻前……”
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被夜風吹散。趙蘭猛地一咬下唇,再不留戀片刻猶豫,揚起馬鞭狠狠抽落在玉驄馬的臀上!
“駕——!”
駿馬吃痛,發(fā)出一聲穿云裂石的長嘶,化作一道離弦的白箭,馱著心事沉重如鉛、卻又不得不急切奔赴那未知前路的長公主,猛地扎進了前方巨大的、燈火輝煌的皇城入口那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陰影之中。身后,茶老一夾馬腹,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后,兩騎蹄聲驟然加速,急如驟雨,碾碎了宮門內更加濃重的寂靜,朝著那被巨大喜訊與滔天危機共同籠罩的宮廷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