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
動作緩慢,骨骼發(fā)出一陣被強行接續(xù)的、細密的“噼啪”脆響。胸口和后背那三個猙獰的血洞已經不再流血,新生的肉芽在傷口邊緣蠕動,凝結成三道丑陋的、暗紅色的疤痕,像三只永遠閉上的眼睛。
地窖里很安靜。
屋外,安水鎮(zhèn)燃燒的火光,將濃厚的灰霧染成了骯臟的橘紅色。光線從石門破碎的豁口透進來,在地窖里投下兩道扭曲、拉長的影子。
那兩頭燼魔的影子。
它們沒有動。
一頭,是隔壁張大嬸所化。另一頭,是鎮(zhèn)西鐵匠王瘸子。沈寂記得他們。
他也能“看見”他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種全新的、剛剛覺醒的感知。在他的感知里,這兩具由灰黑色結晶構成的軀殼,不再是單純的、狂暴的能量聚合體。它們的核心,正散發(fā)出一股清晰的、如同實質的情緒。
恐懼。
是的,恐懼。
這些沒有智慧,只剩下殺戮本能的怪物,在它們被污染的存在根基里,感受到了來自天敵的、無法抗拒的威壓。它們混亂的意識無法理解,為什么眼前這個渺小、脆弱、剛剛還被它們輕易撕裂的血食,會在轉瞬間,變成一個讓它們靈魂都在本能戰(zhàn)栗的……黑洞。
沈寂沒有理會它們的變化。他只是緩緩地,抬起腳步,走向那頭由張大嬸所化的燼魔。
“沙……”
他的赤腳踩在地窖潮濕的泥土上,發(fā)出的聲音很輕。
可這輕微的聲響,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那頭燼魔的“神經”上。
它那扭曲的、爬行著的軀體,猛地向后縮了一下。
它想逃。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地,傳遞進了沈寂的感知里。
可它的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鎖鏈釘在了原地,劇烈地顫抖,無法動彈。它那沒有五官的頭顱,只能徒勞地轉向門口,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帶著哀求意味的無聲嘶吼。
沈寂走到了它的面前。
他蹲下身,伸出手,就像不久前安撫阿寧那樣,動作輕柔。
他的手掌,懸在那顆丑陋的頭顱之上。
掌心,那枚微縮的、暗金色的漩渦,再次浮現,無聲旋轉。
“別怕?!?/p>
沈寂輕聲說,聲音沙啞,不帶任何情緒。
“很快就結束了。”
霸道的吸力,轟然爆發(fā)。
這一次,他更加熟練。吞噬的過程,也更快,更有效率。
他能清晰地“品嘗”到,從這頭燼魔身上抽離出的、駁雜的能量里,所蘊含的“味道”。有張大嬸臨死前,那極致的驚駭與不解。有她對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鎮(zhèn)子,那份眷戀的殘影。還有……她看到自己撞穿墻壁,撲向隔壁那兩個孩子時,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混亂的痛苦與掙扎。
這些情緒碎片,被心魔熔爐那暗金色的火焰一卷,便被焚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最純粹的、冰冷的銀色能量,化作溪流,滋養(yǎng)著他殘破的軀體。
他的力量,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恢復、增長。
僅僅數個呼吸之后。
“嘩啦……”
第二頭燼魔,也化作了一地細膩的、再無害處的灰燼。
沈寂站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窖里最后那道身影上。
鐵匠,王瘸子。
這頭燼魔比另外兩頭更加高大,也更加凝實。它身上散發(fā)出的恐懼情緒,也遠比前兩者更加濃烈。它沒有試圖逃跑,只是蜷縮在角落,整個結晶化的身軀都在劇烈地、篩糠般地顫抖著。
它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向這個新生的、無法理解的“天敵”,表達著最原始的臣服。
沈寂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
他沒有立刻上前。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口感”和“營養(yǎng)價值”。
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問它,又像是在問自己。
“原來,你們也會怕啊……”
它那混亂的意識,終于在極致的恐懼中,崩潰了。殺戮的本能,再次占據了上風。
“吼——!”
一聲狂暴的、撼動靈魂的無聲嘶吼,從它體內爆發(fā)。它那高大魁梧的身軀,猛地從角落里彈起,不再遲疑,不再恐懼,發(fā)動了最后的、同歸于盡的沖鋒。
它那粗壯的、結晶化的雙臂,如兩柄攻城的巨錘,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朝著沈寂,狠狠砸來。
然而,沈寂只是平靜地看著。
他甚至沒有抬手。
他只是張開了嘴,對著那撲面而來的腥風,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轟!
那枚在他掌心浮現的暗金色漩渦,這一次,直接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漩渦的尺寸,比之前擴大了數倍,幾乎占據了半個地窖的空間。旋轉的速度,也快到了極致,帶起了尖銳的、如同鬼哭般的呼嘯。
王瘸子所化的燼魔,那龐大的、充滿力量感的身軀,一頭撞進了這個漩渦之中。
沒有巨響。
沒有撞擊。
就像一滴墨,滴入了一片旋轉的汪洋。
它被瞬間分解、撕裂、吞噬。
連一絲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僅僅一息。
漩渦消散。
地窖里,再沒有任何活物。只剩下角落里,一具小小的、冰冷的尸體,和三堆細膩的灰燼。
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的感覺,充斥著沈寂的每一寸血肉。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已經遠遠超越了凡人的極限。胸口的傷疤,在微微發(fā)癢,那是血肉在更深層次上重塑的跡象。他甚至能開啟一種奇異的“靈視”,看到空氣中,漂浮著無數微小的、銀白色的光點。
那是說書先生口中的……“神骸星屑”?
力量。
他得到了,他曾經夢寐以求,卻又遙不可及的力量。
可是……
他緩緩地,轉過身,走向角落。
他蹲下,看著地上那具小小的、再也不會對他笑的尸體。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還凝固著那抹解脫般的微笑。
一股比傷口愈合的快感,強烈千百倍的,冰冷的、巨大的空虛,瞬間將他淹沒。
他伸出手,想要像從前那樣,摸一摸她的頭。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
干凈,修長,充滿了力量。
這雙手,剛剛“吃掉”了三頭怪物。
這雙手,可以輕易地,捏碎堅硬的結晶體。
可這雙手,卻再也無法,為那個喜歡吃糖葫蘆的小女孩,編一只可笑的茅草螞蚱了。
他沒有笑。
也沒有哭。
只是,靜靜地,蹲在那里。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不知道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