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在地窖里停留太久。
時間,對他,對這片土地,都已失去了原本的度量。他只是靜靜地,將被血污和塵土弄臟的妹妹抱起,用自己那件還算完整的黑色短褂,將她小小的、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仔細(xì)包裹起來。他做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鄭重,仿佛在完成一場沉默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告別儀式。
然后,他將她,輕輕地,放回了那張她睡了無數(shù)個夜晚的,冰冷堅硬的床板下。最深處,最黑暗的那個角落。
那里,至少,不會再有光。也不會再有怪物。
做完這一切,沈寂直起身,緩緩地,走出了地窖的豁口。
月光,慘白得像死人的臉。
安水鎮(zhèn),已經(jīng)死了。
街道上,再沒有活人的哭喊,也沒有臨死前的尖叫。只有風(fēng),穿過一棟棟傾塌的房屋,發(fā)出嗚嗚的、像是某種巨獸在睡夢中囈語的聲響??諝饫?,彌漫著木材被燒成焦炭的嗆鼻氣味,混雜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仿佛腐肉被烈火炙烤過的腥膻,以及,一絲極淡的、只有他能聞到的,鐵銹般的血腥。
他的腳,赤裸著,踩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路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細(xì)膩的灰。那是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燃燒殆盡后,留下的最后痕跡。
他抬起頭,看向鎮(zhèn)子的中心廣場。那里,糧倉的火勢已經(jīng)減弱,只剩下巨大的、黑色的木梁,還在冒著縷縷黑煙,像一具被燒焦的、丑陋的骨架?;鸸?,將籠罩著整個鎮(zhèn)子的灰霧,映照成一種骯臟的、不詳?shù)拈偌t色。
在那些搖曳不定的光影里,一個個高大、扭曲的身影,正在漫無目的地游蕩。
燼魔。
至少還有幾十頭。
它們似乎失去了目標(biāo),遲緩地,在廢墟間徘徊。
在踏出地窖的那一刻,沈寂就成了這片死域中,唯一的,那一點截然不同的“異色”。他就像一盞在無邊黑夜里,被驟然點亮的燈。
幾乎是瞬間。
所有正在游蕩的燼魔,它們那僵硬的、遲緩的動作,不約而同地,停滯了。
然后,一具,兩具,三具……
所有燼魔,它們那沒有五官的頭顱,都以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同步性,緩緩地,轉(zhuǎn)向了沈寂所在的方向。
一股股充滿了暴虐、貪婪和對生靈血肉極度渴望的混亂意志,瞬間將他鎖定。
換作片刻之前,這是足以讓任何生靈肝膽俱裂的絕境。
但此刻,沈寂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
在他的感知里,那些不再是單純的怪物。那是一團團涌動的、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能量。是怨憎,是瘋狂,是恐懼……是構(gòu)成他新生力量的,最完美的……食糧。
他能“看”見。
一種全新的、被他稱之為“靈視”的能力,正在他的雙眼中成型。世界,在他的視野里,被拆解成了兩個層面。
現(xiàn)實的層面,是殘破的街道,傾塌的房屋,和那些扭曲的灰色身影。
而另一個層面,是能量。
空氣中,漂浮著無數(shù)微小的、銀白色的光點,它們純凈,祥和,如同夏夜的螢火。這應(yīng)該就是說書先生口中,修行者賴以為基的,“神骸星屑”的本源形態(tài)——本源銀塵。
而在那些燼魔的身上,則纏繞、翻滾著濃郁如墨的、粘稠的灰色氣流。那是被污染的,充滿了負(fù)面概念的能量。
對這個世界所有的修行者而言,前者是甘泉,后者是劇毒。
但對他而言……
沈寂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他抬起腳步,沒有后退,反而朝著燼魔最密集的鎮(zhèn)中心廣場,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他的步伐不快,卻異常沉穩(wěn)。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丈量著自己的獵場。
那些燼魔,在短暫的鎖定之后,混亂的殺戮本能再次壓倒了一切。它們喉中發(fā)出無聲的嘶吼,拖著沉重的身軀,從四面八方,朝著沈寂,這個唯一的活物,包圍過來。
大地在輕微地震顫。
數(shù)十頭怪物的奔行,像是一支發(fā)起沖鋒的、來自地獄的重裝步兵。
沈寂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廣場的邊緣,看著那片向他涌來的灰色潮水,看著那些猙獰的、扭曲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
他深吸了一口氣。
那股混雜著焦糊與腥臭的空氣,灌入他的肺里,卻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親切。
“事已至此,”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回蕩在這片死寂的廣場上,“先吃飯吧?!?/p>
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不再壓抑。
心臟處那座新生的、霸道的“心魔熔爐”,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全力運轉(zhuǎn)!
轟——
一股無形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吸力,以他的身體為中心,轟然爆發(fā)!
一個巨大的、直徑超過十丈的暗金色漩渦虛影,在他的身后,悄然浮現(xiàn)。漩渦的邊緣,燃燒著深邃的、仿佛能吞噬萬物的火焰。它無聲地旋轉(zhuǎn)著,攪動著現(xiàn)實與能量的界限,帶起了尖銳的、如同萬鬼哭嚎的呼嘯。
整個廣場,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
那些正以雷霆之勢撲來的燼魔,動作,在同一時間,全部僵硬、凝固。
它們前沖的勢頭,被一股無法抗拒的、更為蠻橫的力量,硬生生地,遏制了。
然后,是“剝離”。
一道道濃郁的灰色氣流,被強行從它們結(jié)晶化的身軀上撕扯下來,化作肉眼可見的、奔騰的洪流,瘋狂地,涌向沈寂身后那個巨大的暗金色漩渦。
燼魔們開始掙扎,它們混亂的意志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消化”的恐懼。它們發(fā)出凄厲的無聲哀嚎,試圖后退,試圖逃離這片被漩渦籠罩的死亡領(lǐng)域。
然而,沒有用。
在“心魔熔爐”這絕對的天敵面前,所有的反抗,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它們的身體,在能量被抽離后,迅速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風(fēng)化、崩潰。
“嘩啦……嘩啦啦……”
如同沙堡在潮水沖刷下瓦解的聲音,此起彼伏。
一頭又一頭兇悍無比的怪物,在絕對的吞噬之力面前,化作了一地真正的、細(xì)膩的、再不帶絲毫能量與惡意的灰燼。
整個過程,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當(dāng)最后一縷灰色氣流被吸入漩渦之后,廣場上,再沒有任何一具站立的燼魔。
只剩下沈寂,和他身后那個緩緩消散的、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的暗金色漩渦。
以及,滿地的,灰。
一股前所未有的、龐大到足以撐爆任何凡人身軀的能量,在他的體內(nèi),瘋狂地沖刷、奔涌。
心臟的熔爐,在劇烈地、轟鳴著運轉(zhuǎn)。那些足以讓任何修行者走火入魔、異化瘋狂的怨憎與惡意,在熔爐中那暗金色的“寂滅心炎”焚燒下,被輕易地“提純”。
痛苦。
極致的痛苦。
卻又伴隨著一種病態(tài)的、令人沉淪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