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油燃到第三夜,雪停了,風(fēng)卻換了刀口,一下下刮得人皮生疼。
我們沿一條凍河潛行,河面如鏡,映出兩岸倒掛的冰棱,像無數(shù)淬毒的獠牙。柳寒燈說,再往前二十里,便是江南地界,可 thaw 的河水已在腳下發(fā)出細(xì)微的裂響,仿佛提醒我:雪線雖遠(yuǎn),追兵更近。
遠(yuǎn)處忽有鼓聲。
不是戰(zhàn)鼓,是皮鼓——悶、濕、帶著黏膩的回音,像從人腔子里直接掏出來。
柳寒燈臉色頓沉:“人皮鼓。”
我聽過這名字。鎮(zhèn)獄司用蛇妖皮繃鼓,鼓聲可驅(qū)蛇,也可誘蛇;鼓面越大,誘得越遠(yuǎn)。如今這鼓聲,分明是沖我懷里的藍火而來。
鼓聲來自河灣一片枯林。
林子外圍插滿火把,火光里豎著三架巨鼓,鼓面雪白,紋絡(luò)分明,是整張蛇蛻——卻少了額心那片逆鱗。鼓旁立著十余名黑衣弓手,袖口繡“鎮(zhèn)”字朱紋。
鼓手是個獨臂老者,右臂齊肩而斷,斷口縫著鐵鉤,鉤柄擊鼓,每一下都濺起血珠。鼓面隨之起伏,像活物在呼吸。
柳寒燈按住我肩:“別動,他在釣?zāi)恪!?/p>
釣?我尚未回神,鼓聲忽轉(zhuǎn)急促,河面冰層“咔嚓”裂開一道縫。
一只赤色小舟從冰下浮起,舟頭綁著鐵籠,籠里囚著個蛇童——七八歲光景,尾椎還拖著半截青鱗,正被鼓聲震得口鼻流血。
鼓手抬頭,獨臂不停,聲音沙?。骸鞍胙瑩Q圣女遺骨,公平交易?!?/p>
我認(rèn)得那孩子——人市鐵籠里救過的蛇童之一。
藏鱗劍在腰側(cè)低鳴,鱗片一片片豎起,割破衣襟。鼓聲愈緊,蛇童在籠中翻滾,尾鱗被鐵欄削得血肉模糊,卻發(fā)不出一聲哭,仿佛聲帶也被鼓面震碎。
爹不在,沒人替我擋刀。
我把藍火含進舌底,火燙得舌尖起泡,卻逼自己冷靜。
柳寒燈卻先動了——
他橫笛就唇,一聲裂帛般的尖音直刺鼓面。鼓皮震動驟停,血珠凝成冰粒,“噗”地炸開。鼓手踉蹌后退,鐵鉤在鼓面劃出一道裂口,裂口處滲出黑血。
弓手們弩機齊響,箭雨撲面。
柳寒燈旋身擋在我前,笛身裂口噴出紅霧,霧凝成一面薄盾,箭矢入霧即化鐵水。
我趁隙沖出,藏鱗劍挑起一蓬冰渣,冰渣折射火光,在鼓手眼前炸出萬點寒星。
鼓手獨臂遮眼,我低身滾至舟側(cè),一劍劈斷鐵籠鎖鏈。蛇童跌出,尾鱗拖血,卻死死抱住我腰,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鼓聲再響,卻亂了節(jié)奏。
柳寒燈笛音陡轉(zhuǎn),尖利處似千萬冰針,將三架人皮鼓同時刺穿。鼓面炸裂,碎皮翻卷,露出內(nèi)層——竟是整張人形蛇蛻,額心逆鱗位置空空,只剩血洞。
鼓手嘶吼,獨臂揮鉤,鉤尖直奔我后心。
藏鱗劍自行脫手,半空旋出一道銀弧,鉤與劍相撞,火星四濺。
鼓手借力倒躍,卻在半空被一道藍火截住——
藍火從我口中噴出,沾衣即燃,鼓手瞬間化作火球,滾進枯林。
林火轟然而起,弓手們四散逃命。
我抱蛇童退回河岸,柳寒燈笛音低回,火墻在風(fēng)里扭成一條火蛇,將追兵與鼓尸一并吞沒。
蛇童在我懷里發(fā)抖,尾鱗一片片脫落,露出新生粉肉。
我扯下衣襟替他裹傷,他抬頭,豎瞳里映出我的臉,輕聲道:“姐姐,鼓停了,我的聲音回來了?!?/p>
柳寒燈走來,笛身裂紋里滴下血珠,落在蛇童尾鱗上,血珠凝成一枚細(xì)小冰鱗。
“鎮(zhèn)獄司用他釣?zāi)悖册災(zāi)隳?。?/p>
他把冰鱗按進我手背蛇紋,紋路立刻延長,像一條指路的小蛇。
“江南盡頭,雪蛇膽就在這條線盡頭?!?/p>
我抱緊蛇童,藏鱗劍回鞘,劍脊上多了一道鼓面血紋。
身后,人皮鼓的火光映著夜空,像一場遲到的葬禮。
我們轉(zhuǎn)身踏入更深的黑暗,鼓灰隨風(fēng)飄起,落在河面,瞬間被冰層封住,像把整段血腥記憶,壓進冬夜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