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懶懶地蹭過西山尖，把最后一點燥熱余燼涂抹在雜役堂破舊的泥巴院墻上。汗味兒、劣質(zhì)草鞋的酸腐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渣子苦，混在一塊兒，沉甸甸地籠罩著幾十個垂頭喪氣的少年雜役。
鐵蛋站在人群靠后的地方，十四歲的骨架撐起一身扎實的筋肉，剛踏入煉氣二層不久，經(jīng)脈里那股暖融融的靈力流淌得格外順暢，讓他覺得自己能把拳頭伸進石頭里。他下意識捻了捻手指，火球術(shù)灼熱的余韻似乎還在指尖跳躍，冰劍的寒氣、土盾的凝重、藤蔓纏繞的青澀韌勁……月余苦熬，總算讓這些小玩意兒聽使喚了，念頭一動就能甩出去。
黃昏的光線落在他粗布短褂的肩膀上，勾勒出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勃勃的輪廓。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悶熱的空氣里擠進來一股更沉悶的氣勢。郝管事踱了進來，背著手，掃帚眉下的眼睛鷹隼般掠過一張張年輕卻過早染上疲憊的臉。他站定在院子中央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榆樹下，清清喉嚨，聲音不算大，卻像塊冰坨子砸進人堆里，瞬間凍住了所有細(xì)微的騷動。
“知道你們?nèi)兆泳o巴，”郝管事的嗓子帶著常年煙熏火燎的嘶啞，“宗門靈礦洞那邊，缺口子，要三個勞力?；顑嚎啵彼D了頓，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鐵蛋繃緊的脊背，“挖礦嘛，能有多甜？不過——”拖長的調(diào)子吊起幾十顆心，“每月二十塊下品靈石，實打?qū)崱８傻煤?，額外還有賞?！?/p>
他話音剛落，鐵蛋心口那點剛升起的活絡(luò)勁兒就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地癟了下去。耳邊立刻鉆進幾縷壓得極低的、帶著恐懼的顫音，像毒蛇吐信。
“……二十塊？呵，有命掙沒命花吶……”
“我親眼見的……李三兒，上月去的，人沒回來……”
“噓……說是挖不夠數(shù)，輕的打殘，重的……嘿嘿，直接‘辦事不利’……”
鐵蛋渾身一僵，剛想往前挪半步的腳底板死死釘在了曬得滾燙的地皮上，仿佛下面不是泥，是燒紅的烙鐵。二十塊靈石的光暈瞬間黯淡，被礦洞深處臆想出來的血腥黑暗吞噬干凈。
郝管事鷹隼般的目光在院子里梭巡了幾個來回，寂靜像濃稠的墨汁潑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他等了半晌，嘴角那點虛假的溫和徹底掛不住了，慢慢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昂?，”他短促地嗤笑一聲，那聲音刮得人耳膜生疼，“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從油膩膩的袍袖里慢吞吞掏出一個灰撲撲的儲物袋，袋口抽繩隨意地耷拉著。他兩根枯瘦的手指伸進去，捻出一枚黑色棋子，“啪”一聲脆響，彈在地上，滴溜溜滾了幾圈，停在腳下。
“規(guī)矩簡單。”郝管事的聲音像淬了冰，“黑子，留下。白子，”他目光掃過人群，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靈礦洞，你的造化。誰有話說？”
死一樣的寂靜。
“無異議！”短暫的死寂后，人群里不知是誰先炸出這么一聲，像往滾油鍋里潑了瓢涼水，瞬間噼啪炸響一片，雜役們爭先恐后地嘶喊起來，“管事英明！”“無異議！”“全依管事！”聲音里滿是劫后余生的僥幸和對未知厄運的恐懼。鐵蛋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也只擠出蚊子哼哼般的兩個字：“……無異議?！?/p>
“好！”郝管事臉上浮現(xiàn)滿意的神色，那神色卻比剛才的冷漠更刺骨，“挨個來！”
排隊的人流緩慢蠕動起來，空氣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撞擊聲。每一次儲物袋口的抽繩被扯動，都像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剮了一刀。伸進去的手，要么瞬間松弛，臉上綻放出狂喜，攥著黑子兔子般躥離院子；要么猛地抽搐，面如死灰，捏著那枚象征厄運的慘白骨片，失魂落魄地挪到一邊，腳下像拖著千斤的鐐銬。
一個，兩個……第十個雜役的手從袋子里抽出，月光般的慘白刺破了黃昏的暖色。那弟子喉頭滾動一下，終是沒發(fā)出聲，默默挪到角落，背影佝僂下去。
鐵蛋排在隊伍中段，他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短褂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離那灰撲撲的袋口越近，腳步就越沉，胃里像塞了塊冰冷的石頭。終于輪到他。排在前面的人剛離開，空氣里還殘留著對方釋放的微弱慶幸。鐵蛋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塵土、汗臭和絕望的氣味涌入鼻腔，幾乎讓他窒息。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儲物袋粗糙冰冷的表面，如同撫摸著一塊墓碑。袋子內(nèi)部仿佛深不見底，一股陰冷的寒意順著指尖蛇一樣纏上來，直鉆心底。他胡亂地攪動了幾下，指尖猛地碰到一枚觸感光滑冰涼的東西——不是粗糙的木質(zhì)黑子。
心，倏地沉了下去。
他僵硬地縮回手，攤開掌心——一枚小小的、打磨得圓潤的骨質(zhì)棋子，在夕陽殘紅下反射著慘白的光，像一小塊凝結(jié)的寒霜。正是那索命的白色。
“哈！”郝管事那張圓臉上堆起一層油膩膩的笑紋，細(xì)小的眼睛里卻一絲笑意也無，只有冰冷的算計，“鐵師弟，時運妙不可言??！白子，好兆頭！”
鐵蛋喉嚨干得發(fā)緊，想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閉上眼，用力吞咽了一下，牙齒硌得腮幫子生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空洞的木然。他默默拖著步子，一步一頓挪到那個角落，站定在那個先前抽中白子的雜役身邊。對方瞥了他一眼，眼神同樣是死水一潭。
角落里仿佛自成一方小小的墳場，隔絕了院內(nèi)殘存的空氣。第三枚白子不久后出現(xiàn)，被一個面黃肌瘦、名叫王麻子的少年抽中。他嘴唇哆嗦著，想哭又不敢哭出聲，只死死攥著那枚白子，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院里剩下的雜役早如鳥獸散盡，只剩他們?nèi)齻€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泥地上，被拉得老長，歪歪扭扭，透著凄涼。
郝管事背著手踱過來，肥厚的手掌挨個拍在他們肩上，力道不輕不重，卻像蒲扇拍在浮冰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安撫?！懊鼣?shù)啊，命數(shù)！”他拖著腔調(diào)，眼光在他們臉上溜了一圈，又像是穿透了他們，望向院內(nèi)更空曠處，“認(rèn)命吧，莫怨我郝某人。”
他身上那股劣質(zhì)煙草混合著油膩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鐵蛋胃里一陣翻攪?！盎厝ナ岸奘岸?，”郝管事最后叮囑道，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漠，“明兒一早，自有管事的來接引。好好干，說不定……還能活著出來?！?/p>
說完，他不再看他們一眼，袍袖一甩，轉(zhuǎn)身走向他那間位于院子角落、門窗緊閉的木屋，背影很快消失在漸濃的暮色里。
角落里只剩下三個沉默的影子，和沉甸甸壓下來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