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沖刷了整整一天，依舊洗不掉安水鎮(zhèn)骨子里的血腥與焦臭。
殘月懸在天穹冷冷地俯瞰著這片巨大的墳場。
沈寂坐在阿寧小小的墳前，一動不動，仿佛與身后的夜色融為一體，成了一座沒有溫度的石碑。
他坐了很久。
從黃昏到午夜，從星稀到月沉。
直到東方地平線盡頭，掙扎著擠出一線死魚肚般的灰白，他那僵硬如雕塑的身體，才終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動彈。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遲來的、無力的天光。
他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那個只想攢夠十文錢，給妹妹買一串糖葫蘆的安水鎮(zhèn)少年沈寂，已經(jīng)隨著那場大火，隨著那滿地的灰燼，隨著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土坑，徹底死了。
現(xiàn)在活著的，是一個以世間所有負面情緒為食糧的……怪物。
這個認知，沒有帶來恐懼，也沒有帶來欣喜。只有一種冰冷的、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平靜。
他想起了鎮(zhèn)上那個愛說書的老秀才。
老秀才曾搖著蒲扇，在藥鋪門口的榕樹下，眉飛色舞地講過那些云端之上的故事。他說，這方天地，修行者如過江之鯽，他們引“神骸星屑”入體，淬煉肉身，點燃心爐，觀想天地法相，追尋的是一條通天大道。
他又說，修行者，皆以天地正氣、日月精華為食，以降妖除魔、匡扶正道為己任。對于那些被污染的“魔染之塵”和因此誕生的“燼魔”，所有宗門世家的態(tài)度都出奇地一致。
鎮(zhèn)壓。
凈化。
徹底抹除。
老秀才唾沫橫飛地說著，底下的聽客們爆發(fā)出陣陣喝彩。那時的沈寂，只覺得那些故事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可現(xiàn)在，他成了故事里，最應(yīng)該被“抹除”的那一個。
他的力量，源自吞噬。他的食糧，是這個世界所有修行者都避之不及的劇毒。他與這個世界所有已知的法則，都背道而馳。
沈寂的眼眸深處，那潭死水般的墨色微微波動。他可以想象，一旦自己這種能力暴露，會是怎樣的下場。他不會被當成一個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他會被當成比燼魔更加可怕，更加污穢的終極異端。
那些自詡正道的修行者，會用最圣潔的火焰，最鋒利的法劍，將他連同他那顆詭異的心臟，一同凈化成最純粹的飛灰。
他們會說，這是替天行道。
所以，必須隱藏。
像一條潛伏在黑暗水溝里的毒蛇，在擁有能一口咬斷整個世界喉嚨的力量之前，必須收斂起所有的獠牙和毒液。
活下去。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鋼針，刺穿了所有空虛與疲憊，成了他腦海中唯一清晰的坐標。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墳冢，轉(zhuǎn)身，走向山下那片死寂的廢墟。
他需要一個身份。一個能讓他安全地行走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天地間，不引人注目的身份。
他回到了鎮(zhèn)上。
在一家被燒毀的成衣鋪里，他找到了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灰色麻布長衫，和一件便于活動的黑色短褂。耐磨，耐臟，丟進人堆里，不會有第二個人多看一眼。
他又去了王財主家，從馬廄里找到了一雙還算結(jié)實的牛皮快靴。
最后，他回到了那家熟悉的藥鋪。
鋪子已經(jīng)被燒得只剩下半邊殘壁，空氣里彌漫著草藥被燒焦后的古怪味道。他在廢墟里翻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個看起來破舊但容量不小的行囊。他又從那些被燒得半焦的藥柜里，尋出幾味最尋常的、用來止咳平喘的干草藥，仔細地包好，塞進行囊。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了藥鋪門口那口用來蓄水的大缸前。
缸里的水，渾濁不堪，漂浮著黑色的灰燼和不知名的雜物。水面倒映出一個模糊的、十七歲少年的臉。
清秀，平凡。
唯獨那雙眼睛，過于沉靜，像一潭不見底的深淵，偶爾會流露出一絲看透世事的滄桑。
這雙眼睛，不對。
它會暴露一切。
沈寂閉上眼，心念微動。他調(diào)動起體內(nèi)那股新生的、已經(jīng)能初步掌控的力量。那不是用來破壞，而是一種精細到極致的微操。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變得微弱、紊亂。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變得急促、虛浮。
他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化作一種長期不見天日般的病態(tài)蒼白。
他對著水缸，試著，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咳……咳咳……”
聲音嘶啞，虛弱，帶著一種肺葉被撕扯的無力感。
他再次看向水中的倒影。
那個少年，依舊是他。但此刻，他微微佝僂著背，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眼神雖然依舊沉靜，卻多了一層被病痛折磨后的黯淡與麻木。
這，才對。
一個常年被病痛困擾，四處流浪，尋求藥石的“藥罐子”。
一個天賦平平，體弱多病，甚至有些懦弱的普通少年。
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個隨時可能咳血死在路邊的可憐蟲。更不會有人，將他與那場覆滅了整個安水鎮(zhèn)的、恐怖的燼魔之災(zāi)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就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沈寂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那不是笑，只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對自身命運的規(guī)劃與嘲弄。
他背起那個破舊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那些新堆起的墳冢，那些傾塌的房屋，那些凝固在時光里的驚恐與絕望。
他沒有告別。
因為他要把這一切，都背在身上。
他抬起腳步，赤著腳，踩著滿地的灰燼，一步一步，走向鎮(zhèn)口的方向。
他的動作很輕，卻異常堅定。
從此以后，安水鎮(zhèn)的沈寂，已經(jīng)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一個無名的、注定要行走在世間所有陰暗角落的……拾骨人。
他要去尋找那些古戰(zhàn)場，那些亂葬崗，那些被魔染的禁地。
他要去尋找，更多，更美味的……
“食物”。
就在他即將走出安水鎮(zhèn)那道殘破的鎮(zhèn)門時，他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路邊的一片瓦礫中。
那里，有什么東西，在晨光下，反射出一絲微弱的、不屬于這里的金屬光澤。
他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撥開瓦礫和灰燼。
一枚銅錢，安靜地躺在那里。
這不是安水鎮(zhèn)通用的制式銅錢。它的體積要小上一圈，顏色也更深，呈現(xiàn)出一種暗沉的赤銅色。錢幣的正面，沒有年號，只有一個模糊的、仿佛是某種鳥類展翅的圖騰。
沈寂將它撿起，放在指尖摩挲。
冰冷，堅硬。
一股微弱至極的、卻又清晰無比的情緒，從這枚銅錢上，傳遞進他那新生的“靈視”感知里。
那不是怨憎，也不是恐懼。
而是一種……混雜著狂熱、期待與一絲絲焦躁的，屬于活人的情緒。
這枚銅錢，是某個活人，在不久前，遺落在這里的。
而那個人，就在這場燼魔之災(zāi)發(fā)生的時候，或者發(fā)生之前，來過安水-鎮(zhèn)。
他不是鎮(zhèn)上的人。
沈寂的瞳孔，微微收縮。
那場災(zāi)難，真的是一場意外嗎？
還是……一場被人精心布置的……
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