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像濕布蒙住山道，火把在霧里漂成一串血紅的魚。
我與爹伏在矮墻后，望見孫旺領(lǐng)著七八個青壯，各執(zhí)柴刀、漁叉，腰間別著鎮(zhèn)獄司的赤符。爹把藏鱗劍橫在我膝上，劍身嗡鳴，似在回應(yīng)那些符火。
“記住，”爹貼著我耳廓，熱氣混著鐵腥，“待會兒不管看見什么，別眨眼。蛇蛻一生只一次，錯過了，你這輩子都認不出自己?！?/p>
我點頭，卻先聽見娘的房門“吱呀”一聲。
娘走出來，仍穿著昨夜的白衫，只是衫下空蕩，像風(fēng)灌滿一截空繭。她手里提著一盞燈籠，燈罩用整塊蛇蛻糊成，薄得能映出里頭跳動的藍焰。那火沒有芯，像一顆被囚的心。
孫旺在院外頓住腳步，揚聲喊：“白瓏！鎮(zhèn)獄司賜你自盡，留全尸——”
娘抬眼，瞳孔縮成兩道豎縫，唇角卻彎出極溫柔的弧度。
“我死可以，但我的皮，得留給女兒。”
她解開衣帶。
白衫落地，月光下，我看見她脊背裂開一道銀線，自頸至腰，像有人用冰刀劃破綢緞。裂口兩側(cè)，皮膚翻卷，鱗片簌簌立起，每一片都映著燈籠的藍火，仿佛千萬面小鏡，照出無數(shù)個我。
孫旺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
爹的手按在我肩上，指甲幾乎掐進骨頭：“看清楚了——”
娘雙手探入裂口，指尖扣住邊緣，猛地一撕。
“嘶啦”一聲，整幅人皮褪到腰間，像剝開一只熟透的果。新生的肌膚在月下泛著青白光澤，鱗片更細更密，幾乎與月光融為一體。她彎腰，繼續(xù)褪，皮褪到腳踝時，整個人已伏在地上，只剩一雙人足還套在皮囊里，像兩枚多余的繭。
燈籠的藍焰忽地暴漲，蛇蛻燈籠被火舌舔穿，火雨落在那幅空皮上。
空皮遇火即燃，卻未蜷縮，反而舒展，像活物般在地面游動，一路游向我?；鹌に^之處，青草瞬間枯黑，留下一道焦痕，像給大地縫了條黑邊。
孫旺終于崩潰，嘶吼：“放箭！別讓那皮近身！”
柴刀、漁叉齊飛，卻穿不透那層火。皮在空中一卷，罩住最前方的青壯，火舌順著衣領(lǐng)鉆進去，那人發(fā)出非人的慘叫，倒地打滾，頃刻只剩一具焦骨。
我喉嚨發(fā)緊，藏鱗劍在掌心跳動，劍脊鱗片一片片豎起，割破我掌心。血順指縫滴落，落在那游來的火皮上。
“滋”的一聲，火皮忽地停住，像被血釘在地上。娘抬頭，新生的臉比舊皮更艷，眼角拖出兩道銀鱗，像淚。
她對我伸出手，五指間有蹼膜相連。
“妮子，過來?！?/p>
爹卻先我一步起身，瘸腿拖出鐵條，橫在娘與我之間。
“白瓏，她還沒準備好?！?/p>
娘歪頭，聲音沙沙：“劉鐵，你欠我的腿，今日還嗎？”
爹咧嘴，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還，但得先讓我的女兒活下去。”
他轉(zhuǎn)身把我推向墻角，自己迎向娘。
就在兩人相距一步時，火皮忽地騰空，像一張巨大的翼，將爹與娘同時裹住。火焰中央，我看見爹抱住了娘——或者說，抱住了那條正在蛻盡人形的白蛇。火光照出爹背上的舊疤，那片蛇鱗大小的疤此刻裂開，滲出一滴雪白的血，正好落在娘新生的眉心。
火皮轟然炸碎，化作漫天銀屑。
銀屑落在我的發(fā)間、肩頭、掌心，每一片都冰涼，像娘在替我梳最后一次頭。風(fēng)里傳來極輕的“咔嗒”聲，像有什么鎖開了。
火光熄滅時，院中只剩爹一人跪著，懷里抱著一幅焦黑的蛇蛻。
娘的燈籠碎在腳邊，藍焰已熄，卻留下一塊完好的蛇鱗，指甲蓋大小，白得近乎透明。
爹把蛇鱗遞給我，指腹顫抖。
“縫進衣襟，”他說，“從今往后，你替她活下去?！?/p>
遠處，孫旺的喊聲再次逼近，帶著更多火把。
我把鱗按在心口，血立刻浸透布匹，像一枚滾燙的印。
爹拄著鐵條站起身，瘸腿筆直，像一柄回爐重鑄的刀。
“走吧，”他低聲道，“去把山燒成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