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鴻福樓出來時,暮色已浸濃了檐角。覺遠(yuǎn)醉得像攤軟泥,腦袋歪在李青峰肩上,嘴里還嘟囔著“桂花糕甜”。
田花花忙喚來一輛馬車,再三叮囑車夫送他們回普賢寺。
李青峰扶著覺遠(yuǎn)踉蹌下車,正琢磨著怎么神不知鬼不覺溜回房——總不能讓寺里僧人瞧見小和尚喝得酩酊大醉,結(jié)果剛拐過影壁,就撞見覺悟站在廊下。
“師叔?您這是……小師弟咋了?”覺悟眨巴著圓眼睛,目光落在覺遠(yuǎn)通紅的臉上。
李青峰干笑兩聲,伸手撓了撓頭:“你小師弟陪我逛了一天,累得直接睡過去了。”
覺悟趕忙合十行禮,目光卻在兩人身上掃了一圈,忽然皺起鼻子:“咦?咋有股酒味?”
李青峰沒敢接話,背著覺遠(yuǎn)快步往香客院走,只聽見身后覺悟還在喃喃“難道是錯覺”。
把覺遠(yuǎn)輕放在床上時,少年還咂吧著嘴。李青峰灌了半壺涼茶壓驚,就著缸里的清水草草擦了把臉。
床是單人的,他實在不習(xí)慣跟人擠,索性在墻角摞了幾個蒲團,鋪了層薄毯當(dāng)床。
此時方丈室里,燭火在窗紙上投下兩道搖晃的影子。
“師父,他們回來了?!庇X悟躬身立在案前。
“嗯,回來了?!被勖鞯穆曇糨p得像嘆息,指尖捻著串油亮的佛珠。
“弟子聞著……有酒香?!庇X悟小聲補充。
慧明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喝酒了?倒有意思?!彼D了頓,抬眼看向覺悟,“這事別往外傳,你去吧?!?/p>
“是,師父?!?/p>
覺悟退出去后,慧明獨自對著燭火靜坐。昏黃的光爬上他雪白的長眉,映得那張臉忽明忽暗。
“阿彌陀佛……”他低低念了聲,聲音里裹著說不清的疲憊,“該來的,終究要來。這皓月城,怕是要起風(fēng)了?!?/p>
第二日天剛亮,李青峰是被一陣窸窣聲弄醒的。睜眼就見覺遠(yuǎn)蹲在蒲團邊,頂著光溜溜的腦袋,一雙眼睛亮得像洗過的琉璃。
“師叔,您醒啦?”少年撓著頭皮,靦腆地笑,“多謝師叔把床讓給我,我昨晚睡得可沉了?!?/p>
李青峰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咔吧”響:“誰讓我是你師叔呢?!?/p>
兩人剛走出房門,就見覺悟候在院外?!皫熓澹瑤煹??!?/p>
“覺悟這么早來,是慧明師兄有吩咐?”李青峰問。
覺悟躬身道:“師父說,普賢寺各處,師叔都可隨意出入?!?/p>
李青峰一愣——這才來兩三天,慧明就給了他這特權(quán)?未免太信任了。
等覺悟走了,覺遠(yuǎn)突然興奮得臉通紅:“恭喜師叔!這可是天大的機緣!咱們普賢寺,除了方丈師叔和我過世的師父,您是第三個能走遍全寺的人!”
李青峰摸了摸他的光頭,溫聲道:“你師父若在,也會為你高興的?!?/p>
覺遠(yuǎn)眼圈紅了紅,用力點頭:“師叔,藏經(jīng)閣您也能去了!那地方可神了,分三層呢!第一層是普通經(jīng)書,第二層是歷代高僧的舍利和傳承,第三層……據(jù)說藏著佛家無上秘法,我只遠(yuǎn)遠(yuǎn)瞧過一眼門?!?/p>
李青峰心里打了個突——慧明這是唱哪出?難道有坑?可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對方圖謀的。罷了,兵來將擋,先去瞧瞧再說。
齋堂用過素齋,覺遠(yuǎn)引著李青峰往藏經(jīng)閣走。
剛到門口,就見兩個金剛立在石階兩側(cè):怒目圓睜,仿佛眼底燃著火焰,一身肌肉虬結(jié)如老松,站在那里便透著股懾人的氣勢。見他們過來,兩位金剛竟微微頷首致意。
“這是降魔金剛和滅惡尊者,”覺遠(yuǎn)壓低聲音,滿眼敬畏,“都是寺里頂尖的武者?!?/p>
李青峰點頭回禮,大步往里走——看來慧明確實打過招呼了。
一層果然如覺遠(yuǎn)所說,擺滿了尋常經(jīng)書,李青峰掃了兩眼便直奔二樓。
二樓比一樓幽暗些,十幾個半透明的光罩懸浮在木架上,每個罩子下都罩著個檀木盒,旁邊還放著本泛黃的冊子。
“這光罩是陣法凝的,”覺遠(yuǎn)指著光罩解釋,“里面是前輩圓寂后的舍利和傳承。
遇著有緣人,陣法會自己開;要是硬搶,傳承就會憑空消失,誰也找不著。”
“陣法?”李青峰心頭一震。這世界竟還有這等玄妙的東西?
他忽然想起剛來時身體被改造的異樣——看來這九天玄界,遠(yuǎn)比他想的復(fù)雜。
“你得過傳承嗎?”他問覺遠(yuǎn)。
“慧明師叔說我佛法還淺,”覺遠(yuǎn)撓撓頭,“等我悟透了,機緣自會來?!?/p>
李青峰沒再說話,在二樓慢慢轉(zhuǎn)了一圈。光罩一個個看過去,指尖甚至試著碰了碰,可那些光罩紋絲不動,連光暈都沒晃一下。
“難道我真跟佛法無緣?”他嘆了口氣,有些泄氣。
“師叔別灰心!”覺遠(yuǎn)連忙道,“說不定您的機緣在三樓呢!”
李青峰眼前一亮,轉(zhuǎn)身往三樓去。剛踏上樓梯,覺遠(yuǎn)卻停住腳:“師叔,三樓我沒權(quán)限上去,只能在這兒等您?!?/p>
李青峰點點頭,獨自拾級而上。三樓入口處,坐著個老僧。
滿臉皺紋像刀刻的,眉毛白得像雪,倒垂在臉頰兩側(cè),一身藏灰僧衣洗得發(fā)白,雙眼緊閉,仿佛坐成了尊石像。
直到李青峰走到面前,老僧才緩緩睜眼。那目光像兩潭深泉,直直落在他臉上,帶著種洞穿一切的銳利。
李青峰只覺后頸一涼,竟莫名想起了荒野里的餓狼。
“貧僧三藏,拜見前輩。”他趕忙合十行禮。
“老衲破妄?!崩仙穆曇粝駜蓧K石頭摩擦,“慧明師侄提過你,進去吧。”
李青峰躬身謝過,快步往里走,直到繞過屏風(fēng)才敢回頭——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剛才那一瞬間,他分明從破妄禪師眼里瞥見了殺意,那股寒意,比黑洞里的亂流還刺骨。
為什么要殺他?又為什么突然罷手?李青峰心里打了個寒顫,這普賢寺,怕是藏著不少秘密。
三樓異??諘?,只有三個光罩立在中央的石臺上。
李青峰走近了才看清,罩子里各放著一本書。
左邊兩本的封面上,是類似梵文的古怪文字,他一個也不認(rèn)得。
最右邊那本,封面上的字卻很熟悉:“人之道之本,以人之本筑其道之基”。
他心臟猛地一跳——這難道是……
正琢磨著怎么打開光罩,忽然眼前光華一閃,三個光罩竟同時散了。
李青峰愣住,隨即反應(yīng)過來,先一把抓過右邊的書,又翻了翻另外兩本。
果然,那兩本滿是梵文,他連猜都猜不出意思,只能悻悻放回原處。
這本他能看懂的書并不厚,只有十幾頁,翻開一看,李青峰瞬間屏住了呼吸——竟是本道家筑基秘法!
上面不僅有文字注解,還有詳細(xì)的穴位圖和運功路線,筆畫勾勒得極其清晰,哪怕是新手也能看明白。
他一頁頁往下翻,越看越心驚。直到最后一頁,一行小字映入眼簾:“安和年十月初八,輸與鎮(zhèn)魔圣僧。云靈道君留。”
李青峰恍然大悟。安和年是兩百年前的年號,聽田花花說過,現(xiàn)在是昭德年間。
想來這是當(dāng)年道家高人輸給佛家的,才會藏在普賢寺的藏經(jīng)閣。
把書小心揣進懷里,他沒再停留,轉(zhuǎn)身往門口走。破妄禪師仍坐在那里,雙目緊閉,仿佛從未動過。
“大師。”李青峰輕聲行禮。
破妄禪師緩緩睜眼,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淡淡道:“得了機緣?”
“是,小僧僥幸得一本。”李青峰的聲音還有些發(fā)緊。
破妄禪師沒再說話,重新閉上了眼。
李青峰不敢多留,躬身退下。剛到二樓,他一把拉住覺遠(yuǎn),二話不說就往外走,直到踏出藏經(jīng)閣的大門,才扶著墻深吸了口氣——后背的冷汗順著衣擺往下淌。
剛才在三樓,他隱約感覺到,若自己貪多拿了那兩本梵文書,恐怕走不出那扇門。破妄禪師的殺意雖淡,卻真實得像懸在頭頂?shù)牡丁?/p>
“師叔,您臉色咋這么白?”覺遠(yuǎn)擔(dān)憂地看著他。
李青峰擺了擺手,強笑道:“沒事,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累?;厝バ獣壕统伞!?/p>
覺遠(yuǎn)信了,連忙道:“那師叔快回去躺躺!昨晚您睡蒲團,肯定不舒服?!?/p>
李青峰點點頭,轉(zhuǎn)身往香客院走。陽光落在身上,卻驅(qū)不散心底的寒意。
這普賢寺,這皓月城,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而他懷里這本筑基秘法,或許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