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縮小了。
縮小到只剩下阿望和阿默之間的那一點距離。
時間也消失了。
只剩下弟弟那雙清醒又陌生的眼睛，和那正在微微開啟的、蒼白的嘴唇。
阿望的整個靈魂，都蜷縮起來，等待著。
他等待著一聲“哥”。
他等待著一句“我好了”。
他等待著那個他用一切換來的奇跡，等待著那聲能將他所有罪孽一筆勾銷的、屬于神明的赦免。
他看見弟弟的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
他聽見弟弟的胸腔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有些生疏的共鳴。
然后，一個聲音，從那雙久未開合的嘴唇里，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擠了出來。
那個聲音，不像阿望記憶中弟弟清脆的童音。
它更低，更平，像一塊在水底沉寂了太久的石頭，帶著一種冰冷又陌生的質(zhì)感。
他聽見那個聲音，用一種近乎平靜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diào)，問：
“哥，……”
阿望的心臟，在那一刻，幾乎要跳出胸腔。來了，他想。
“那……天……”
“你……為……什……么……”
阿望臉上的狂熱和期待，開始一寸寸地凝固。
“要……跑”
最后一個字，輕輕地落下。
像一句陳述。
像一塊墓碑，砸進了阿望的腦海里。
轟?。?/p>
世界，在那一瞬間，徹底變成了白色的、無聲的碎片。
阿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撞到了身后的醫(yī)療器械推車，“哐當”一聲巨響，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恐怖。
弟弟那句話，像一個開關(guān)?！芭尽钡囊宦暎⑼矍暗陌咨》肯Я?。
他什么也聽不見。
他只能看見。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那一年，那個悶熱的午后……
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間，全部回來了。
他看見了那一年，那個悶熱的午后?？匆娏四莻€廢棄的、堆滿雜物的貨倉?？匆娏四菐讉€比他高、比他壯的壞孩子。看見了他們圍住了因為害怕而躲在他身后的弟弟。
他看見了領(lǐng)頭的那個孩子，手里掂著一塊磚頭，對他獰笑著說：“要么把他留下，要么你倆一起挨揍?！?/p>
他看見了自己因為極度的恐懼，松開了拉著弟弟的那只手。
他看見了自己，像一條狗一樣，轉(zhuǎn)過身，跑了。
他看見了弟弟那雙望著他背影的、不敢相信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眼睛。
他聽見了身后傳來的、弟弟那聲被重物擊中時發(fā)出的、短促而痛苦的悶哼。
他什么都看見了。
他什么都想起來了。
原來……原來他一直都記得。他只是用一個“拯救弟弟”的宏大夢想，把這個懦弱的、逃跑的自己，給蓋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病床上的阿默。
那雙清醒的眼睛，還在看著他。
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憎恨，甚至沒有悲傷。
什么都沒有。
就像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阿望明白了。
手術(shù)刀刮去的，不是弟弟腦子里的病灶。
是那層能讓他繼續(xù)愛著哥哥的、慈悲的遺忘。
白塔沒有治好他。
白塔只是……讓他想起了所有。
他沒有等來赦免。
他等來的，是審判。
一個由他最想拯救的人，親自執(zhí)行的、最安靜、也最殘忍的審判。
他用盡所有換來的，不是一個能對他笑的、健康的弟弟。
而是一個清醒的、記得所有背叛的、徹底的陌生人。
那一句問話，是阿默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也是他們之間，最后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