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一條蛇,村里人人這么說,卻沒人敢當面講。
村里人都說蛇性陰,須得借陽鎮(zhèn)住。
于是。
阿娘的房門,白日總閉著,夜里也總有人影踉蹌進去,再踉蹌出來。
阿娘從不反抗,只是從那天起,她不再碰任何食物。
那天孫村長是最后出來的。
他一邊提褲,一邊朝院里嚷:“劉鐵匠,你媳婦滋味真足,白讓你享了這么些年!”
阿爹正在打鐵,錘頭重重砸下,氣的手背青筋繃得似要破皮,卻只是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頭吩咐我:“妮子,給你娘端碗粥。”
見阿爹陰沉的臉色,孫村長怕他暴起傷人,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嘿嘿一笑走出了門。
我見狀,連忙盛了滾燙的麥粥,小心端進阿娘所在的里屋。
門推開,阿娘坐在銅鏡前梳發(fā)。青絲垂腰,雪膚在暗處泛光,與村里那些粗褐婦人截然不同。
我把粥放在案上,輕聲喚她。
她回頭,眼眸在陰影里縮成細縫,像兩枚墨點。
“妮子,”她語調(diào)柔,卻不容拒絕,“從今天起,不用再為我舉火了?!?/p>
我還未開口,她忽地側(cè)耳,似聽見極遠的腳步。
阿娘抬頭那一瞬,我看見她瞳孔驟縮,像兩道細縫被刀鋒劃開,黑得映不出人影。
門外傳來枯枝斷裂的輕響,極輕,卻叫阿娘渾身一顫,孫旺的笑聲尚未散盡,風(fēng)里卻傳來鐵鏈輕響——那是鎮(zhèn)獄司的記號。
阿娘指尖微顫,一縷斷發(fā)無聲落在粥面,像一片冷雪。她把我拉到身后,指尖冰涼得像井水泡過的玉。
“妮子,把門關(guān)上?!?/p>
我照做,木門發(fā)出垂死般的吱呀。門閂落下的剎那,窗紙外掠過一道人影——孫旺佝僂的背弓得像一柄拉滿的獵弓,他的影子被月光釘在墻上,慢慢伸直。
阿娘松開我,轉(zhuǎn)身坐到銅鏡前,繼續(xù)梳頭。
木梳穿過發(fā)絲,每一下都帶下一縷細鱗般的白光。我這才注意到,她發(fā)梢間藏著細小的鱗片,像碎雪,又像碎刃。
“阿娘,外頭是孫村長……”
“嗯?!彼曇艉茌p,“他還會再來?!?/p>
我想問為什么,可阿娘先開口:“肉羹涼了,你端出去吧。告訴劉瘸子,從今夜起,我不再吃人間的東西?!?/p>
我捧著碗,肉羹的熱氣糊了一臉,想哭。
門外,爹的錘聲忽然停了,鐵鋪里只剩炭火噼啪。那聲音空洞,像骨頭在火里炸裂。
我回到灶房,把肉羹倒進潲水桶。油花浮起,映出我的臉——十四歲的丫頭,眉心卻有一道豎紋,像未睜的眼。爹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手里提著那把剛打好的短劍,劍身布滿魚鱗紋,刃口卻用布纏得嚴嚴實實。
“妮子,”他嗓子沙啞,“今夜無論聽見什么,都別出房門。”
我想說阿娘已經(jīng)趕我出來了,可爹的左足忽然一崴,整個人差點跪下去。那條腿自膝蓋以下扭曲得像被折斷的樹枝,我伸手去扶,爹卻猛地把我推開,眼中血絲暴起:“回屋去!”
我退回自己房間,門縫里漏進一線月光。
那光像水,慢慢漫過門檻,把地面分成黑白兩半。黑白之間,有一條細長的影子游過來——是蛇尾,覆滿銀白的鱗,每一片邊緣都翹著冷光。影子停在我門前,輕輕掃過門檻,像在嗅我的氣味。
接著,我聽見阿娘的歌聲。
她極少唱歌,此刻卻低低哼著一首古怪的小調(diào),沒有詞,只有“嘶嘶”的氣音,像風(fēng)穿過蛇信。歌聲里,爹的錘聲重新響起,卻比先前更急、更亂,仿佛要把鐵砧砸進地獄。
突然,一聲裂響——不是錘聲,是布帛被撕開。
孫旺的笑聲刺穿夜色:“白瓏,你以為絕食就能躲過去?鎮(zhèn)獄司的釘子已經(jīng)釘在你骨頭里了!”
我撲到窗邊,從破紙洞望出去。
孫旺提著燈籠站在院中,燈籠上畫著朱紅的符,火光透過符紙,把地面照成血色。他一腳踹開阿娘的房門,爹的怒吼隨之炸開:“滾出去!”
錘頭破空,砸在孫旺肩上。
燈籠落地,火苗舔著枯草,呼啦竄成一道火墻。火光里,我看見阿娘站在屋中央,長發(fā)無風(fēng)自揚,瞳孔已徹底變成兩條豎線,唇邊露出細白的獠牙。
孫旺卻笑得更大聲,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符上血跡未干。
“白瓏,你逃了十八年,不就是為了今天?”他把符紙按向阿娘的額頭,“鎮(zhèn)獄司要你點燈,你就得點燈!”
符紙貼上的瞬間,阿娘發(fā)出一聲尖嘯。
那不是人聲,是千萬條蛇同時在鐵鍋里翻滾的嘶鳴。她的皮膚裂開,銀鱗翻卷,蛇尾橫掃,將孫旺掃進火里?;鹕嗑砩纤拿扪?,他慘叫著滾向水井,卻在井邊停住——爹的錘柄卡住他的喉嚨。
“再敢碰她,”爹的聲音像鈍刀磨鐵,“我就讓你當不成男人?!?/p>
孫旺的臉被火光照得扭曲,他吐出一口血沫,笑得像哭:“劉瘸子,你以為你藏得???你的左腿怎么斷的,自己心里沒數(shù)?”
爹的錘柄一抖。趁這間隙,孫旺翻身滾進黑暗,火墻外傳來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
“鎮(zhèn)獄司……天亮前……你們都得死!”
火光照著爹的背影,他的左腿在發(fā)抖,像有無數(shù)條小蛇在皮下鉆。
阿娘站在火與影的交界處,蛇尾慢慢縮回裙下,銀鱗一片片隱入皮膚,最后只剩一縷血絲掛在嘴角。她望向爹,輕聲說:“劉鐵,把劍給她吧?!?/p>
爹沉默片刻,把纏布的短劍遞給我。
劍柄冰涼,纏著一道褪色的紅繩,繩結(jié)里裹著一片細鱗,像雪。
“妮子,”阿娘的聲音穿過火聲,“從今夜起,你要學(xué)會餓?!?/p>
她轉(zhuǎn)身進屋,木門在身后闔上,像一口棺材合蓋。
火漸漸小了,天邊泛起蟹殼青。
我抱著短劍坐在門檻上,看最后一?;鹦窍?。風(fēng)從山那邊吹來,帶著土腥和蛇蛻的腥甜。我忽然明白,阿娘不是不吃飯,她是把飯留給了我——留給一個必須活下去的人。
遠處,第一聲雞鳴像刀,劃開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