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言如遭雷擊，愣在原地。他看著傅云崢蒼白的臉，看著那雙盛滿痛苦與絕望的眼睛，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原來自己所有的掙扎與懷疑，所有的不忍與動搖，都只是個笑話。
他轉(zhuǎn)身沖出客廳，任憑傅云崢在身后呼喊自己的名字。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落在臉上冰冷刺骨。他漫無目的地奔跑著，直到撞上一個溫暖的懷抱。
“小心。” 顧晏清扶住他，脫下軍大衣披在他身上，“我送你離開這里?！?/p>
沈慕言抬頭看著男人溫和的臉，忽然覺得無比諷刺。他甩開顧晏清的手，一步步走回傅公館，走回那個囚禁著他，也囚禁著真相的華麗牢籠。
傅云崢還站在客廳中央，像尊失了魂的雕像?？吹缴蚰窖曰貋恚壑虚W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澳阕甙伞！?他背過身，聲音疲憊，“我放你走?！?/p>
沈慕言沒有動。他走到傅云崢面前，踮起腳尖，輕輕吻上男人顫抖的唇。“傅云崢，”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不走?！?/p>
既然你親手將我拖入地獄，那我們就一起沉淪。
這個吻像一個無聲的契約，在漫天風雪中，將兩個糾纏的靈魂，再次緊緊捆綁在一起。
那個吻結(jié)束時，傅云崢的睫毛上沾了點雪粒。沈慕言看著那片晶瑩在他溫熱的皮膚上融化，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蛷d里的座鐘敲了九下，厚重的鐘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像在為這場荒唐的對峙計時。
“為什么不走？” 傅云崢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伸手想碰沈慕言的臉頰，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捏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的樣子，倒像是在克制什么洶涌的情緒。
沈慕言后退半步避開他的視線，目光落在地毯上那枚青玉印章上。月光從彩繪玻璃透進來，在玉石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冰裂紋瓷器。“我父親的賬還沒算清?！?他彎腰撿起印章，指尖觸到冰涼的玉質(zhì)時，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刻章的情景 —— 那時候父親的手掌還很溫暖，握著他的小手在青田石上慢慢游走。
傅云崢順著他的動作看向那枚印章，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事。” 沈慕言把印章塞進懷里，冰涼的觸感透過襯衫烙在皮膚上，“包括你母親的死，包括這枚印章的來歷，包括…… 為什么要殺我父親?！?/p>
話音未落，走廊里忽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張媽慌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到門口時卻又停住，只聽見她帶著哭腔的低語：“對不起傅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傅云崢皺起眉，揚聲喊道：“下去。” 等腳步聲漸遠，他才重新看向沈慕言，眼神晦暗不明，“有些事，知道了對你沒好處?！?/p>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失去的了?！?沈慕言扯了扯領(lǐng)口，絲綢睡袍的系帶松松垮垮掛在腰間，露出鎖骨處淡粉色的痕跡 —— 那是昨夜傅云崢留下的。他故意挺了挺胸，看著傅云崢的瞳孔驟然收縮，“還是說，傅先生怕我知道真相后，更恨你？”
傅云崢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濃重的自嘲。他轉(zhuǎn)身走到壁爐前添了塊松木，火焰噼啪作響，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只展翅的蝙蝠?！澳阋詾轭欔糖迨钦嫘膸湍悖俊?他用鐵鉗撥了撥炭火，火星濺在青磚上，“他父親顧司令和傅家斗了二十年，現(xiàn)在不過是想利用你來扳倒我?！?/p>
“那你呢？” 沈慕言追問，“你留著我，又是什么目的？”
傅云崢的動作頓住了。松木燃燒的香氣漫進鼻腔，沈慕言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傅云崢把烤得焦香的栗子塞進他口袋里。那時候傅云崢的指尖沾著炭灰，在他手背上印下幾個黑點點，像極了天上的星星。
“明天跟我去個地方?！?傅云崢沒有回答，只是將鐵鉗放回原處，火星在他深色睡袍上濺了點，瞬間熄滅了，“看完你就知道了?！?/p>
第二天清晨，沈慕言被汽車引擎聲吵醒。他走到窗邊，看見傅云崢正站在車旁和顧晏清說話。顧晏清穿著筆挺的軍裝，正將一份文件遞給傅云崢，兩人靠得很近，顧晏清說話時，嘴唇幾乎要碰到傅云崢的耳朵。
沈慕言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悶得發(fā)疼。他轉(zhuǎn)身從床板下摸出那枚青玉印章，塞進靴筒里。昨夜他想了半宿，總覺得這枚印章不只是傅家私章那么簡單 —— 父親臨終前指著賬本說的那句 “去找玉印”，說不定藏著更深的秘密。
下樓時，顧晏清正準備離開?？匆娚蚰窖?，他忽然笑著說：“沈少爺要是想去沈宅看看，我下午正好有空?！?他的目光在沈慕言微敞的領(lǐng)口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聽說你母親的繡品還留在那里。”
沈慕言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傅云崢拽住了手腕。男人的掌心滾燙，幾乎要燒穿他的皮膚：“我們還有事。” 他把一頂黑色禮帽扣在沈慕言頭上，帽檐壓得很低，“走吧。”
汽車駛出英租界時，沈慕言發(fā)現(xiàn)路線不對?！斑@不是去沈宅的路?！?他掀開車簾一角，看見街景越來越荒涼，路邊的房屋漸漸變成低矮的土坯房，墻頭上還掛著未融化的冰棱。
傅云崢沒有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牛皮本子遞給她。封面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翻開第一頁，是母親清秀的字跡 ——“民國八年，于滬上得遇傅夫人，承贈鈴蘭紋樣”。下面還畫著朵小小的鈴蘭，針腳細密，和傅云崢懷表內(nèi)側(cè)的紋樣一模一樣。
“這是你母親的繡稿本?！?傅云崢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我母親去世前，一直把它帶在身邊?！?/p>
沈慕言的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忽然注意到某頁角落有個模糊的印章印。他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那圖案竟和自己懷里的青玉印章一模一樣。心臟猛地一跳，他抬頭看向傅云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汽車在一座廢棄的教堂前停下。哥特式的尖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彩色玻璃大多已經(jīng)碎裂，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像只失明的眼睛。傅云崢推開車門：“進去說。”
教堂里彌漫著塵埃與霉味。陽光透過破損的穹頂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祭壇前的圣母像缺了只手臂，石膏碎片散落一地，像極了沈家被抄家那天的狼藉。
“我母親不是病逝的?！?傅云崢站在圣母像前，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她是被人毒死的，就死在這所教堂里。”
沈慕言愣住了。他想起小時候聽街坊說過，傅家那位英國夫人信天主教，經(jīng)常來這里做禮拜?？筛赣H從來不讓他靠近這片區(qū)域，說這里 “不干凈”。
“民國十二年的圣誕夜，” 傅云崢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在這里參加午夜彌撒，喝了杯被人下了毒的紅酒。等我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沒氣了，手里還攥著你母親繡的鈴蘭手帕。”
沈慕言的呼吸一滯。他記得母親有塊一模一樣的手帕，是她親手繡的，后來送給了父親。去年整理舊物時，他還在樟木箱底見過。
“我母親留下的遺物里，只有這本繡稿和一枚印章?！?傅云崢轉(zhuǎn)過身，眼眶泛紅，“她說這枚印章關(guān)系到傅家的命脈，讓我一定要收好。可我那時候才十三歲，根本不懂什么命脈，只知道拿著它到處炫耀?！?/p>
沈慕言忽然明白了什么?！八裕愀赣H……”
“我父親知道很多事，” 傅云崢打斷他，“但他從不告訴我。直到上個月，他忽然說要把傅家交給我，還說沈家知道當年的真相?！?他苦笑了一下，“我派人去查沈記綢緞莊，沒想到會弄成這樣?！?/p>
“所以我父親是被你殺的？” 沈慕言的聲音發(fā)顫，他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柱上。石壁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
傅云崢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不是我，但我脫不了干系?！?他從口袋里掏出個銀質(zhì)懷表，打開表蓋，里面果然刻著朵鈴蘭，“這是你母親送我母親的禮物，她說看到鈴蘭，就像看到家鄉(xiāng)的春天。”
沈慕言看著那朵精致的鈴蘭，忽然想起母親生前最喜歡唱的江南小調(diào)。那時候每到春天，院子里的鈴蘭開得正好，母親就坐在花架下繡花，父親在一旁算賬，陽光透過藤蔓灑在他們身上，溫暖得像幅畫。
“顧晏清為什么要殺賬房先生？” 沈慕言忽然問道。他想起顧晏清昨天遞照片時，手指上沾著的煙草味 —— 那種英國產(chǎn)的雪茄，他在傅云崢的書房里見過，是顧司令特供的。
傅云崢的眼神沉了下去：“因為賬房先生發(fā)現(xiàn)，走私案的真正主使是顧司令?！?他走到沈慕言面前，伸手想碰他的臉，“慕言，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不會信，但我發(fā)誓，我一定會為你父親報仇?！?/p>
沈慕言沒有躲開。他看著傅云崢眼底的紅血絲，忽然想起昨夜這個男人在他耳邊說的話 ——“恨我，就罵出來”。原來那些兇狠的表象下，藏著這么多不為人知的痛苦。
就在這時，教堂外傳來汽車引擎聲。傅云崢的臉色驟變，他拽著沈慕言躲到祭壇后面，低聲道：“別出聲?！?/p>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顧晏清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里回蕩：“云崢，我知道你在這里?！?他的腳步聲停在祭壇前，“沈少爺也一起吧？我找到些有趣的東西，或許能解開你們的疑惑。”
傅云崢握緊了沈慕言的手，掌心的冷汗浸濕了他的指尖。沈慕言能感覺到他在發(fā)抖，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男人，此刻竟像個無助的孩子。
“既然不出來，那我就自己說了?！?顧晏清輕笑一聲，“民國十二年，傅夫人的紅酒里，是我父親讓人下的毒。誰讓她發(fā)現(xiàn)了我們走私軍火的秘密呢？”
祭壇后的傅云崢猛地一顫，沈慕言趕緊捂住他的嘴。透過圣母像的裂縫，他看見顧晏清正把玩著一把手槍，槍管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沈老爺也是可憐，” 顧晏清繼續(xù)說道，“不過是發(fā)現(xiàn)了賬本上的破綻，就要被滅口。幸好傅云崢替我們背了黑鍋，省了不少事?！?他忽然提高了聲音，“云崢，你說要是讓沈少爺知道，是你下令搜查沈宅的，他會怎么想？”
傅云崢的身體瞬間僵硬。沈慕言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原來父親的死，真的和他脫不了干系。那所謂的真相，不過是另一個謊言的開始。
“對了，還有件事忘了說?！?顧晏清的聲音帶著惡意的笑意，“你母親繡稿本上的印章，其實是軍火庫的鑰匙。我找了這么多年，終于要到手了?！?/p>
沈慕言猛地想起懷里的青玉印章。他下意識地按住胸口，卻不小心碰掉了祭壇上的燭臺。金屬落地的聲響在寂靜的教堂里格外刺耳，像道驚雷劈開了所有偽裝。
顧晏清的腳步聲迅速靠近。傅云崢一把將沈慕言推開，自己則從祭壇后走了出去：“放他走?！?/p>
沈慕言躲在陰影里，看見顧晏清用槍指著傅云崢的胸口。陽光透過破損的玻璃照在兩人身上，一個穿著軍裝，神情狠戾；一個穿著西裝，面色平靜。像極了話本里勢不兩立的正邪兩方。
“放他走可以，” 顧晏清笑著說，“把印章交出來?！?/p>
傅云崢看向沈慕言藏身的方向，眼神復雜。那里面有愧疚，有不舍，還有一絲決絕?！澳窖?，” 他忽然喊道，聲音清晰而堅定，“記住，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慕言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看見傅云崢忽然撲向顧晏清。槍聲在教堂里炸開，震得他耳膜發(fā)疼。顧晏清踉蹌后退，傅云崢的胸口卻綻開一朵血花，像極了那年沈家院子里盛開的紅牡丹。
“快跑！” 傅云崢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喊道，身體緩緩倒下。
沈慕言看著他倒在血泊里，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他想起十歲那年傅云崢塞給他的巧克力，想起昨夜那個絕望的吻，想起剛才傅云崢眼底的決絕。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里閃過，最終定格成傅云崢倒下的那一刻。
他轉(zhuǎn)身沖出教堂，身后傳來第二聲槍響。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撞上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才停下腳步。
“沈少爺，你沒事吧？” 顧晏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虛偽的關(guān)切。沈慕言抬頭，看見他軍裝上沾著血跡，手里還攥著那枚青玉印章。
“是你殺了他?！?沈慕言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顧晏清笑了笑，伸手想摸他的臉：“我是在幫你報仇。” 他的手指冰涼，帶著血腥味，“現(xiàn)在，我們可以合作了?！?/p>
沈慕言看著他手里的印章，忽然想起傅云崢最后的眼神。他猛地咬住顧晏清的手腕，在對方吃痛松手的瞬間，搶過印章就跑。身后傳來槍聲，子彈擦著他的耳邊飛過，打在墻上濺起一片塵土。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才癱倒在一條陌生的巷子里。巷口的報童正在吆喝著最新的新聞：“號外號外！傅氏集團總裁傅云崢今晨遇刺身亡！”
沈慕言捂住耳朵，卻還是擋不住那刺耳的聲音。他低頭看著懷里的青玉印章，忽然想起母親繡的鈴蘭 —— 那花語是幸福歸來?？伤男腋?，好像已經(jīng)隨著教堂里的槍聲，永遠消失了。
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混著淚水滑落。沈慕言把印章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這場復仇還沒有結(jié)束。
他要活下去，為了父親，為了傅云崢，也為了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巷口的燈光在雨水中暈開，像片模糊的光暈。沈慕言站起身，一步步走進那片光暈里，背影單薄卻堅定。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
因為這是傅云崢用生命換來的，第二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