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牙齒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像一只被凍僵的雛鳥。
沈寂沒有動。
他強迫自己忘記門外那刮擦石板的死亡噪音，忘記胸口三個血洞傳來的、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劇痛，忘記那股無孔不入的焦糊氣味。他將所有的感知，都從外部世界抽離回來，收縮，再收縮，全部集中在懷里這個小小的、滾燙的生命上。
他將阿寧摟得更緊一些，試圖用自己那已經(jīng)冰冷的體溫，去溫暖她。他抬起還算干凈的袖子，輕輕擦去她嘴角的血跡和污垢。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寶。
“阿寧。”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兩塊粗糙的砂紙在摩擦，卻強行抹去了所有的顫抖和恐懼，只剩下一種刻意的、不自然的平穩(wěn)。
“哥……我怕……”
“別怕?！鄙蚣耪f，“哥在?！?/p>
他從懷里，摸出了那個已經(jīng)冰冷、被壓得有些變形的肉包子。這是他最后的食物。他將包子，用指尖一點一點撕碎，捻成柔軟的、細小的顆粒，送到阿寧干裂的嘴邊。
“吃點東西?！?/p>
阿寧努力地張開嘴，卻沒有力氣吞咽。食物的香氣，只是讓她干嘔了幾下，咳出更多帶著血絲的唾沫。她的眼神渙散，似乎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哥……我不想吃……”她虛弱地說，氣息微弱，“我想聽……星星的故事……”
星星的故事。
那是鎮(zhèn)上的老秀才，在夏夜的院子里，搖著蒲扇，講給孩子們聽的。沈寂只在藥鋪門口偷偷聽過幾次。神骸，星屑，古神，大能……那些遙遠到觸不可及的故事。
沈寂沉默了片刻。
地窖外，石板門上傳來的刮擦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悶的、一下接一下的撞擊。
“咚?！?/p>
“咚?！?/p>
每一次撞擊，整個地窖都在微微顫抖，頭頂?shù)哪嗤梁褪俭湎?，掉在他們的頭發(fā)上，臉上。
“好?！鄙蚣徘辶饲搴韲?，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就能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
“老秀才說，我們頭頂上的天，不是真的天，是一塊很大的、碎掉的鏡子。鏡子外面，才是真正的星空。”他的聲音很低，很緩，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晰。
“他說，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很多神，他們打架，打得很兇，把天都打碎了。那些神，后來都死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骨頭，都碎成了很小很小的、會發(fā)光的東西，就叫‘神骸星屑’?！?/p>
“咚！咚！”
撞擊聲更重了。石板門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沈寂沒有停頓，他只是用手掌，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拍著阿寧的后背，聲音依舊平穩(wěn)。
“每一顆星星，其實就是一顆‘星屑’。它們是那些死去的神留下來的。好人死后，靈魂會很干凈，會飛到天上去，和那些最干凈、最亮的星屑融在一起，變成又大又亮的星星。壞人呢，靈魂很臟，就只能和那些黑乎乎的、看不見的星屑混在一起，變成暗暗的星星?！?/p>
“我們的阿娘，是安水鎮(zhèn)最好的人。所以，她一定是天上最大、最亮的那一顆。每天晚上，她都在天上看著我們?！?/p>
“咔嚓——”一聲刺耳的、石板開裂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那道裂痕，擴大了。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焦炭與腐肉的腥臭味，從裂縫里鉆了進來。
阿寧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
“阿寧也是好孩子?！鄙蚣爬^續(xù)說，仿佛沒有聽到那催命的聲音，“所以，等你的病好了，我們就能在晚上，一起找到阿寧是哪一顆星星?！?/p>
“要是……要是病不好呢？”阿寧的聲音，細若蚊蠅。
沈寂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沉默了。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寧以為他不會再回答了。
“那……阿寧就會變成一顆很漂亮、很亮的小星星?！鄙蚣诺穆曇?，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就跟在阿娘那顆大星星的旁邊。以后，哥每天一抬頭，就能看見你們兩個了?！?/p>
他說著，一滴滾燙的、咸澀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無聲地，滴落在阿寧冰冷的臉頰上。
阿寧似乎感覺到了那份溫?z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小小的、瘦弱的手，想要為哥哥擦去眼淚。
可那只手，只抬到一半，就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哥……”她虛弱地說。
“別哭……”
“阿寧……不怕……”
“轟！”一聲前所未有的巨響。
地窖那扇厚重的石板門，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中間硬生生撞成了兩半！
月光，夾雜著灰霧和濃重的焦臭味，像決堤的洪水，猛地灌了進來。
一張沒有五官的、由灰黑色結(jié)晶構(gòu)成的丑陋頭顱，堵在了門口的破洞處。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對著地窖內(nèi)的兩道微弱的生命氣息。
最后的綠洲，被撕裂了。
阿寧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
女孩的眼睛還睜著，那雙原本應(yīng)該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眸子，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的玻璃珠，黯淡，空洞。她看著沈寂，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虛弱的笑意。
仿佛在說：哥，你看，我真的不怕。
然后，她小小的、滾燙的身體，在沈寂的懷里，一點一點，變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又被碾碎。
沈寂抱著懷里漸漸僵硬的軀體，一動不動。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憤怒。
沒有悲傷。
沒有恐懼。
所有的情緒，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荒原。
他低著頭，看著阿寧那張安靜的小臉。
他想起，昨天傍晚，她還在費力地，用茅草編著一只可笑的小螞蚱。
他想起，早上，她掰了一大半的肉包子，遞給他，說“哥，你吃”。
他想起，她問，哥，我們什么時候能去吃糖葫蘆呀？
他答應(yīng)了。
他說，快了，再過兩天，就夠了。
他撒謊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灼熱的東西，猛地從他胸膛最深處，炸開了。
那不是恨。
那是一種比恨更原始，更瘋狂的東西。
那是，被碾碎的希望。
是被撕裂的溫柔。
是被踐踏的，他生命中最后一片綠洲。
是極致的，無能為力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