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的日子，比沈硯想的更磨人。
天不亮就得起身，跟著弘皙他們讀《資治通鑒》，聽翰林院的老夫子講 “君為臣綱”。弘皙對他帶著明顯的敵意 —— 嫡庶之別，加上廢太子的陰影，這位嫡兄看他的眼神，總像在看沾了泥的石頭。
好在沈硯有 “作弊器”。
他前世研究康熙朝歷史，對這段時間的朝堂紛爭、典籍掌故熟得不能再熟。老夫子考《論語》，他能隨口背出朱熹注本里最生僻的注解；康熙問起前朝漕運制度，他能說出隋代廣通渠與元代京杭大運河的利弊對比，連康熙都贊了句 “有點腦子”。
半個月后，他借著給生母林氏取藥的由頭，請了半日假。李德全親自來傳的話：“萬歲爺說，讓小阿哥順便去榮國府走走 —— 榮國府的老太君，前幾日還念叨著宮里的梅花呢?！?/p>
沈硯心里門清。
榮國府的賈母，是康熙奶母的女兒，算起來是 “舊人”。更重要的是，榮國府現(xiàn)在的當(dāng)家人賈政，是工部員外郎，而十三爺管著工部 —— 康熙這是讓他借探訪之名，替十三爺看看工部的 “下頭人”。
榮國府在金陵街的宅子，朱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擦得锃亮，門兩旁的石獅子張著嘴，像要吞下一街的風(fēng)雪。門房見了他的腰牌，嚇得差點跪下來：“小…… 小阿哥里面請！奴才這就去通稟！”
穿過抄手游廊時，沈硯聽見假山后面?zhèn)鱽硇︳[聲。
“寶二爺，您慢著點！仔細腳下的青苔！”
“要你管？我偏要追那只玉頂鶴！”
一個穿著杏色綾襖的少年，正踮著腳往假山上爬，身后跟著四五個丫鬟嬤嬤，追得手忙腳亂。那少年生得面如傅粉，眼若含星，正是《紅樓夢》里的主角，賈寶玉。
沈硯沒上前打擾。他站在月洞門后，看著賈寶玉抓住鶴的尾羽，被鶴啄了手，反而笑得更歡，忽然想起書里寫的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這就是那個活在大觀園里的富貴閑人。他不知道，再過幾年，這座雕梁畫棟的園子會塌，他身邊的人會散，連他視若性命的 “通靈寶玉”，都護不住他想護的人。
“小阿哥？”
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沈硯回頭，看見個穿著石青色錦袍的中年男人，面容方正，帶著幾分書卷氣 —— 正是賈政。
“賈政見過小阿哥?！?賈政躬身行禮，態(tài)度恭敬卻不諂媚。
“世伯不必多禮?！?沈硯避開了全禮，“皇瑪法念著老太君，讓我來送兩盆宮里的綠萼梅，順便看看世伯?！?/p>
賈政眼睛亮了亮。宮里的賞賜常見，可讓皇子親自送來，這是天大的體面。他忙引著沈硯往里走，穿過垂花門時，低聲道：“小阿哥里面坐，我這就去請老太太?！?/p>
正廳里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茶果。沈硯剛坐下，就聽見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個穿著絳色襖裙的丫鬟掀了簾子進來，脆生生地說：“老太太來了！”
賈母被丫鬟扶著，滿頭銀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戴著赤金鑲紅寶石的抹額。她看見沈硯，眼睛笑成了月牙：“這就是十七爺（此處為口誤，實際應(yīng)為曾孫輩，賈母按舊例稱呼）家的孩子？瞧這模樣，真是俊氣！”
沈硯起身行禮，剛要說話，卻見賈母身后跟著個小姑娘。
約莫七八歲的年紀(jì)，穿著月白綾襖，外罩一件水紅披風(fēng)，梳著雙丫髻，鬢邊別著顆珍珠。她眉眼彎彎，像剛?cè)诹搜┑纳綕?，見了沈硯，怯生生地躲到賈母身后，只露出半張臉。
“這是我外孫女，黛玉?！?賈母拉過小姑娘的手，滿眼疼惜，“剛從江南來，還認生呢?！?/p>
沈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黛玉。
那個在書里 “一朝春盡紅顏老” 的姑娘，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眼睛亮得像含著淚，卻還帶著江南水土養(yǎng)出來的溫潤。他忽然想起史書記載，林如海（黛玉之父）明年會調(diào)任巡鹽御史，而巡鹽御史是肥缺，早就被八爺黨的人盯上了 —— 林如海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
“林妹妹好?！?沈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我母家也在江南，聽她說江南的春天，有好多梔子花。”
黛玉的眼睛亮了亮：“是呀！我家后院就有，開的時候好香?！?/p>
“等開春了，我讓府里的人送些花籽來，種在大觀園里，好不好？”
賈母笑得更歡了：“你這孩子，倒會說話?？熳熳?，嘗嘗這楓露茶 —— 是襲人剛泡的，寶玉最愛的?！?/p>
正說著，賈寶玉從外面跑進來，凍得鼻尖通紅，看見沈硯，愣了愣：“你是誰？”
“這是宮里來的弘昱小阿哥?！?賈政呵斥道，“沒規(guī)矩！”
寶玉卻不怕，湊到沈硯跟前，盯著他腰間的玉佩：“你這玉，比我的通靈寶玉差遠了。”
沈硯笑了笑，沒接話。他知道這是寶玉的性子，卻也聽出了話里的 “天真”—— 榮國府的富貴，已經(jīng)讓這位寶二爺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 有多兇險。
坐了半個時辰，沈硯起身告辭。賈政送他到門口，低聲問：“小阿哥今日來，除了送梅花，還有別的事嗎？”
沈硯看著賈政眼里的謹慎，想起工部最近在修的永定河河堤 —— 史書記載，明年春天河堤會決口，淹死不少人，而負責(zé)監(jiān)工的，正是八爺黨安插在工部的主事。
“也沒什么大事?！?沈硯聲音很輕，“只是聽十三爺說，永定河的石料，好像用了不少‘豆渣石’（指質(zhì)地疏松的石頭）。世伯在工部當(dāng)差，多留意些總是好的?！?/p>
賈政的臉色變了。
豆渣石充好料，這是殺頭的罪。他看著沈硯，忽然明白過來 —— 這位小阿哥來榮國府，不是為了送梅花，是來遞話的。
沈硯沒再多說，轉(zhuǎn)身上了馬車。車簾放下時，他看見黛玉站在賈母身邊，正朝他揮手，披風(fēng)的紅像落在雪地里的炭火。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沈硯靠著車壁閉目沉思。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榮國府、林家和他，已經(jīng)被無形的線連在了一起。而這條線的另一頭，是養(yǎng)心殿里的龍椅，是阿哥爺們的爭斗，是即將席卷整個王朝的風(fēng)暴。
他要做的，不只是活下去。
他要抓住這條線，在風(fēng)暴來之前，把那些他不想失去的人，從注定傾覆的航船上，拉到岸邊。
而第一步，就是讓十三爺和賈政，先把永定河的河堤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