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亮了。
東方地平線盡頭，掙扎著擠出一線死魚肚般的灰白。微光穿不透籠罩安水鎮(zhèn)的濃霧，只是徒勞地將這片死域的輪廓勾勒得愈發(fā)清晰。傾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木，滿地的灰燼。一座被啃食得千瘡百孔的骨架，在骯臟的橘紅色火光余燼里，袒露著最后的猙獰。
風停了。
那穿過廢墟的嗚咽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能壓垮人心的死寂?？諝庵校四咎亢透獾男瘸?，還多了一絲雷雨過后，泥土被擊穿的焦味。
沈寂站在廣場中央。赤著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那路面鋪著一層厚厚的、細膩的灰。他知道，腳下踩著的，是李三，是狗蛋，是王瘸子，是張大嬸，是整個安水鎮(zhèn)曾經(jīng)鮮活的呼吸。
他沒有動。
體內(nèi)那股足以撐爆任何凡人軀體的龐大能量，在心臟熔爐的最后一輪劇烈轟鳴后，如潮水般退去。極致的痛苦和病態(tài)的快感一并消失。剩下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榨干后的空虛和倦怠。
他感覺不到絲毫疲憊，四肢百骸充滿了新生力量，仿佛能一拳打碎這青石地面?？伤木?，卻像一塊被反復(fù)絞擰過的濕布，沉重，麻木。仿佛在剛才那場饕餮盛宴中，有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隨著那些怨憎與瘋狂，被一同吞噬、消化掉了。
他閉上眼。
再睜開。
世界，全然不同。
這不是一個比喻。是事實。
他眼中的一切，被強行拆解成了兩個層面，粗暴地疊加在一起，讓他有種初學走路般的眩暈感。
第一個層面，是現(xiàn)實。殘破的街道，凝固成各種驚恐姿態(tài)的灰色石雕，以及石板路縫隙里，一顆被碾碎的山查果核，血紅的果肉混著黑色的泥，一切都纖毫畢現(xiàn)。
而第二個層面，是能量的世界。
空氣中，漂浮著億萬個微小至極的、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塵埃。它們純凈，祥和，如同夏夜的螢火，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緩緩地、漫無目的地飄蕩。他能感覺到，這些白色光點，對他散發(fā)著一種溫和的、不帶任何排斥的親近感。
而在這些白色的光點之間，還纏繞、翻滾著另一種東西。
黑色的、扭曲的絲線。
它們從那些石化的尸體上，從被鮮血浸透的泥土里，從每一片沾染了恐懼與絕望的瓦礫中，蒸騰而起。它們粘稠，污穢，充滿了肉眼可見的怨憎與惡意，像一條條無形的、饑餓的蛆蟲。
心臟處，那座剛剛沉寂下來的“心魔熔爐”，在看到這些黑色絲線的瞬間，再次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卻清晰無比的……渴望。
一種源自本能的，對食物的貪婪。
沈寂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大腦，以一種絕對冷靜的、近乎殘忍的效率，分析、歸納著涌入的信息。
他終于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又變成了什么。
他的熔爐，就像一個絕對公正的、沒有感情的過濾器。它將這個世界所有修行者都避之不及的，黑色的“劇毒”，強行吞噬，焚燒掉其中所有駁雜的意志與情感，然后，提煉出最純粹的，白色的“良藥”。
他是一個……以世間罪惡與苦難為食糧的怪物。
這個認知，沒有帶來恐懼，也沒有帶來欣喜。只有一種冰冷的、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平靜。他需要驗證。
他抬起右手，攤開掌心。
他試著，用自己的意念，去觸碰那些離他最近的，白色的光點。沒有絲毫阻礙。
一縷銀白色的塵埃，像一個聽話的精靈，溫順地，從空氣中飄落，輕柔地，纏繞在他的指尖。沒有溫度。卻有一種奇異的、仿佛觸碰到初生嬰兒肌膚般的質(zhì)感。
這就是，本源銀塵。
他心念一動，更多的銀塵被牽引而來，它們輕易地附著在他的皮膚上，形成一層肉眼完全看不見的薄膜。這層薄膜包裹住他的手臂，帶來一種微弱的、仿佛被流水包裹的束縛感。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碎瓷片，邊緣在晨光下反射出冷白的光。他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力氣，將瓷片鋒利的邊緣劃向自己的小臂。
“嗤?！?/p>
一聲輕微的、皮革被刮擦的聲響。
沒有傷口。沒有血。只有一道迅速消散的淺淺白痕。
那層看不見的“塵衣”，比他想象的，還要堅韌。
他抬起頭，眉心處，有什么東西在微微發(fā)熱。他能“看”見，那里，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印記，正在緩慢地旋轉(zhuǎn)，像一個小小的漩渦。正是這個印記，在指揮、牽引著周圍的本源銀塵。
塵引之印。
感應(yīng)境。
說書先生口中，那踏入修行之路的第一道門檻，他似乎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跨了進來。他沒有感到任何喜悅。這只是一個結(jié)果。一個用整個安水鎮(zhèn)的滅亡，換來的結(jié)果。
他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不遠處，一具蜷縮在墻角的尸體上空。那里，盤旋著一小股格外濃郁的、黑色的怨氣。
他需要進行第二個驗證。
他嘗試著，將自己的意念，探了過去。
心口的熔爐，立刻給出了清晰的、冰冷的反饋。
那不是聲音，也不是文字。是一種更直接的、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認知。
一股信息，從熔爐深處浮現(xiàn)。
“怨憎殘余?？墒秤??！?/p>
“蘊含微量‘恐懼’、‘不甘’概念。”
“營養(yǎng)價值，低?！?/p>
他沉默了。
許久。
他習慣性地抬手，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眼神飄忽，像是在評估什么東西的“口感”和“營養(yǎng)價值”。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過去，他用這個動作來盤算還差幾文錢能給阿寧買糖葫蘆?，F(xiàn)在，他用這個動作，來盤算一份亡者的怨恨，值不值得他“入口”。
他最終放棄了。
不是因為憐憫，也不是因為厭惡。
只是單純地覺得……不劃算。為了這點“劣質(zhì)”的食物，去靠近一具腐爛的尸體，不值得。
他是一個很務(wù)實的人。一直都是。
他緩緩轉(zhuǎn)身，赤腳踩著滿地的灰燼，一步一步，走向鎮(zhèn)口的方向。天光已經(jīng)大亮，灰白色的光芒穿透薄霧，照亮了他身后的廣場。
滿地灰燼。
滿地石雕。
一片死寂。
他沒有回頭。
直到他路過那家熟悉的藥鋪門口，他那平靜如深淵的腳步，才第一次，停頓了一下。
他的視線，落在藥鋪門口的臺階下。那里，有一抹不協(xié)調(diào)的、鮮艷的紅色。
是一串糖葫蘆。
已經(jīng)被碾碎了。
晶瑩剔透的糖衣碎裂成無數(shù)細小的、沾滿塵土的殘渣。鮮紅飽滿的山楂果，被踩成了一灘辨不出形狀的、暗紅色的泥。
那抹骯臟的紅，混著他早已干涸的血，和著冰冷的、死寂的灰，在地上，洇開一小片絕望的、丑陋的印記。
沈寂靜靜地，看著那灘爛泥。
他眼中的世界，那能量與現(xiàn)實交織的、瑰麗而又詭異的世界，在這一刻，悄然褪色。
只剩下，那一抹紅。
刺目。
灼心。
他胸膛里，那座剛剛吞噬了幾十頭燼魔，足以焚燒世間萬惡的“心魔熔爐”，那座能帶給他無盡力量的熔爐，在這一刻，卻無法修復(fù)他心中那個小小的、正在不斷擴大的空洞。
他得到了力量。
他跨入了修行者夢寐以求的門檻。
他，活了下來。
可是，他再也買不起，一串價值十文錢的糖葫蘆了。
一股比吞噬時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憊，從靈魂深處涌出，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