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急些。
養(yǎng)心殿東暖閣里,龍涎香的煙氣繞著鎏金銅爐打了個旋,落在十七阿哥胤禮手捧的奏折上。他指尖凍得發(fā)紅,卻不敢像旁的阿哥那樣揣進袖籠 —— 御座上的老爺子正盯著他,那雙看了五十七年江山的眼睛,渾濁里藏著銳光,像結(jié)了冰的潭水,能照見人骨頭里的心思。
“戶部說,江南漕糧損耗又超了三成?” 康熙的聲音不高,帶著老態(tài)的沙啞,卻讓暖閣里的炭火氣都似冷了幾分。侍立的太監(jiān)們垂著頭,連呼吸都放輕了,只有檐外的風雪聲撞在窗欞上,“啪嗒” 一聲,像誰沒拿穩(wěn)的茶盞。
胤禮喉頭動了動,正要回話,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不是太監(jiān)宮女的謹小慎微,倒像是…… 驟然被煙氣嗆到的狼狽。
他心里咯噔一下 —— 暖閣里除了皇帝,就只有他們幾個輪值的阿哥和軍機章京,誰敢在御前失儀?
轉(zhuǎn)頭時,正看見角落里站著的 “小透明”—— 剛被從宗人府挪到鑾儀衛(wèi)不久的 “弘昱”。
這弘昱是個奇人。三個月前在宗人府的冷院里 “落水醒轉(zhuǎn)” 后,就像換了個人。從前是個見了人就躲的悶葫蘆,如今雖還是沉默,眼神卻不一樣了 —— 那眼神太亮,亮得不像這深宮里該有的,偶爾看向龍椅或奏章時,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 審視?
此刻弘昱正捂著嘴,眉頭擰著,見眾人都看他,才慌忙垂眼,可那點不自在落在康熙眼里,倒讓老皇帝緊繃的嘴角松了松。
“弘昱,你來說說?!?/p>
這聲點名讓所有人都愣了。
弘昱是廢太子胤礽的庶子,算起來是康熙的曾孫。胤礽被圈禁那年,他才三歲,跟著生母在宗人府冷院住了十來年,去年才因康熙念及 “畢竟是朕的曾孫”,給了個鑾儀衛(wèi)的閑職,連正式的爵位都沒有。這種身份,在養(yǎng)心殿里連抬眼看龍椅的資格都該掂量掂量,怎么輪得到他回話?
弘昱也僵了。
他不是真的弘昱。
三個月前,現(xiàn)代社科院歷史所的研究員沈硯,就是在這具身體里睜開眼的。他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整理康熙朝漕運檔案,下一刻就栽進了宗人府的冰湖里,再醒來,就成了這個爹不疼(親爹是廢太子)、爺不愛(皇爺爺眼里他是 “廢子余孽”)的倒霉蛋。
這三個月,他像塊凍在冰里的石頭,看著阿哥爺們勾心斗角,聽著太監(jiān)們嚼舌根說 “寶二爺在榮國府摔了玉”,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 他不僅穿到了清朝,還穿進了《紅樓夢》的世界。
而眼前的問題,江南漕糧損耗,沈硯在現(xiàn)代翻檔案時見過無數(shù)次。不是天災,是人禍。漕運官員勾結(jié)地方糧商,把好糧換成陳糧,再報個 “霉變損耗”,差價揣進自己腰包,這是康熙朝后期的老毛病,連史書都寫著 “積弊難返”。
可他能說嗎?
他一個沒根基的廢太子庶子,說出來就是打戶部、漕運總督、江南巡撫一串人的臉。這些人背后是誰?是八爺黨,是太子舊部,是盤根錯節(jié)的官場網(wǎng)絡(luò),動一根頭發(fā),能扯出滿朝的牽扯。
御座上的康熙卻在催:“怎么,不敢說?”
沈硯深吸一口氣,膝蓋微彎,行了個標準的請安禮 —— 這三個月他把宮廷禮儀練得比吃飯還熟:“回皇瑪法,孫兒不敢妄議朝政。只是前幾日在鑾儀衛(wèi)值夜,聽江南來的驛卒閑聊,說今年漕船過淮河時,有幾艘船‘漏了水’,糧袋泡了水,卻在岸邊曬出不少糙米 —— 糙米耐儲,尋常漕糧該用精米才對?!?/p>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講個無關(guān)緊要的趣聞。可康熙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頓了頓:“驛卒閑聊?”
“是,孫兒也是隨口一聽,當不得真?!?沈硯垂著眼,余光瞥見胤禮悄悄松了口氣 —— 這位十七阿哥素來跟十三爺親近,十三爺管著戶部,漕糧損耗本就是十三爺?shù)臒┬氖拢瑓s礙著八爺黨在江南的勢力,一直沒敢深查。
康熙沒再追問,只揮揮手讓胤禮把奏折放下:“胤禮,你去趟戶部,把今年漕運的賬冊調(diào)來看。順便告訴十三阿哥,讓他盯著點,別讓江南的老鼠,啃了朕的糧倉?!?/p>
胤禮眼睛亮了亮,忙躬身應下。
暖閣里的氣氛松快了些??滴蹩粗虺?,忽然問:“你生母是林氏?前幾日宗人府說,她病了?”
沈硯心里一緊。他這具身體的生母林氏,是江南小吏的女兒,當年被沒入太子府,身份低微。在宗人府時受了不少磋磨,身子早垮了。他穿來后托人遞過幾次話,卻連探望都沒被允許。
“回皇瑪法,是?!?/p>
“讓太醫(yī)院派個太醫(yī)去看看吧?!?康熙的聲音軟了些,“你在鑾儀衛(wèi)也待了些日子,明日起,去上書房伴讀吧。跟弘皙他們一起,學學怎么做事?!?/p>
這話一出,不僅沈硯驚了,連旁邊侍立的總管太監(jiān)李德全都偷偷抬了下眼。
上書房伴讀的,都是近支宗室里最受看重的子弟。弘皙是廢太子的嫡子,算起來是沈硯的嫡兄,一直被康熙放在身邊教養(yǎng),隱隱有 “皇長孫” 的體面。讓沈硯去上書房,這是要給這顆被遺忘的棋子,挪個位置了。
沈硯叩首時,額頭磕在冰涼的金磚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窗外的風雪。
他知道康熙的心思。老爺子老了,兒子們斗得兇,八爺黨盤根錯節(jié),四爺冷面孤臣,十四爺在西北掌兵…… 他需要更多眼睛,更多能替他盯著朝堂的人。而自己這個 “廢太子庶子”,身份尷尬,既不屬于任何一黨,又帶著 “太子一脈” 的影子,恰好是個合適的觀察點。
這不是信任,是試探。
可對沈硯來說,這就夠了。
從宗人府的冷院到上書房,是從泥沼爬到了岸邊。他需要這個機會 —— 不僅是為了活下去,更是為了那些他知道的、即將發(fā)生的事。
他記得史書記載,康熙六十年,江南會鬧水災,漕運斷絕,流民涌入京城;他記得雍正登基后,抄了多少像賈府這樣的勛貴,只因他們站錯了隊;他更記得《紅樓夢》里那句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那不是詩詞,是多少人的性命和家族,在皇權(quán)傾軋里成了灰燼。
他不想做灰燼。
更不想看著那些鮮活的人 —— 那個葬花的林妹妹,那個守著 “金玉良緣” 的寶姐姐,那個在大觀園里醉臥芍藥叢的史湘云 —— 一步步走向注定的悲劇。
離開養(yǎng)心殿時,雪已經(jīng)停了。檐角的冰棱折射著日光,晃得人眼暈。沈硯回頭望了眼那片覆蓋著琉璃瓦的宮頂,龍涎香的味道還縈繞在鼻尖。
他知道,從踏入上書房開始,他就不能只做個旁觀者了。
而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離那些人近一點 —— 比如,離榮國府近一點。離那個即將被送進京城的林妹妹,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