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眼在崖底,像一枚被雪藏的心臟,突突往外涌熱霧。
霧中,我聽見爹的斷腿發(fā)出裂冰聲——凍壞的痂被泉水一激,血痂化成紅絲,順著鐵條滴進水里,瞬間被燙成褐色蒸汽。
柳寒燈解下斗篷鋪在石上,讓爹坐下。
“雪盲未退,再泡半柱香?!?/p>
他回頭看我,目光滑到我腰側(cè)藏鱗劍,劍脊鱗片仍覆著薄霜,卻在溫泉里泛出幽藍,像一尾凍僵的魚突然蘇醒。
“鏡湖就在泉眼后,”他低聲道,“但鎮(zhèn)獄司的雪牢也順雪崩滑下來了?!?/p>
我順他指的方向望去——
溫泉盡頭的巖壁被熱浪蝕出一道狹縫,縫里透出銀光,像有人在黑暗里點燃一盞冷月。
那便是鏡湖。
而另一側(cè),雪崩掩埋的青銅巨影已露出輪廓:半截牢籠,鐵柵扭曲,里頭空蕩,只剩一條被撕斷的鎖鏈,粗如兒臂,斷口結(jié)滿黑冰。
“圣女遺骨不在了?!绷疅繇党?,“要么自己爬出去,要么被人帶走?!?/p>
爹冷笑:“反正都是死,不如先顧活的?!?/p>
他拄鐵條起身,斷腿的血被溫泉蒸成霧,在雪風(fēng)里凝成細小的紅雪。我們?nèi)搜刂鵁犰F,側(cè)身擠進巖縫。
縫隙只容一人,石壁滲水,冷熱交激,像走在一條巨蛇的喉管。
盡頭忽地開闊,一湖無波,靜臥地底。
湖無源,卻終年不枯;水無色,卻映得出人影里的骨頭。
更詭異的是,湖底沉著一座倒立的山,山尖戳破水面,像一柄未出鞘的劍。山體透明,里頭嵌滿殘骸——蛇骨、人骨、鎖鏈、銅符,層層疊疊,歷歷可數(shù)。
我蹲身,指尖觸水,水面立刻映出我的倒影:
十四歲的臉,瞳孔卻豎成一線,額心浮著那片雪白逆鱗。
下一瞬,倒影碎成漣漪,另一張面孔從深處浮上來——娘。
她仍著那身白衫,發(fā)間銀鱗未褪,卻睜著空洞的眼,唇角流血,血滴在湖底,化作一枚枚冰燈,燈火幽藍,像當年她蛻皮時燃的燈籠。
“別看!”爹猛地拉我。
可聲音已遲,湖水忽地翻涌,一座冰棺自山腹緩緩升起。棺蓋透明,里頭躺著一條完整的白蛇,額心逆鱗被剜去,血洞與我手背的蛇紋遙遙呼應(yīng)。
柳寒燈瞳孔驟縮:“是白瓏的舊蛻,被鎮(zhèn)獄司沉湖煉燈芯?!?/p>
冰棺升至湖心,棺沿裂開一道縫,里頭蛇身竟開始融化,雪色鱗片一片片剝落,像一場倒放的雪。
鱗片落水,湖面浮起白霧,霧中傳來極輕的“咔嗒”聲——
鎖魂鉤。
我猛地回頭,巖縫已被黑鐵柵欄封死,柵欄后站著兩名夜行使,面具覆雪,瞳孔處嵌著冰珠,像死魚的眼。
為首的舉起朱符,聲音透過面具,悶如甕鼓:“奉司命,取圣女殘骨,順帶收逃奴?!?/p>
他目光掃過爹的斷腿、柳寒燈的疤,最后落在我身上,“還有半妖孽種?!?/p>
爹的鐵條橫在胸前,發(fā)出低鳴。
柳寒燈卻抬手,笛尾紅穗一抖,湖面忽起漩渦,冰棺被卷入水底,連同那片片剝落逆鱗,一同沉進倒立的山腹。
“想拿燈芯?”他輕聲道,“先問笛子答不答應(yīng)。”
笛音驟起,尖利如裂帛。
鏡湖無波,卻被音刃切成碎片,每一片水鏡映出一名夜行使的臉,然后碎裂。
夜行使齊退,鎖魂鉤“嘩啦”一聲甩出,鉤頭卻撲空——
藏鱗劍不知何時出鞘,劍身鱗片倒立,替我擋下鉤尖。
鉤與鱗交擊,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顫音,震得湖面再起漣漪。
漣漪里,倒立的山忽然翻轉(zhuǎn),山腹裂開一道縫,里頭幽藍燈火大盛,像有人在黑暗里,替我們重新點亮一盞春燈。
柳寒燈低喝:“跳!”
爹用鐵條勾住冰棺殘片,借力躍向裂縫;我緊隨其后,藏鱗劍劃破水面,劍尖挑起最后一枚逆鱗,鱗片入手,冰涼如雪,卻在掌心化作一滴藍血。
夜行使的怒吼被裂縫合攏的轟鳴吞沒。
世界再次黑暗,只剩那滴藍血在指間發(fā)光,像一盞小小的、不滅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