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心亂如麻。先是走夜路遇上了臟東西,
現(xiàn)在又突然蹦出來這么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不但知道我姓什么,還認識我爸,
現(xiàn)在又說什么,他是我三叔。所有的事都發(fā)生得太突兀了,怎么想都覺得不太對勁。
也沒等我做出回應(yīng),他就突然給了我一個熊抱:“我找了你們十幾年啊,可算找到你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仉家人知道你回來嗎?”他說話東一句西一句,
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仉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聽他這意思,
我還有其他親戚?他又問我:“這些年,你一直沒有和老仉家聯(lián)系過嗎?
”每次碰到這種難以接受的事,我心里就會莫名火大,現(xiàn)在也是這樣,
看著他那情緒復雜的眼神,我卻有點急眼了:“你說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什么仉家人!
什么亂七八糟的!”這番話說得有些重,可他卻絲毫不介意,
只是問我:“你沒和仉家人聯(lián)系過,他們也沒聯(lián)系過你?”我壓不住心里的火氣,
又嚷嚷起來:“你說話沒頭沒尾的,到底什么意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嘆了一口長氣之后,就悶悶地坐在了床沿上。我心里躁,
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該干什么才好,就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
這時候,他又長吐一口濁氣,悶悶地對我說:“這些年,老仉家也一直在找你們,
可十幾年過去,你們就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啊?!闭f著說著,
他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不說這些了,哎呀,能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啊。
沒想到我能在這碰到你,這都是天意啊?!彼粗?,臉上的笑容慢慢展開,
在他的笑容中,還帶著一份讓我難以招架的溫暖和慈藹。本來我以為,在二叔去世以后,
這樣的笑容就只能存在于我的回憶里了。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每次二叔露出這樣的笑容,
我都會覺得特別安心。而這樣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
竟又讓我體味到了那份幾乎被忘卻的溫暖。孫傳勝從床底下拿了一個銅盆出來,
一邊倒好熱水,一邊和我說話:“你爸沒跟你提過仉家的事嗎?”“沒提過。
”他將一頭臟兮兮的頭發(fā)浸到了水里,慢慢揉搓著發(fā)根:“那你聽說過仉恒這個人嗎?
”“沒有。仉恒是誰?是我的親戚嗎?”“他是老仉家的家主,也是夏字脈的定門。
”說完這番話,孫傳勝就專心洗起了頭,沒再多說什么。
可我總覺得他剛才好像沒把話說完。夏字脈,定門,我不知道這兩個詞代表著什么,
也沒有心思去了解,現(xiàn)在我心中有一個天大的疑問,不吐不快:“我剛才碰到的那些東西,
是……什么?”孫傳勝撩開了額頭上濕漉漉的頭發(fā),露出一只眼來看著我說:“怎么,
你爸除了教你打拳,沒把另外三門手藝傳給你嗎?”“什么手藝?”他放下頭發(fā),
稍作停頓之后就突然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找了你們十多年了,可就是沒有你們的消息。
這些年你們到底去哪了?”我說:“我十八歲之前一直在重慶,
小時候住在一個老寨子里,后來二叔帶著我進了城,還給我改了姓。
”其實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么多,也許是因為他剛剛流露出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氣質(zhì),和我二叔很像。他點點頭,
從盆架上拿了一條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水漬,又擦了擦臉。剛才他洗頭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
在他的頭發(fā)上好像刻意抹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看起來臟乎乎黏糊糊,
可沾水以后很快就化干凈了。他之前那副邋里邋遢的樣子,也是刻意扮出來的。
用了兩三分鐘時間,他就將自己打理干凈,又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套干凈衣服。
之前我一直將他當成了乞丐,可現(xiàn)在他這么一捯飭,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相貌很清秀,
五官也是棱角分明的,屬于那種特別招我這種丑人嫉恨的長相。他的眉宇間帶著一股滄桑,
但歲月其實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除了眼角和嘴唇附近的皺紋以外,
他的皮膚看起來卻和二十多歲的人沒兩樣,白嫩中透著一點淡淡的血色。
一直到換好了衣服,孫傳勝才長出一口氣,對我說:“現(xiàn)在我這心里啊,
也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今天,你突然就這么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
我總覺得自己有點緩不過神來。唉,一別十幾年啊,想不到你都這么大了。
”他一看就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沉穩(wěn)的味道,
而我才是那個回不過神來的人,到現(xiàn)在腦子里依然懵懵的。
孫傳勝朝魯老板揚了揚下巴:“讓他好好休息吧,你跟著我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有些事情,
需要你親眼去見證一下。”我撓了撓頭皮:“要我見證什么?”“跟我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推門出去,然后就在門口站著等我。
我湊到魯老板跟前看了看,感覺他確實沒有大礙了,才隨著孫傳勝出了門。
起初他走在面前,我就在后面跟著,沒走多遠,他又稍稍放慢了速度,
和我肩并肩地走著?,F(xiàn)在我們正朝著老樹所在的方向走,他一直沒說話,我也沒開口。
快走到田頭的時候,孫傳勝冷不丁說了一句:“就不怕我害你嗎?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沒做回應(yīng)。就聽孫傳勝組自顧自地在那嘆氣:“江湖險惡啊,
以后在外面走動,要多一份小心。像你這么容易就相信別人,很容易著了別人的道。
”他說話時的語速很慢,仿佛要讓每一個字都刻在我的心里。
我習慣性地撓了撓太陽穴,說:“你和我二叔很像?!薄笆敲??!彼蛄艘幌伦欤?/p>
悶悶地說:“他過世以后,葬在哪了?”“二叔很早就立下了遺囑,
說是如果有一天他過世了,就把他的骨灰撒進烏江,二叔說,那條江是他發(fā)跡的地方,
也是他的根?!睂O傳勝無奈地笑了笑:“這還真符合他的性子。他這人啊,
就是自由散漫慣了,即便是死了,也不想受拘束。對了,你說你爸在十年前就失蹤了,
他是怎么失蹤的?”這個問題讓我心里發(fā)緊,
我沉默了好半天才開口:“他失蹤得特別突然,一點征兆都沒有?!奔幢愕搅爽F(xiàn)在,
我也忘不了我爸失蹤那天發(fā)生的事。那是十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我爸很早就把我叫醒,
說是要帶我去動物園看老虎,過去我特別喜歡老虎獅子一類的東西,興奮得不得了。
那時候家里條件很苦,我爸借了一輛很舊的摩托車,帶著我和我媽離開寨子,直奔城區(qū),
一路上,我媽一直在囑咐我要聽話、要尊敬二叔,但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些,
只是不停地點頭。到了動物園以后,我爸讓我一個人在虎園那邊看老虎,
他則帶著我媽離開了,我問他們要去哪,他們只是告訴我很快就回來,讓我待在原地,
不要亂跑。我記得很清楚,我媽在離開之前,突然蹲在了我面前,
她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又將一個吊墜交給我,讓我好好保管。在這之后,
我爸就拉著我媽走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后來是二叔將我接回了家,
起初我問他爸媽為什么沒來,他只是說我爸和我媽突然有急事,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看我。
二叔的用這樣的謊言騙了我整整半年,半年以后,他還是說著同樣的話,
可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他在騙我。十二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是爸媽不要我了。
十二歲以后,我又在想,也許那天下午,我爸和我媽遭遇了什么意外,已不在人世。
后來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又堅定地認為他們還活著,至少這樣想的時候,
我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孤兒。自從他們失蹤以后,我就特別討厭到人多的地方去,
因為一看到密集的人流,我就會想起虎園外的人山人海。孫傳勝吐了很長一口濁氣,
語氣又變得沉悶起來:“我大概知道你爸為什么會失蹤,但有些事,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
”我皺起了眉頭:“為什么?”孫傳勝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著老槐樹的方向走,
嘴上還說著:“我知道的這些事,很多都涉及到了老仉家的秘辛,你現(xiàn)在還沒回仉家,
算是半個外人,我答應(yīng)過仉家,要為他們保密。不過有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說到這,他的腳步稍稍頓了一下,過了小片刻,才接著說:“你父親的失蹤,
應(yīng)該和一枚古錢有關(guān),你二叔的死,說不定和它也有關(guān)?!薄笆裁垂佩X?
”“那我就不能多說了。你也別著急,明天你跟著我去一趟渤海灣,
看看仉侗愿不愿意收你,如果他愿意收你,我再把我知道的事告訴你。
”“你說的那個……仉家,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嗎?”“當然有。
其實你也可以選擇不回去,這種事全看你自己的想法,沒人能強迫你。
可是……如果你不回仉家,咱也許咱們永遠都無法找到你爸?!彼咴谇懊?,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這番話卻像一記重拳,在我心口上狠狠擂了一下。十年了,
我無時無刻不想知道我爸媽到底去了哪里,如果進了他口中的那個仉家,
我就有找到他們的希望,那我一定會去。心里這么想著,
我就對孫傳勝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回渤海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