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后半夜才停,鐵匠鋪的焦木在雨里冒白煙,像剛被宰的蛇還在抽搐。
爹蹲在廢墟里,用半截鐵鉗撥弄半熔的劍胚?;鹦潜诺剿椓训氖直常瑺C出焦黑的圓點,他卻像失了痛覺,只低聲問我:“阿鱗,你怕不怕?”
我抱緊娘昨夜給我的短劍,劍鞘還纏著那條褪色的紅繩。
“怕。”我老實答,“但更怕孫旺天亮帶人回來?!?/p>
爹嗯了一聲,鉗尖挑起一塊薄鐵片,月光下泛著青白,像從娘身上掉落的鱗。
“那就先讓孫旺怕我們。”他把鐵片按在砧上,錘柄支著那條瘸腿,一錘敲下去——聲音悶而鈍,像敲骨頭。
火星濺起,鐵片卷出細(xì)密的鱗紋,與昨夜我尾椎上冒出的那兩片一模一樣。我伸手去摸,硬而涼,邊緣還嵌著血絲。
爹側(cè)頭看見,眼神忽然變得很空。
“原來……已經(jīng)到時候了?!彼痪洌D(zhuǎn)身從焦灰里拖出一只鐵匣,匣蓋燒得半熔,鎖扣卻完好。他咬開扣,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一排鎮(zhèn)魂釘,釘帽刻著“斬”字,已被血銹糊得發(fā)黑。
我認(rèn)得——昨夜孫旺貼娘額頭的那張符,背面的火漆印也是這個“斬”字。
“這是你外公的。”爹說,“十八年前,他用這匣釘子,親手把白瓏釘進昆侖冰井?!?/p>
風(fēng)掠過廢墟,卷起灰燼,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蛇在空中交尾。
我打了個哆嗦,爹卻自顧自繼續(xù)說:“可他沒想到,白瓏懷了你。鎮(zhèn)魂釘只釘?shù)米⊙?,釘不住人?!?/p>
他取出一枚釘子,指腹摩挲那銹跡,像在撫摸舊情人的齒痕,“我偷了她一片鱗,換了自己的左腿,帶她逃下山。如今——”
他把釘子抵在那片卷鱗的鐵片上,一錘敲下。
“如今,我把這條腿還給她女兒?!?/p>
釘子透鐵而過,發(fā)出一聲極細(xì)的嘶鳴,像嬰兒初啼。
爹的錘子繼續(xù)起落,火星連成一條火線,鐵片被折、被打、被卷,漸漸顯出劍形——短而薄,刃口卻呈鋸齒,像一排倒生的鱗。每敲一錘,爹的瘸腿就抖一下,到最后,他整個人像掛在錘柄上,汗與血順著小腿灌進靴筒。
“藏鱗劍,”他喘著粗氣,“劍在人在,劍亡鱗現(xiàn)?!?/p>
他把劍遞給我。劍身輕得像一截月光,可握柄處卻燙得驚人,仿佛里頭有火在燒。
天邊泛起蟹殼青時,遠(yuǎn)處忽然傳來犬吠,一聲接一聲,像報喪。
爹抬頭,目光越過廢墟,看向村口那條唯一的路。霧還沒散,霧里已有火把的腥紅點子在晃。
“他們來了。”
他把剩下的鎮(zhèn)魂釘全倒進口袋,又從灰燼里抽出一根燒彎的鐵條,鐵條末端還凝著半顆鐵水珠,像鮮紅的蛇眼。
我攥緊劍,掌心被燙出一串水泡。
爹用鐵條當(dāng)拐杖,撐著站了起來,那條瘸腿此刻竟筆直如矛。
“阿鱗,記清楚:人殺妖,是因為怕妖;妖殺人,是因為恨人??赡慵炔皇侨?,也不是妖——你是第三種火?!?/p>
犬吠更近,火把在霧里排成一列獠牙。
爹把最后一枚鎮(zhèn)魂釘按進自己的瘸腿,釘尖透骨而出,他卻笑了:“火要燒,總得先點燈芯。”
他扯開衣襟,露出胸膛——那里赫然有一片蛇鱗大小的疤,疤色雪白,像凍了十八年的一滴淚。
“走,”他提起鐵條,“去給你娘點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