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依舊虛弱得厲害，意識也昏沉。這場大病，如同抽干了我所有的精魂，只留下一具沉重的軀殼。每日里，清醒的時間很短，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但每次醒來，床邊幾乎總有那道墨色的身影守著。
玄麟變了。
他依舊沉默寡言，周身那股迫人的威壓也并未消失。但那股視我為無物的冰冷和輕蔑，卻仿佛隨著那場大病一同消散了。
他親自過問我的湯藥，盯著醫(yī)官診脈，甚至……在我昏沉?xí)r，會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浸濕的軟布擦拭我的額頭和脖頸。那動作帶著一種與他身份極不相符的生澀和……緊張？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丹砂私下里告訴我，我昏迷那幾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徹夜守候，所有經(jīng)手的湯藥、食物，他都要親自查驗(yàn)，府中因此掀起了腥風(fēng)血雨，幾個管事被秘密處置，牽連甚廣。
我默默地聽著，心底卻掀不起太大的波瀾。是愧疚？是后怕？還是……僅僅因?yàn)樗摹皵[設(shè)”差點(diǎn)提前報廢，打亂了他的計(jì)劃？
身體在那些苦澀卻有效的湯藥滋養(yǎng)下，緩慢地恢復(fù)著。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回到四肢，精神也一日好過一日。只是那場大病帶來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纏繞不去。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我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捧著一卷書，卻有些心不在焉。窗外傳來急促而低沉的腳步聲，帶著一種風(fēng)雨欲來的壓抑感。
門被推開，玄麟走了進(jìn)來。他臉色沉凝，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翳，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是朝堂上又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江南的鹽稅？
他沒有看我，徑直走到窗邊的書案后坐下。那里堆放著幾份顯然是剛剛送來的緊急文書。他拿起最上面一份，展開，目光沉冷地掃過。
我垂下眼，繼續(xù)看著手中的書卷，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書房里很靜，只有他翻動紙張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幾聲鳥鳴。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窗外的日影漸漸西斜，暖金色的余暉透過窗欞，灑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柔和了那冷硬的線條，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的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涼風(fēng)從未關(guān)嚴(yán)的窗戶縫隙里鉆了進(jìn)來。
我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衣衫。大病初愈的身體，對這涼意格外敏感。
這細(xì)微的動作似乎驚動了他。
玄麟的目光從文書上移開，抬眼看向我。
他的眼神依舊深邃，卻沒有了往日的審視和冰冷，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沒有說話，只是放下手中的文書，站起身。
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只見他走到旁邊的衣桁旁，那里掛著他的一件墨色銀紋的常服外袍。他伸手取了下來，然后走到我的軟榻邊。
一股清冽的、帶著淡淡沉水香的氣息靠近。
他俯下身，動作有些生硬，卻極其小心地將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寬大外袍，輕輕披在了我的身上。
暖意瞬間包裹了微涼的身體。那衣袍上殘留的溫度和他身上特有的氣息，猝不及防地將我籠罩。
我愣住了，捧著書卷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他……這是在做什么？
為我……披衣？
玄麟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他沒有再看我，只是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有些干澀：“風(fēng)涼?！?/p>
說完，他便迅速直起身，仿佛剛才那片刻的靠近和關(guān)懷只是錯覺，又走回書案后坐下，重新拿起那份文書，恢復(fù)了那副沉凝專注的模樣。
可那件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外袍，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頭，暖意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肌膚，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觸感。
我僵硬地坐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卷光滑的頁腳。書上的字跡在眼前晃動，卻一個也看不進(jìn)去。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漾開一絲陌生的、微酸的漣漪。
那件帶著他體溫的墨色外袍，仿佛成了一個無形的結(jié)界，將午后的涼意徹底隔絕在外。我僵硬地裹在寬大的衣袍里，屬于他的清冽氣息無孔不入，攪得人心緒不寧。書卷上的字跡成了模糊的墨點(diǎn)，窗外的鳥鳴也顯得遙遠(yuǎn)而不真切。
直到丹砂端著藥碗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娘娘，該喝藥了?！?/p>
那濃黑的藥汁散發(fā)著熟悉的、令人皺眉的苦澀氣味。
玄麟的目光從文書上抬起，淡淡地掃了一眼藥碗。他沒有說話，但那股無形的壓力讓丹砂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接過溫?zé)岬乃幫?，深吸一口氣，正?zhǔn)備像往常一樣屏息灌下去。
“等等?！?/p>
玄麟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和丹砂都詫異地望向他。
只見他站起身，走到旁邊放置茶點(diǎn)的小幾旁。那里擺著一個青玉小罐。他打開罐子，用銀匙舀出一點(diǎn)晶瑩剔透的、如同碎冰般的顆粒物。
是冰糖。
他端著那點(diǎn)冰糖，走到我面前，極其自然地將它倒入了我手中那碗濃黑的藥汁里。動作流暢，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
“……”我看著他，一時忘了反應(yīng)。
他用銀匙在碗中輕輕攪動了幾下，看著那晶瑩的糖粒在苦澀的藥湯中慢慢融化。然后，他才將銀匙放在托盤上，抬眼看著我，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現(xiàn)在，喝吧?！?/p>
我低頭看著碗中。濃黑的藥湯依舊，但那令人窒息的苦味似乎真的被那一點(diǎn)點(diǎn)糖沖淡了些許。
心頭那絲微酸的漣漪，似乎又?jǐn)U大了一點(diǎn)，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
我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藥汁滑過喉嚨，苦澀依舊，但在那苦澀的盡頭，舌尖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遲來的、微弱的甜意。
那甜意很淡，卻頑強(qiáng)地驅(qū)散著長久以來盤踞在味蕾上的陰霾。
喝完藥，丹砂收了碗退下。書房里又只剩下我們兩人。
玄麟重新坐回書案后，拿起朱筆，卻久久沒有落下。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投向了風(fēng)云變幻的朝堂。眉宇間那抹沉凝的陰翳更重了。
江南鹽稅案，終于還是炸響了。
這把火，燒得又快又猛，瞬間燎原。
我雖身處王府深院，也能感受到那股席卷而來的肅殺之氣。府中氣氛一日緊過一日，來往的官員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連丹砂偶爾出去一趟，回來都帶著驚惶的神色，低聲告訴我外面如何風(fēng)聲鶴唳，聽說已有幾位牽扯其中的官員被下了詔獄。
風(fēng)暴的中心，自然是玄麟。
他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即使回來，也多半是直接扎進(jìn)書房，通宵達(dá)旦地處理如山的卷宗和緊急文書。每一次見他，眉宇間的疲憊都深一分，眼神卻愈發(fā)銳利沉冷，如同磨礪到極致的寒刃。
我知道，這已不是簡單的貪墨案。背后牽扯的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足以動搖國本。這既是他攝政以來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也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足以將任何靠近的人吞噬。
這日，宮里來了旨意，宣召攝政王玄麟入宮議事。
傳旨的內(nèi)監(jiān)神色恭謹(jǐn)，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玄麟接了旨，并未多言。他換上一身莊重的朝服，墨色為底，金線繡著威嚴(yán)的四爪蟒紋。臨出門前，他的腳步在回廊下頓了頓，目光穿過庭院，似乎想看向我的方向。
我正站在廊下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很短。那一眼極其復(fù)雜，有沉凝的決斷，有不易察覺的疲憊，還有……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如同錯覺般的……囑托？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隨著內(nèi)監(jiān)離去。墨色的袍角在風(fēng)中劃出冷硬的弧線。
看著他消失在府門外的身影，一種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那不安并非源于對他的關(guān)切，而是一種對風(fēng)暴本身、對未知變數(shù)的本能警惕。這潭渾水，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