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議簽訂后的第一個月，基金會的氛圍變得微妙起來。
林舟的辦公桌搬到了王嶼菡辦公室斜對面，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出現，西裝熨得沒有一絲褶皺，銀表的鏈條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處理法律文件時依舊精準，只是遞文件時總會刻意避開與她的肢體接觸，像觸碰會燙出水泡。有次王嶼菡隨口問起農戶補貼的新政策，他竟站在原地愣了三秒，才條理清晰地作答，耳根卻悄悄爬上紅意。
蘇野的設計稿每周三準時出現在王嶼菡的郵箱里。他不再畫肖像，轉而畫山區(qū)孩子的笑臉、鄉(xiāng)村學校的窗欞、醫(yī)療站的紅十字，色調明亮得有些刻意。王嶼菡在一份海報初稿上圈出流浪貓的圖案——那是她上次在他畫室添的幾筆，如今成了他設計里的固定元素。蘇野收到修改意見后，回復只有一個字：“好。”
周明軒則徹底告別了紅色跑車，開著輛半舊的越野車穿梭在各個工地。他送來的閑置房產評估報告里，總會夾著張手寫便簽，記著“三樓窗臺滲水”“后院梔子花該施肥了”之類的瑣事。有次王嶼菡隨口說喜歡梔子花，第二周就發(fā)現后院多了二十盆幼苗，葉片上還掛著水珠。
三人像三顆按軌道運行的衛(wèi)星，保持著精準的距離。見面只談工作，會議室里討論項目時會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散會后卻各自沉默離開，仿佛前一秒的熱絡只是幻覺。王嶼菡坐在辦公室里，聽著隔壁林舟敲擊鍵盤的聲音，看著窗外周明軒越野車揚起的塵土，偶爾點開蘇野的設計稿，突然覺得這棟小樓像個精密的鐘表，每個齒輪都在按她設定的節(jié)奏轉動。
助理端來咖啡時，忍不住多嘴：“王總，您覺不覺得林律師他們……最近有點太拼了？”
王嶼菡攪動著咖啡里的方糖，糖塊融化的紋路像攤開的網：“他們拿了薪水，自然要做事。”
話雖如此，她卻在深夜加班時，看到林舟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電腦屏幕映出他俯身看卷宗的側臉；在去工地考察時，發(fā)現周明軒蹲在墻角啃冷饅頭，手上還沾著水泥；在基金會倉庫里，翻到蘇野畫廢的十幾張海報，每張背面都有個模糊的人影，像站在露臺上的自己。
某個周五傍晚，暴雨突至。王嶼菡開車經過基金會樓下，看見林舟、蘇野、周明軒站在屋檐下躲雨，三人隔著半米距離，誰也不說話。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褲腳，周明軒手里的文件袋被護在懷里，蘇野的畫板用塑料袋裹了三層，林舟的公文包緊緊夾在腋下——那里面裝著下周要提交的公益訴訟補充材料。
她的車緩緩駛過，雨刷器左右擺動，把三人的身影切割成碎片。王嶼菡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踩下了油門。后視鏡里，三個男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像被雨水泡發(fā)的紙人。
重陽節(jié)的家宴設在老宅，比中秋時更熱鬧。王嶼菡剛進門，就聽見客廳里傳來笑聲——林舟正幫奶奶看房產合同，手指點在某條條款上，低聲解釋著什么；蘇野坐在沙發(fā)角落，給表弟畫肖像，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周明軒則被幾個小輩圍著，手里舉著游樂園的門票，說要帶他們去新開的過山車項目。
“看看，看看！”爺爺端著酒杯走過來，臉上的皺紋笑得像朵菊花，“我說什么來著，嶼菡身邊有這幾個孩子，我們就放一百個心了！”
奶奶拉著王嶼菡的手，往林舟那邊引：“小舟啊，你幫奶奶看看，這合同里的違約金是不是太高了？”林舟立刻站起身，接過合同的動作恭敬又自然，目光掃過王嶼菡時，卻像被燙到似的移開。
母親湊到蘇野身邊，看著畫紙上的表弟：“小蘇老師畫得真好，改天也給我畫一幅唄？”蘇野停下筆，靦腆地笑了笑：“阿姨要是不嫌棄，隨時可以?！彼哪抗庠竭^人群落在王嶼菡身上，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見她沒反應，又低下頭繼續(xù)作畫。
周明軒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瓶橙汁：“給你?！逼可砩线€掛著水珠，是從冰箱里剛拿出來的。王嶼菡接過時，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兩人同時縮回手，像觸電般迅速分開。周明軒的耳尖紅了，轉身就去追跑鬧鬧的小輩，笑聲卻比平時低了幾分。
長輩們看著這一幕，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二姑端著水果盤走過，故意撞了撞王嶼菡的胳膊：“我說侄女，這三個里總得挑一個吧？林舟穩(wěn)重，蘇野有才，明軒熱鬧，都是好小伙子啊?！?/p>
王嶼菡正想開口，爺爺突然拍了拍桌子：“吃飯！吃飯！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定，咱們別瞎操心！”話雖如此，他眼里的笑意卻藏不住，像揣了顆糖。
餐桌上，林舟主動給奶奶夾了塊鱸魚，魚刺挑得干干凈凈；蘇野把表弟不愛吃的青菜夾到自己碗里；周明軒則承包了給小輩們倒飲料的活兒。三人配合默契，像排練過無數次，偶爾目光相遇，又會立刻錯開，留下短暫的空白。
王嶼菡看著眼前這“圓滿”的畫面，突然想起小時候玩的拼圖——明明每塊都放對了位置，拼出來的圖案卻總覺得別扭，像少了塊最重要的拼圖。
“我吃飽了?！睂O佳欣突然放下筷子，塑料碗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今天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在滿桌精致的菜肴里顯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奶奶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佳欣怎么不多吃點？這道松鼠鱖魚是你愛吃的?！?/p>
孫佳欣沒動筷子，反而看向林舟、蘇野、周明軒：“林律師，聽說你最近推掉了去北京進修的機會？”
林舟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基金會這邊離不開人?！?/p>
“蘇老師，”孫佳欣又轉向蘇野，“你那個去法國辦展的邀請，怎么也拒了？”
蘇野的臉瞬間漲紅：“我覺得現在的工作更有意義。”
最后，她看向周明軒：“周少，你不是一直想去沙漠賽車嗎？怎么突然改成研究裝修圖紙了？”
周明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玩膩了，想做點正經事。”
孫佳欣突然笑了，笑聲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刺耳：“正經事？你們所謂的‘正經事’，就是圍著這棟別墅轉，圍著王嶼菡轉，把自己的人生都擱進去？”
爺爺的臉色沉了下來：“佳欣，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我沒亂說?！睂O佳欣站起身，目光像把鋒利的刀，掃過在場的每個人，“林舟本該在更高的法庭上發(fā)光，蘇野的畫應該掛在世界的畫廊里，周明軒的車轍應該留在沙漠里，而不是工地的泥地里！他們本該有自己的人生，現在卻被捆在這棟別墅里——這叫圓滿，還是悲哀？”
空氣瞬間凝固了。奶奶手里的湯匙“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湯汁濺到了林舟的西裝褲上，他卻渾然不覺。蘇野手里的鉛筆斷了，筆尖的木屑粘在畫紙上，像個突兀的傷口。周明軒猛地灌了口酒，喉嚨滾動的弧度里藏著說不出的情緒。
“孫佳欣！”王嶼菡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這里沒你的事，你少說兩句！”
“我不說？”孫佳欣轉過頭，眼里的紅血絲像爬滿了蛛網，“那誰來說？看著你把他們一個個變成你的附屬品，看著你用‘幫助’當枷鎖，把所有人都困在你自己建的籠子里？”
“是我自愿幫他們。”王嶼菡也站了起來，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要炸開，“他們遇到了麻煩，我伸出援手，這有錯嗎？”
“錯在你用‘幫’的名義，剝奪了他們說‘不’的權利！”孫佳欣的聲音在發(fā)抖，“你以為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你以為把感情變成交易，就能不受傷？王嶼菡，你看看他們，再看看你自己——你敢說你現在真的快樂嗎？”
最后一句話像顆炸彈，在餐廳里炸開。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嶼菡自己。她看著林舟發(fā)白的臉，蘇野顫抖的手，周明軒泛紅的眼，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她快樂嗎？
看著這棟別墅里按部就班的一切，看著三個男人在她設定的軌道里運行，看著長輩們滿意的笑容，她應該快樂才對?？蔀槭裁葱呐K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
餐廳里靜得能聽到墻上掛鐘的滴答聲，秒針轉動的聲音，像在為這場沉默倒計時。
孫佳欣看著王嶼菡緊繃的側臉，突然嘆了口氣，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先走了。”
她走到門口時，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嶼菡，你困住的從來都不是他們?！?/p>
門“咔嗒”一聲關上，把所有目光都關在了里面。王嶼菡站在原地，看著桌上漸漸冷卻的菜肴，看著林舟、蘇野、周明軒躲閃的目光，突然覺得這棟老宅像個巨大的迷宮，而她是那個親手鎖上出口的人。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誰也解不開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