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望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剛從一場溺水的噩夢中掙扎出來。
他眼前的白色病房,貨倉,壞孩子,逃跑的自己,所有的幻象都像退潮一樣消失了。
只剩下現(xiàn)實。
比幻象更殘忍一萬倍的現(xiàn)實。
他抬起頭,看見阿默還躺在病床上,還是用那雙清醒得可怕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那句問話沒有消失。
它留在了空氣里,改變了這個房間的一切。它讓阿默的沉默變得有了審判的重量,讓阿望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玻璃碎片。
那句話,是一堵墻,一道宣判,一個由過去筑成的、將他們永遠隔開的深淵。
不。
阿望的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
這不是真的。這只是手術(shù)后的胡話。他會好的。他會想起來那些好的事情。他會想起來向日葵。
對,向日葵。
阿望拒絕接受這個判決。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早已腐爛的木頭,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病床邊。他臉上擠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扭曲的笑容。
“默……你睡糊涂了”他用一種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討好的聲音說,“說什么胡話呢。等你好些了,哥就帶你走,我們?nèi)フ夷瞧蛉湛?,好不好?金色的,一大片……?/p>
他的話,像一捧沙子,撒在了一塊鐵板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阿默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然后,他做了比說任何話都更殘忍的一個動作。
他緩緩地,緩緩地,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不再看阿望。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是一片被高樓切割開來,屬于中心城的,沒有任何生氣的、蒼白的天空。
這個動作里,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告別。
它只有一種純粹的、徹底的、將對方視為空氣的無視。
阿望感覺自己腳下的地面,在那一刻,消失了。
他整個人,連同他所有的掙扎、罪孽和希望,都瞬間墜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名為“無所謂”的黑洞里。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護士和一個醫(yī)生快步走了進來,顯然是被剛才的巨響驚動了。
“怎么回事?” 醫(yī)生皺著眉問。
當他看到阿默睜著眼睛時,他臉上露出一絲職業(yè)性的驚訝。他走上前,拿出小手電,照了照阿默的瞳孔,又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
最后,他看著阿默,用一種公事公辦的、清晰的語調(diào)問:“聽得懂我說話嗎?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p>
阿望的心,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著弟弟的嘴唇,像在等待最后的恩賜。
阿默的目光,依然望著窗外,仿佛病房里除了他和醫(yī)生,再沒有第三個人。
他開口了,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清晰地回答:
“我叫,阿默?!?/p>
成功了。
手術(shù)成功了。
一個不會說話的病人,現(xiàn)在能清晰地、有邏輯地回答問題了。
這是一個醫(yī)學上的奇跡。是一個足以被寫進報告里的、成功的案例。
阿望聽著這句流利的回答,卻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這句話,徹底撕成了碎片。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的血,用蓮的眼淚,用一個家的殘骸,用那本被他偷走的、屬于一個死者的書,用所有他能付出的代價,終于把他的弟弟,變成了一個可以和任何陌生人正常交流的正常人。
一個唯獨,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的正常人。
他把他“治好”了。
然后,永遠地,失去了他。
“嗬…”
一聲奇怪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喉嚨的笑聲,從阿望的嘴里漏了出來。
“嗬…嗬嗬……”
他開始笑,笑聲干澀、刺耳,像是兩塊碎玻璃在喉嚨里互相摩擦。那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樂,只有純粹的、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醫(yī)生和護士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
他不在乎了。
他笑著,哭著,踉踉蹌蹌地向后退。他撞到了墻,又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外走。
他走出了那間白色的病房。
他走出了白塔。
這座他曾以為是天堂,最終卻埋葬了他一切的白色巨塔。
他走出了這個他用半生追求的、所謂的天堂。
他走在中心城干凈得不像話的街道上,周圍是高速穿梭的、無聲的車輛,和一張張冷漠的、行色匆匆的臉。
黎明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金色的光,均勻地灑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溫暖,明亮。
卻獨獨,照不進他那片已經(jīng)徹底化為灰燼的、黑暗的廢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