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的電話打來時,王嶼菡正在給基金會的孩子們挑選冬衣。羊絨面料在指尖劃過,柔軟得像云朵,可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卻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王總,我叔叔的案子......"林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背景里能聽到打印機的嗡鳴,"對方找到了新證據(jù),是三年前的一份補充協(xié)議,當時為了幫農戶爭取更多補貼,我在條款上做了模糊處理......"
王嶼菡把手里的童裝放回貨架,走到倉庫的僻靜處:"所以現(xiàn)在被咬住不放了?"
"是。"林舟的呼吸變得急促,"如果被認定為偽造證據(jù),不只是我叔叔要判刑,連我......連我也會被吊銷律師執(zhí)照。"
倉庫的白熾燈忽明忽暗,照在王嶼菡的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她想起上周在法院調解室,林舟掉在地上的文件里,有份關于農戶補貼的補充說明,簽名處的字跡確實和其他文件不太一樣。當時她只當是筆誤,現(xiàn)在想來,恐怕沒那么簡單。
"那份協(xié)議,是你做的手腳?"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是"。"當時農戶們快撐不下去了,基金會的撥款又沒下來,我......"
"我知道了。"王嶼菡打斷他,"把所有卷宗送到我別墅,今晚八點。"
掛了電話,倉庫的冷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她脖頸發(fā)涼。她看著貨架上五顏六色的童裝,突然想起林舟高中時總在書包里放著創(chuàng)可貼,說"鄉(xiāng)下孩子皮實,容易磕著碰著"。那時他眼里的光,比現(xiàn)在法庭上的勝訴還亮。
助理抱著一堆單據(jù)走進來:"王總,這些需要您簽字。"
王嶼菡接過筆,目光落在"鄉(xiāng)村醫(yī)療計劃"幾個字上。周明軒父親投資失敗的項目,就是這個計劃的配套工程。據(jù)說周父把大部分流動資金都投了進去,現(xiàn)在資金鏈斷裂,連工人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周明軒那邊有消息嗎?"她簽下名字,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周少爺昨天去公司堵您了,說是想跟您談談項目的事。"助理的聲音壓得很低,"還說......還說愿意把城南的別墅抵押給您。"
王嶼菡把簽好的單據(jù)遞回去:"讓他等著。"
走出倉庫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手機又震動起來,是蘇野的短信,只有一張照片——畫展現(xiàn)場空蕩蕩的,工作人員正在拆卸展架,他站在《孤島》畫像前,背影落寞得像根被遺忘的電線桿。
配文很簡單:"撐不下去了。"
王嶼菡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臉。她想起蘇野畫室里那只褪色的布貓,想起他說"你的眼睛太亮,像會傷人",突然覺得,這些被她視為"麻煩"的人,其實都和她一樣,被困在各自的執(zhí)念里。
晚上八點,林舟準時出現(xiàn)在別墅門口。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抱著個沉重的牛皮紙袋,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王嶼菡讓他在客廳坐下,水晶吊燈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眼底的紅血絲照得一清二楚。"都帶來了?"她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杯身滑下來,在茶幾上洇出一小片水漬。
林舟把紙袋里的文件倒出來,分門別類擺好:"這是三年前的農戶補貼申請,這是補充協(xié)議,這是對方律師找到的證據(jù)......"他的聲音在發(fā)抖,說到"證據(jù)"兩個字時,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王嶼菡拿起那份補充協(xié)議,指尖拂過簽名處。果然,這里的字跡比其他地方更用力,墨色也更深,明顯是后來補簽的。"你當時就沒想過后果?"她抬頭看向林舟,他的頭垂得更低了,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眼睛。
"沒想過......"他的聲音像蚊子哼,"當時就想著不能讓農戶們過冬挨餓,基金會的錢遲遲不到賬,我只能......"
"只能違法?"王嶼菡把協(xié)議扔回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林律師在法庭上不是總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嗎?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可以知法犯法?"
林舟猛地抬起頭,眼里布滿了紅血絲:"我知道錯了!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我叔叔......我叔叔他......"他說不下去了,雙手插進頭發(fā)里,肩膀微微顫抖。
王嶼菡看著他失控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陌生。這個在法庭上舌戰(zhàn)群儒、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無助又慌亂。她想起高三那年,他因為幫同學頂罪被老師訓斥,也是這樣紅著眼圈,卻倔強地不肯認錯。
"我可以幫你。"王嶼菡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我認識最高檢的退休檢察官,他可以幫忙看看卷宗,爭取緩刑。"
林舟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希望:"真的?"
"但我有條件。"王嶼菡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別墅的燈光在草坪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像一只沉默的巨獸。"我?guī)湍憬鉀Q你叔叔的案子,保住你的律師執(zhí)照,但從現(xiàn)在起,你的時間歸我支配。"
林舟愣住了:"什么意思?"
"你不用辭職,"王嶼菡轉過身,月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鋒利又柔和,"但基金會的法律事務,你要全權負責。每周至少三天在基金會辦公,隨叫隨到。"她頓了頓,補充道,"協(xié)議里不會涉及任何關于'長相'的附加條件,我們只是雇傭關系。"
林舟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看著王嶼菡,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你......你把我當成什么了?"
"當成你的委托人。"王嶼菡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或者說,當成需要工作的律師。你幫我處理法律事務,我?guī)湍憬鉀Q麻煩。很公平,不是嗎?"
茶幾上的文件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像林舟此刻的心跳。他想起小時候,爺爺總說"王家那丫頭看著冷,心其實熱",可現(xiàn)在,他只覺得她像塊冰,能把人的血都凍住。
"如果你不愿意,"王嶼菡拿起手機,"我現(xiàn)在就可以讓助理聯(lián)系其他律師。"
"我簽。"林舟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我簽。"
他拿起筆時,手抖得厲害,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王嶼菡看著他在協(xié)議上簽下名字,突然想起上周在法院,他掉在地上的文件,也是這樣散落一地。
只是那時,他眼里還有光。
蘇野是第二天早上來的。他穿著件沾滿油彩的舊外套,頭發(fā)亂糟糟的像鳥窩,眼下的青黑比熊貓還重,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氣神的木偶。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他坐在王嶼菡對面,雙手捧著一杯熱咖啡,卻沒喝一口,"場地租金,工作人員工資,還有定制畫框的錢......我把能借的都借了,還是差一大截。"
王嶼菡看著他,突然覺得有點恍惚。第一次見他時,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站在畫展的聚光燈下,眼神亮得像星星,說"藝術是永恒的"。才過了多久,他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為什么非要做公益畫展?"她想起助理匯報的,蘇野推掉了三個商業(yè)合作,其中有個奢侈品品牌,愿意出七位數(shù)請他做專屬畫家。
"因為你說過,公益不是作秀。"蘇野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你說基金會需要真實的宣傳,不是那些擺拍的照片。我想幫你......"
王嶼菡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暖不了心底的涼。她想起蘇野畫室里那幅高中時的肖像,想起他說"你的眼睛太亮,像會傷人",突然覺得,這個人或許比她以為的更執(zhí)著。
"我可以幫你墊付資金。"她放下咖啡杯,杯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但我有條件。"
蘇野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快要熄滅的蠟燭突然被點燃:"什么條件?你說,只要我能做到......"
"從現(xiàn)在起,你是基金會的專屬設計師。"王嶼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協(xié)議,推到他面前,"負責所有宣傳物料的設計,包括海報、畫冊、宣傳片。每周至少交三個方案,直到我滿意為止。"她頓了頓,補充道,"協(xié)議期一年,這期間你不能接其他商業(yè)合作,也不能再畫我的肖像。"
蘇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凍住的湖面。他拿起協(xié)議,手指在"不能再畫我的肖像"那一行反復摩挲,像是在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
"你這是......"他的聲音抖得厲害,"你這是在雇傭我?"
"是。"王嶼菡的目光很平靜,"你幫我做設計,我?guī)湍憬鉀Q資金問題。公平交易。"
"公平?"蘇野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涼,"把我當成你的員工,讓我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這叫公平?"
"你可以選擇不簽。"王嶼菡站起身,"門在那邊。"
蘇野看著她轉身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躲在畫室里哭,因為畫不出滿意的作品。王嶼菡悄悄走進來,把一顆大白兔奶糖放在他的畫架上,說"別放棄,你畫得很好"。
那時的她,眼里有光。
"我簽。"蘇野拿起筆,筆尖在紙上停留了很久,才落下自己的名字。墨跡在紙上暈開,像一滴無法挽回的眼淚。
王嶼菡看著他簽完字,突然覺得有點累。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
但她知道,這樣至少不會再有期待,不會再失望。
周明軒來的時候,開著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和他平時那輛騷包的紅色跑車判若兩人。他穿著件黑色夾克,頭發(fā)剪短了,胡茬也沒刮,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了不少,卻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沉穩(wěn)。
"我爸住院了。"他坐在王嶼菡對面,聲音很沙啞,"高血壓犯了,昨天剛搶救過來。"
王嶼菡沒說話,給他倒了杯溫水。她知道周父的脾氣,一輩子好強,這次投資失敗對他打擊肯定很大。
"項目的事,"周明軒搓了搓臉,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但我還是想求求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哪怕只注資一部分,讓我們把工人的工資發(fā)了......"
"我可以注資。"王嶼菡打斷他,和對林舟、蘇野時一樣平靜,"但我有條件。"
周明軒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警惕:"什么條件?"他太了解王嶼菡了,這個女人從不吃虧,她的"幫助"從來都帶著代價。
"我要你負責基金會的所有基建項目。"王嶼菡拿出協(xié)議,"包括鄉(xiāng)村學校的修繕,醫(yī)療站的建設,還有閑置房產的打理。你不用辭職,但必須保證工程質量和進度,每周向我匯報一次。"她頓了頓,補充道,"協(xié)議期兩年,這期間你不能再開跑車,不能送玫瑰,更不能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
周明軒看著協(xié)議,突然笑了:"你這是把我當成你的包工頭了?"
"可以這么說。"王嶼菡的目光很平靜,"你幫我建房子,我?guī)湍愣冗^難關。公平交易。"
"公平?"周明軒的笑里帶著嘲諷,"王嶼菡,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得圍著你轉?林舟為了你差點丟了執(zhí)照,蘇野為了你放棄了商業(yè)合作,現(xiàn)在又想把我變成你的打工仔?"
"你可以選擇不簽。"王嶼菡站起身,和之前一樣,"門在那邊。"
周明軒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他把她堵在巷口,手里拿著束蔫了的玫瑰。她當時也是這樣,冷冷地看著他,說"我不喜歡你"??珊髞?,他看到她躲在樹后面,偷偷把玫瑰插進了礦泉水瓶。
那時的她,沒這么冷。
"我簽。"周明軒拿起筆,干脆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很大,很張揚,和協(xié)議上嚴謹?shù)臈l款格格不入。
王嶼菡看著他簽完字,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點什么。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么。
但她知道,這樣至少不會再有傷害,不會再難過。
五
孫佳欣來的時候,王嶼菡正在整理三份協(xié)議。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在協(xié)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抽象畫。
"喲,這是什么?"孫佳欣湊過來看,拿起一份念道,"雇傭協(xié)議?林舟?蘇野?周明軒?"她的聲音突然拔高,"王嶼菡,你瘋了?"
王嶼菡沒抬頭,繼續(xù)整理文件:"我沒瘋。"
"沒瘋你簽這些東西?"孫佳欣把協(xié)議往桌上一摔,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你幫他們解決麻煩,他們給你干活?你把他們當成什么了?廉價勞動力?"
"我是在幫他們。"王嶼菡抬起頭,眼里帶著一絲疲憊,"林舟差點丟了執(zhí)照,蘇野的畫展撐不下去了,周明軒家快破產了,我不幫他們,他們怎么辦?"
"那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孫佳欣的眼睛紅了,像被點燃的火焰,"你用'幫'的名義,把他們變成隨時能扔的東西,就像你爸媽扔給你的錢!你覺得這樣很光榮嗎?"
王嶼菡的手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孫佳欣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剖開了她層層包裹的偽裝,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是啊,她總是這樣。用冷漠當盾牌,用規(guī)則當武器,把所有人都擋在外面。她以為這樣就能保護自己,卻不知道自己早已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這樣最省事。"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像嘆息,"不用考慮他們的感受,不用害怕被傷害,大家各取所需,挺好的。"
"好個屁!"孫佳欣抓起協(xié)議,用力撕成兩半,"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省事,還是你根本就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你怕他們喜歡你,怕自己也會動心,所以就用這種方式把一切都扼殺在搖籃里!"
紙屑像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飛舞。王嶼菡看著滿地的碎片,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澀。她想起爺爺送的鋼琴,奶奶寄的補品,父母給的錢,想起林舟掉在地上的文件,蘇野畫室里的布貓,周明軒手里的玫瑰,想起所有被她拒絕、被她推開的人和事。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她抬起頭,眼里第一次有了迷茫,"我爸媽離婚后,誰管過我的感受?他們只知道給錢,給禮物,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一切。我受夠了這種虛假的溫暖,受夠了那些別有用心的靠近!"
她的聲音在顫抖,像風中搖曳的燭火:"我只是想保護自己,有錯嗎?"
孫佳欣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突然軟了下來。她走到王嶼菡身邊,輕輕抱住她:"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知道你害怕。但你不能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這樣只會把自己越關越緊。"
她的懷抱很溫暖,帶著淡淡的橘子味。王嶼菡靠在她肩上,突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再假裝堅強。
"那我想要什么?"她喃喃自語,像在問孫佳欣,又像在問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這個問題,她答不上來。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強,照在地板上,把紙屑照得清清楚楚。王嶼菡看著那些碎片,突然覺得,自己精心構建的世界,好像也隨著這些協(xié)議,一起碎了。
只是她不知道,碎了之后,該怎么拼湊起來。
孫佳欣放開她,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別想那么多了,先把這些協(xié)議收起來吧。"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事,急不來。"
王嶼菡沒說話,默默地撿起地上的紙屑。陽光落在她的手上,暖洋洋的,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知道,從簽下這些協(xié)議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但到底是什么不一樣了,她還說不清楚。
也許,連她自己都在等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