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轉身,走向那口破碎的地窖。
光線從豁口透進,照亮了角落里那具小小的、僵硬的軀體。他走過去,蹲下,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她的身體已經冰冷,那件他親手縫補過的粗布衣裳,被血污浸透,變得僵硬。
他只是靜靜地,將被血污和塵土弄臟的妹妹抱起,用自己那件還算完整的黑色短褂,將她小小的、已經冰冷的身體,仔細包裹起來。動作很慢,每一個細節(jié)都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鄭重,像在完成一場沉默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告別儀式。
然后,他抱著她,走出了地窖的豁口,走向鎮(zhèn)子后面的那座小山。
他曾對她說過,等她病好了,就帶她來這里看日出。
山路崎嶇,布滿碎石。沈寂赤著腳,走得很穩(wěn)。腳底被尖銳的石子劃破,滲出絲絲血跡,他沒有感覺。他懷里的人,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他選了一處能俯瞰整個安水鎮(zhèn)廢墟的山坡,將阿寧輕輕放下。
朝陽終于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金色的光芒破開灰霧,瀑布般傾瀉而下,為這片死亡之城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溫暖的顏色。
沈寂沒有去看那遲來的日出。
他跪在地上,用手,刨挖身前那片堅硬的、夾雜著草根和石塊的土地。
指甲很快就翻裂,滲出血來。鋒利的石塊邊緣,在他的手掌和指節(jié)上,劃開一道道細長的口子。溫熱的、粘稠的血液,混著泥土,將他的雙手染成一片骯臟的暗紅。
他可以不用這么做。
他能感覺到,只要意念一動,那些空氣中純凈的“本源銀塵”就會被牽引,輕易地將這片土地切開,像切一塊豆腐。他甚至可以,動用那座熔爐的力量,將這整座小山,都化為齏粉。
但他沒有。
他只是固執(zhí)地、沉默地,用自己這雙凡人的手,一捧一捧地,刨著泥土。
痛。
清晰的、來自皮肉的痛楚,通過神經末梢,頑固地,向他的大腦傳遞著信號。這股痛,將他那即將被力量與空虛沖刷得漂離的意識,死死地釘在這片現(xiàn)實的土地上。
他在用這種最原始、最愚笨的方式,對抗著心臟里那座熔爐帶來的、非人的冷漠與強大。他在提醒自己,這雙手,曾經也只會劈柴、研藥,和為人編織可笑的茅草螞蚱。
他曾經是一個人。
一個很深的小坑,終于挖好了。
他將阿寧抱起,為她整理好凌亂的頭發(fā),擦去她臉上的血污。然后,他從自己懷里,掏出那個破舊的錢袋,倒出里面所有的銅錢。七枚,沾著已經干涸的血跡。他挑出其中一枚,輕輕地,放進了阿寧那已經僵硬的小手里。
他將她,輕輕地,放入了那個冰冷的土坑。
他沒有立碑。
因為他要把她的名字,刻在心里。永遠。
泥土,一捧一捧地,被重新填回去。
當最后一捧泥土蓋上,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墳冢,出現(xiàn)在山坡上。
沈寂坐在墳前,金色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這個剛剛經歷過屠殺與盛宴的少年,此刻看起來就像一個最虔誠的、孤獨的拾骨人。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回到了鎮(zhèn)上。
他開始沉默地,收斂那些他熟悉的、曾經對他笑過的鎮(zhèn)民的尸骨。
在藥鋪門口,他找到了學徒李三的殘骸,李三生前總愛吹噓自己將來要成為藥王谷的大人物。沈寂為他合上了那雙圓睜的、充滿不甘的眼睛。
在鐵匠鋪的廢墟里,他找到了王瘸子。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鐵匠,死時依舊保持著掄起大錘的姿態(tài)。沈寂將那柄沉重的鐵錘,放在了他的身邊。
在隔壁那堵被撞穿的墻下,他找到了張大嬸。她總是會多給他一個肉包子,笑著說,“阿寂,多吃點,長身體?!彼麨樗哑鹆艘粋€小小的墳冢,用一塊平整的石板,當做簡陋的墓碑。
他只是沉默地,做著這一切。
每一個彎腰,每一次搬運,每一次掩埋,都在對抗熔爐深處那股對“食物”的本能渴望,都在加固他內心那道脆弱的、不能被逾越的底線。
他吞噬罪惡,但他不褻瀆曾給予他溫暖的,亡者的余溫。
這或許很可笑。
一個以世間所有負面概念為食糧的怪物,卻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一片早已枯萎的、只存在于記憶里的綠洲。
當最后一具他認識的尸骨被安葬,太陽已經升到了最高處。
整個安水鎮(zhèn),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場。
沈寂回到了后山,坐在阿寧的墳前。
他從懷里掏出那個破舊的錢袋,將剩下的六枚銅錢,一枚一枚地,擺在墳前。
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他看著山下的廢墟,看著那些新堆起的小小墳冢,看著陽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的、越來越長的影子。
他什么也沒想。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座霸道的熔爐,也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
他就這么坐著,從正午,到黃昏。
直到最后一縷殘陽被西邊的山巒吞沒,夜色如墨,重新籠罩這片死域。
一輪冰冷的、殘缺的月亮,從云后升起。
他依舊沒有動。
他仿佛要將自己,也坐成一座沒有溫度的,沉默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