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卷著妖物最后的余燼,像一場黑色的雪,悄然散盡。
林缺拄刀而立,整個世界都在他眼中天旋地轉(zhuǎn),耳畔的嗡鳴尚未平息。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一具破爛的風(fēng)箱,帶著血沫的腥甜與深入骨髓的劇痛。
《莽牛勁》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被榨干后的無盡空虛,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議。
后背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更是火燒火燎,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
“林……林哥!”
趙虎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那張憨厚的臉上,崇拜、狂喜與后怕交織成一幅扭曲的畫。他看著林缺,眼神熾熱得像在看一尊行走于人間的神祇。
“你……你剛剛那一下……簡直是天神下凡!不,比天神還猛!”
林缺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笑,卻牽動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天神個錘子?!?/p>
他暗自吐槽,就差三秒,來附體的就不是天神,而是地府來沖業(yè)績的黑白無常了。
他的視線,落在左手緊抓的那張人皮上。
觸感冰涼滑膩,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潤,仿佛皮膚下的生命之火還未徹底熄滅。
麻煩,還沒完。
這皮囊里的魂魄,要怎么救?
正當(dāng)他頭疼之際,義莊倒塌的院墻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紛亂的腳步聲和火把跳動的光亮。
“快!都給老子跟上!妖物就在前面,誰敢掉隊,家法伺候!”
一個中氣十足、官威赫赫的聲音,如平地驚雷般炸響。
林缺眼皮一跳。
這聲音,這調(diào)調(diào),化成灰他都認(rèn)得。
人未至,聲先到。捕頭老張身著嶄新的捕快服,腰佩新刀,在一眾心腹的簇?fù)硐?,龍行虎步地從缺口踏了進(jìn)來。他下盤沉穩(wěn),步履矯健,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碎磚爛瓦,那锃亮的官靴上,愣是沒沾上半點(diǎn)塵土。
那架勢,不像來搏命查案,倒像是來巡視自家后院的。
老張的目光在狼藉的院中飛快一掃,當(dāng)他看到拄刀浴血的林缺,以及地上那片刺眼的黑灰時,眼中的驚愕只持續(xù)了一瞬,便被一抹難以抑制的貪婪與狂喜所吞噬。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臉上瞬間切換成一副鐵面無私、痛心疾首的官腔。
“林缺!趙虎!”
他厲聲喝道,聲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蕩:“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竟敢無視號令,擅離職守,不經(jīng)通報便私闖此等險地!”
趙虎被這當(dāng)頭一棒給吼懵了,下意識地就要辯解:“張頭兒,我們是……”
“閉嘴!”
老張身旁的李四像條得了號令的惡犬,一步竄出,指著趙虎的鼻子尖罵道:“張頭兒訓(xùn)話,有你這夯貨插嘴的份兒?滾一邊去!”
老張對親信的配合極為滿意,他背著手,踱到林缺面前,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著他,仿佛在看一個不聽話的家奴。
“本捕頭循著蛛絲馬跡,好不容易才鎖定妖物巢穴,正欲布下天羅地網(wǎng),前來圍剿?!彼掳鸵粨P(yáng),指了指地上的黑灰,又指了指林缺,語氣變得陰陽怪氣,“你們倒好,竟敢搶在本捕頭前面!是想私吞這天大的功勞,還是說……你們跟這妖物,本就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一頂頂黑鍋,毫不客氣地當(dāng)頭扣下。
周圍那些捕快都是老張的心腹,立刻“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個個面色不善,手按刀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張頭兒,我看他們就是做賊心虛!”
“沒錯!這妖物是不是他們殺的都難說,說不定是分贓不均,黑吃黑呢!”
趙虎氣得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往前一橫,像一堵肉墻般死死擋在林缺身前。
“你們放屁!是林哥!是林哥一個人拼死斬了那妖怪!你們趕來的時候,黃花菜都涼透了!”
“放肆!”李四眼睛一瞪,伸手就去推搡趙虎,“敢跟張頭兒如此說話,反了你了!”
話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竟如鷹爪般,閃電般抓向林缺手中的人皮——那可是功勞的憑證!
“把證物交出來!此等要物,豈是你能染指的!”
趙虎怒吼一聲,一把打開李四的手:“你們敢!”
眼看一場火拼就要爆發(fā)。
“呵呵……”
一聲輕笑,突兀地從趙虎身后傳來。
林缺拄著刀,緩緩直起了那幾乎斷折的腰,臉上雖然蒼白如紙,嘴角卻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看著眼前賣力表演的老張一伙,那眼神,就像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老張被他看得心里直發(fā)毛,皺眉喝道:“你笑什么!”
“沒什么?!绷秩睋u了搖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jìn)每個人耳朵里,“我只是在想,張捕頭您老人家,來得可真是時候。”
他特意在“時候”兩個字上,拖長了音調(diào)。
老張一愣,還沒品出其中滋味。
林缺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那些虎視眈眈的捕快,朗聲道:“我方才還在發(fā)愁,這斬妖除魔的天大功勞,該如何向縣令大人報備才好?!?/p>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重新鎖定在老張那張油滑的臉上,笑容愈發(fā)燦爛。
“這不巧了嗎?張捕頭您就來了!”
“縣令大人體恤下屬,聽說我與趙虎發(fā)現(xiàn)了重大線索,怕我們兩個應(yīng)付不來,正親自帶人趕來支援!”
“算算時辰,也該到了。不如,就請縣令大人他老人家,親自來評評理,斷一斷這樁‘及時’的功勞,究竟該花落誰家?”
此話一出,整個院子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周圍那些叫囂的捕快,瞬間啞火,一個個面面相覷。
老張那張志得意滿的臉,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笑容僵在嘴角,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剩下煞白和驚慌。
“你……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縣令大人日理萬機(jī),怎會為這點(diǎn)小事……”
話未說完。
一個沉穩(wěn)、威嚴(yán),帶著刺骨冷意的聲音,從院墻的缺口處悠悠傳來。
“哦?”
“本官倒還真想聽聽,在這位林捕快口中,本官的親臨,是何等的小事。”
火光搖曳中,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兩側(cè)退開。
南燕城縣令周正安,身著一身青色官服,在一左一右兩名佩刀護(hù)衛(wèi)的陪同下,緩步走了進(jìn)來。
他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不怒自威。
周縣令的目光,先是掃過這片如同被巨獸肆虐過的廢墟,在地上那片顯眼的黑灰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的視線越過身體僵硬如石、冷汗浸透后背的老張,最后,落在了那個拄著刀、渾身浴血,卻依舊站得筆直的年輕人身上。
老張感覺自己的雙腿都在打顫,喉嚨里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林缺迎著縣令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
他忍著劇痛,緩緩收刀入鞘,吃力地抱拳,躬身行了一禮。
“卑職林缺,參見縣令大人?!?/p>
他心里,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賭對了。
來義莊前,他讓趙虎抄小路直奔縣衙,送去的那封“案情有變,恐有妖人作祟,事關(guān)重大,卑職不敢擅?!钡拿苄?,起作用了。
他賭這位新上任的縣令,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現(xiàn)在看來,人證,物證,連最重要的“青天大老爺”這位觀眾,都到齊了。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捕頭老張。
好戲,才剛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