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脈,非人境也。
數(shù)百里蒼莽如蟄伏巨獸,瘴氣彌漫,古木虬結(jié),深澗中隱有鱗爪反光,密林間常聞腥風(fēng)低嘯。飛鳥尚需擇路,走獸亦知繞行,凡人至此,唯死路一條。
深入絕域數(shù)十里,山勢陡然猙獰。千仞絕壁拔地而起,黑巖如被天斧劈斬,斷面光滑如鏡,折射著幽冷的寒光。俯視腳下,云霧翻涌如沸湯,深不見底。
此地,絕天通地,自成囚籠。
囚籠之心,卻臥著一座小鎮(zhèn)。
它盤踞在一條墨綠色湍急河流切割出的狹窄谷地,屋舍依山傍水,層層疊疊,灰瓦石墻,簡陋卻異常規(guī)整。
炊煙裊裊,人聲隱約,竟在這絕地之中透出一股詭異的“生”氣。
這便是“天命鎮(zhèn)”——一個被世界遺忘,卻注定要吞噬無數(shù)命運的熔爐。
尹川在散發(fā)著霉味的硬板床上睜開眼,已是第十個清晨。
每一次睜眼,那地獄般的景象便如附骨之疽,啃噬他的神經(jīng):破門而入的黑影,刺耳的慘叫,飛濺的溫?zé)?,最后是后腦的重?fù)簟遥瑳]了。
醒來,便已身陷這囚籠。
“天命鎮(zhèn)。”一個清泠的聲音響起,帶著此地特有的、近乎麻木的平靜。
說話的是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名叫梨落,自稱是鎮(zhèn)上的“老人”,被指派來照料他。
她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碗稀薄的糊糊,“每個被天命選中的人,都會來到這里。這里是我們的歸宿,也是唯一的生路。”
梨落絮叨著小鎮(zhèn)的“規(guī)矩”:與世隔絕,外人難入,內(nèi)者難出。迷路即死,葬身獸腹是常態(tài)。她描繪這里如同避風(fēng)港,收容著如尹川這般“天生苦命”之人,是天命給予的慈悲棲所。
少女的眼神清澈,言語懇切,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單純。
若真是此身原主,一個驟逢巨變、心智未堅的少年,或許真會被這“溫暖”的謊言包裹,沉溺于這虛假的歸宿感中。
可惜,此刻占據(jù)這具軀殼的,是來自異世的靈魂。
真正的尹川,在那場滅門慘禍中,意識已隨鮮血流盡。如今醒來的,是一個洞悉人性幽暗、熟稔歷史血腥的穿越者。
天命鎮(zhèn)?死士熔爐罷了!
十天的觀察,足夠他將這“歸宿”的真相剝離得血肉模糊。
空氣中彌漫的不是安寧,是壓抑的肅殺;往來之人眼神空洞或暗藏戾氣,絕非尋常山民;看似雜亂的屋舍布局,隱隱構(gòu)成某種便于監(jiān)控與分割的陣列;遠(yuǎn)處山谷深處,每日固定時辰傳來的、絕非勞作的沉悶撞擊聲,更如催命的鼓點。
前世對古代秘辛、尤其是死士養(yǎng)成體系的鉆研,此刻化作冰冷的透鏡,瞬間看穿了這溫情面紗下的猙獰骨架——選拔、隔離、馴化、烙印忠誠、批量產(chǎn)出無情的殺人工具!
這幾日,試探如影隨形。
不同面孔的“鎮(zhèn)民”帶著刻意的“善意”接近,話題總在不經(jīng)意間引向外界的殘酷、人心的險惡、尤其是……尹家的血案。
他們在精心編織一張網(wǎng),一張用仇恨、絕望和無助織成的精神牢籠,試圖將“尹川”的靈魂馴服、烙印上效忠的印記。
今日,幕布終于掀開一角。
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悲憫的許姓老者,帶來了“真相”。
他嘆息著,仿佛承載著巨大的悲痛與道義:尹父曾為某位不可言說的“大人物”處理“臟事”,事成后卻被視為隱患,招致滅門之禍。
尹川本要被滅口或販賣,是他——“碰巧”路過的許老,仗義出手,懲戒了惡徒。為免幕后黑手?jǐn)夭莩?,才不得不將昏迷的尹川帶至這“安全”的天命鎮(zhèn)。
“孩子,莫怕。這里的人,誰身上沒背著血海深仇?誰不是被那濁世逼得走投無路?天命讓我們聚在此地,便是給我們一個重生的機會,一個……討還血債的根基!”許老的聲音低沉而充滿蠱惑力,渾濁的老眼緊盯著尹川,捕捉著他每一絲細(xì)微的反應(yīng)。
邏輯閉環(huán),情感充沛,天衣無縫。
若還是那個滿腔悲憤、渴求依靠的少年尹川,此刻恐怕早已跪地痛哭,將滿腔恨意與性命一并托付。
但坐在老者面前的,是穿越者尹川。
心底冷笑如冰河裂響。
好一個“仗義出手”!好一個“苦命人的歸宿”!這劇本編得何其精妙,將受害者直接轉(zhuǎn)化為仇恨的燃料,為這死士熔爐添柴加火。
“尹家的血,成了馴服我的第一鞭?!?他洞若觀火。
然而,極致的清醒帶來的是刺骨的寒意。尹川知道,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許老悲憫眼神深處,是評估的寒光。
小鎮(zhèn)看似平靜的日常下,是森嚴(yán)的等級和無形的絞索。
他了解那套流程——當(dāng)“苗子”表現(xiàn)出無法被仇恨驅(qū)動、無法被輕易洗腦的跡象時,結(jié)局只有一個:作為“廢料”,被這熔爐悄無聲息地吞噬、抹除。
生與死,就在一念之間,在于他接下來的“表演”。
尹川深吸一口氣,壓下靈魂深處的冰冷理智,讓屬于“少年尹川”的、被刻意壓抑了十天的滔天恨意、無助與絕望,洶涌地沖上眼眸。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完美模擬那即將噴發(fā)的、被“真相”點燃的復(fù)仇之火。
他抬起頭,望向許老,眼中赤紅一片,淚水混著刻骨的恨意滾落,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是……是誰?!告訴我……那個畜生……是誰?!”
尹川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帶著血沫的味道。他身體前傾,仿佛隨時要撲上去,赤紅的雙眼中燃燒著純粹的、未經(jīng)雕琢的仇恨火焰,完美復(fù)刻了一個被血海深仇瞬間點燃的少年應(yīng)有的癲狂。
許老渾濁的眼底,那絲評估的寒光終于被一抹不易察覺的滿意取代。
成了。這反應(yīng),這恨意,這幾乎要失控的悲憤,正是他們最渴望看到的“燃料”。
他臉上的悲憫之色更深,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
“孩子,冷靜!”許老沉聲喝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同時那只枯槁卻異常有力的手重重按在尹川劇烈起伏的肩膀上,仿佛要將他體內(nèi)狂暴的恨意暫時壓制下去。
“那人勢力龐大,根深蒂固,盤踞在云端之上!你現(xiàn)在知曉,不過是飛蛾撲火,白白送了性命,辜負(fù)了你父母拼死護你的一線生機!”
尹川被這力量按得身體一僵,眼中的“火焰”似乎被強行壓抑,轉(zhuǎn)化為更深沉的痛苦和絕望。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牙齒依舊咯咯作響,淚水無聲地淌下,混著額頭因極力“克制”而滲出的冷汗。
“我告訴你這些,”許老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為了讓你現(xiàn)在就沖出去送死。而是要讓你明白,你為何而活!這份恨,這份仇,就是你活下去的根!是你在這天命鎮(zhèn),忍受一切磨礪、變強的唯一動力!”
他凝視著尹川痛苦扭曲的臉,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打在心坎:“記?。∧愕拿?,是尹家最后的血脈!不是用來意氣用事,白白犧牲的!是讓你在這天命鎮(zhèn),好好磨練本事,脫胎換骨!等你擁有了足夠的力量,足以撼動那云端之上的存在時,自然能為尹家,討還這份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