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剛泛起一層死魚的肚白。稀薄的晨霧粘滯滯地浮在雜役堂破敗的院落里,像裹尸布上洇開的濕痕。鐵蛋肩上挎著一個癟癟的粗布包袱,他和其他兩個抽中白簽的倒霉蛋——王麻子和另一個叫孫老蔫的,被郝管事指派的一個黑臉執(zhí)事像趕牲口一樣催了出來。
黑臉執(zhí)事一路沉默,只在山門前驗看了郝管事發(fā)出的木符后,才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模糊的指令:“跟上,別磨蹭。”鐵蛋低著頭,踩在坑洼不平的石階上,腳下發(fā)出單調(diào)的“啪嗒”聲,和他心頭沉重的鼓點混在一起。山路崎嶇,越走越是偏僻,路邊的雜草瘋長,彌漫著一股陰濕腐朽的土腥味。
空氣悶得厲害,鐵蛋只覺得胸口像壓著塊巨石。他悄悄運轉(zhuǎn)體內(nèi)煉氣二層的靈力,試圖驅(qū)散那股令人窒息的憋悶感。一絲微弱的暖流順著經(jīng)脈流走,稍稍緩解了那種冰寒入骨的壓抑。就在這時,王麻子哆嗦著嘴唇,側(cè)過那張蠟黃的臉,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對身旁的孫老蔫說:“老孫……你說,昨天那抽簽……”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郝管事……他是不是……是不是故意……”
孫老蔫是個干瘦的中年漢子,臉上刻滿風(fēng)霜的褶子,眼皮耷拉著,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麻木。他腳步?jīng)]停,只是眼珠子在渾濁的眼窩里極其微弱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幾步遠(yuǎn)、對他們的低語恍若未聞的黑臉執(zhí)事。然后,他同樣用那種氣若游絲、卻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冰冷嘲弄的聲音回應(yīng)王麻子:
“簽?呵……騙鬼的把戲罷咧。那礦洞……根本沒人肯去。年年都是‘抽簽’,抽不中?那是祖墳冒青煙……抽中了……”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風(fēng)箱般的短促抽氣,像是苦笑,又像是嗆了一口絕望的風(fēng),“……就是閻王殿里掛了號?!?/p>
話音不高,卻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猛地扎進(jìn)鐵蛋的耳朵里,穿透了鼓膜,直刺入顱骨深處!
騙局……自愿根本無人……抽簽是遮羞布……
先前郝管事那張堆滿假笑、故作無奈的圓臉在他腦海里扭曲、放大,最后定格在他拿出那個裝著黑白棋子的儲物袋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算計寒光。寒意比這山間的薄霧更徹骨,瞬間浸透了鐵蛋的四肢百骸。他攥著包袱帶子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嘎吱作響,牙關(guān)死死咬住,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原來那所謂的“公平”,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精心導(dǎo)演的謀殺!他們?nèi)齻€,不過是送上祭壇的倒霉牲口!
山勢愈發(fā)陡峭,泥土變成一種令人不安的暗紅色,像是被血反復(fù)浸透過。終于,轉(zhuǎn)過一道巨石嶙峋、植被稀疏的山坳口,一股混合著硫磺和金屬腥味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暈眼花。
礦洞到了。
巨大的山體被生生挖開一個猙獰的裂口,黑黢黢的,仿佛一頭蟄伏巨獸張開的深淵巨口。洞口邊緣參差不齊,裸露著灰白色的巖石斷面,被不斷滲出的、渾濁不堪的泥水染出道道污穢的痕跡。洞口兩側(cè),歪歪斜斜地立著幾根粗劣的原木柱子,勉強(qiáng)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洞頂。幾盞昏黃的油燈掛在木柱上,燈火在陰冷的穿堂風(fēng)里瘋狂搖擺,將洞口附近晃動的幾個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那是穿著破爛礦工服的雜役,個個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動作遲緩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個穿著灰色勁裝、腰間掛著皮鞭的監(jiān)工正叉著腰站在洞口一塊突出的巖石上。他臉膛黝黑,一道蜈蚣似的刀疤從眉骨斜劈到嘴角,眼皮懶洋洋地耷拉著,只偶爾抬起,那目光掃過新來的三人,就像屠夫在掂量待宰羔羊的分量。
“疤爺,郝管事那邊送來三個。”黑臉執(zhí)事上前一步,語氣帶著一絲恭敬,遞上木符。
被稱作疤爺?shù)谋O(jiān)工伸出粗糙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捻過木符,眼皮都沒抬,只從鼻孔里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嗯?!?/p>
黑臉執(zhí)事任務(wù)完成,轉(zhuǎn)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會沾上這里的晦氣。
疤爺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像冰冷的鐵刷子,挨個刮過鐵蛋、王麻子和孫老蔫的臉。他隨手從旁邊一個破木箱里抄起三把銹跡斑斑、邊緣都鈍得卷了口的鶴嘴鋤,像丟垃圾一樣“哐啷”、“哐啷”扔在他們腳前,濺起一小片嗆人的紅色塵土。
“看清楚了,菜鳥?!卑虪?shù)穆曇羯硢〈旨c,帶著濃重的痰音,“每人每日最少上交二十塊標(biāo)準(zhǔn)靈石。少一塊,餓一天。少五塊,鞭子伺候。挖不夠連續(xù)三天……”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草熏得焦黃發(fā)黑的牙齒,笑容猙獰得像野獸齜牙,“就別怪我疤爺心狠,送你們?nèi)サV脈深處……‘辦事不利’!”
“辦事不利”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三人的心臟。王麻子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孫老蔫的背脊佝僂得更厲害了。鐵蛋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死死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轉(zhuǎn)身逃跑的沖動。
“滾進(jìn)去!別磨蹭!”疤爺?shù)钠け蘖杩找怀?,“啪”的一聲爆響,抽碎了凝固的空氣?/p>
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心臟,三人幾乎是連滾爬爬地?fù)炱鹉浅林氐?、冰涼的鶴嘴鋤,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jìn)了礦洞那可怖的巨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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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的天光在身后迅速收窄,最終凝成一縷微弱的慘白,徹底被身后黏稠如墨的黑暗吞噬。礦洞內(nèi)部遠(yuǎn)比洞口顯得更加龐大、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絕望。
一股混雜著濃重土腥、硫磺刺鼻和腐爛濕氣的濁流迎面涌來,鐵蛋只覺得肺葉像是被一只冰冷黏膩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帶著深入骨髓的陰寒,絲絲縷縷鉆進(jìn)他的骨頭縫里。
渾厚?鐵蛋心里只剩下苦澀,他那煉氣二層的微末靈力,在這死寂粘稠的壓迫下,運轉(zhuǎn)得如同陷入泥沼的老牛,艱澀無比,只能勉強(qiáng)護(hù)住心脈一絲微溫。
微弱的光源來自洞壁上零星掛著的幾盞油燈。燈盞里劣質(zhì)的油脂燒得“噼啪”作響,散發(fā)出刺鼻的黑煙,豆大的火苗在穿洞而過的陰風(fēng)里瘋狂搖曳,拼命掙扎,將嶙峋凸凹的巖壁和坑道里影影綽綽晃動的人影投射在濕漉漉的洞壁上,扭曲、拉長,如同無數(shù)掙扎嘶吼的鬼影。那些“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具蒙著人皮的骨架。他們衣衫襤褸,補(bǔ)丁摞著補(bǔ)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緊緊貼著嶙峋的骨頭。每個人臉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洗不掉的暗紅色礦塵,只有一雙雙眼睛露在外面——眼睛深處沒有光,沒有情緒,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像兩口廢棄了千年的枯井。
他們機(jī)械地?fù)]動著沉重的鶴嘴鋤,“?!?dāng)……?!?dāng)……”,敲擊在堅硬的巖石上,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令人心頭發(fā)悸的撞擊聲,在這巨大的、墳?zāi)挂话愕目臻g里空洞地回響,仿佛在為所有人敲響緩慢的喪鐘。
“看什么看!找死?。?!”一聲暴喝如同炸雷,緊接著是皮鞭撕裂空氣的尖銳爆鳴,“啪——!”
鐵蛋猛地一縮脖子,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一個小礦坑邊緣,一個監(jiān)工正揮舞著浸過桐油的黑亮皮鞭,狠狠抽在一個蜷縮在地的老礦工背上。那老礦工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背上破舊的衣衫瞬間被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線下爆開?!肮贍敗埫崩系V工的聲音微弱如同殘燭,帶著瀕死的顫抖,“今日……今日實在是……”
“廢話!再挖不夠數(shù),老子直接送你下去喂石頭!”監(jiān)工啐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地拖著鞭子走開,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礦洞里。
鐵蛋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斷肋骨。他強(qiáng)迫自己收回目光,手臂肌肉賁起,用盡全身力氣掄起鶴嘴鋤,模仿著旁邊礦工的動作,狠狠鋤向面前那片暗紅色的、硬得像鐵一樣的巖壁。
“哐!”
一聲刺耳的震響,火星四濺。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木柄傳來,鐵蛋只覺得虎口劇痛,雙臂瞬間麻木,胸口更是被震得一陣翻江倒海,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而那巖石上,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頭頂。
旁邊的王麻子比他更不堪,第一鋤頭下去就脫手了,銹鈍的鶴嘴鋤“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整個人也軟軟地癱坐下去,渾身篩糠般地抖著,眼淚混著臉上的礦塵流下兩道泥溝。
“想死就坐著!”疤爺幽靈般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聲音不高,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或者,想試試礦脈深處的滋味?”
他的皮鞭梢頭在臟污的地面輕輕劃過,留下一道濕痕。王麻子如同被烙鐵燙了一般,連滾爬爬地抓起鶴嘴鋤,指甲摳進(jìn)木柄里,掙扎著站起來,對著石壁又一次徒勞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