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言在雨巷里不知蜷縮了多久,直到巷尾的餛飩攤亮起馬燈,昏黃的光透過雨幕漫過來,才勉強看清自己靴筒上的血跡。那不是他的血,是從祭壇燭臺蹭到的石膏粉末混著雨水,在深色布料上暈出灰敗的痕跡,倒像是傅云崢胸口綻開的紅牡丹褪了色。
“后生,要碗熱湯不?” 賣餛飩的老漢推著車經(jīng)過,銅鍋里的白氣氤氳著肉香,在濕冷的空氣里格外誘人。沈慕言摸了摸口袋,只有那枚硌得胯骨生疼的青玉印章。他搖搖頭,看著老漢的車轱轆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
報童的吆喝聲又響起來,這次更近了,幾乎就在巷口。“傅氏總裁遇刺身亡,顧少校接管英租界防務(wù)!” 牛皮紙的報紙被雨水打濕,字跡暈染開來,傅云崢的照片糊成一團黑影,倒像是他最后看自己的眼神。
沈慕言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往巷深處走。他記得這附近有座廢棄的印書館,小時候跟父親送綢緞去過一次。老板是個留辮子的老先生,總愛在活字盤里擺些稀奇古怪的花紋,說那是 “前朝的密碼”。
印書館的鐵門早已銹穿,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沈慕言摸著墻根往里走,月光從破損的天窗漏下來,照亮滿地狼藉的鉛字??諝庵袕浡湍兔刮?,角落里堆著沒裝訂的書冊,風(fēng)一吹嘩啦啦作響,像有人在暗處翻頁。
他在當(dāng)年老先生辦公的木桌下找到個暗格。十年前父親就是在這里,把母親繡的鈴蘭手帕交給老先生保管。沈慕言指尖觸到木板上的刻痕,是朵模糊的鈴蘭,和母親繡稿本上的圖案如出一轍。
暗格里沒有手帕,只有個鐵皮盒子。打開時銹屑簌簌落下,里面竟是疊得整齊的賬冊,封面上寫著 “沈記綢緞莊民國十四年流水”。沈慕言的心臟狂跳起來,他顫抖著翻開,在最后一頁看到父親潦草的字跡:“傅家軍火,藏于法租界碼頭三號倉庫”。
窗外突然傳來皮鞋踩水的聲音。沈慕言迅速合上賬冊,將鐵皮盒塞回暗格,自己則躲進堆滿書脊的柜子里。透過書縫,他看見幾個穿黑風(fēng)衣的男人舉著手電進來,光柱在鉛字堆上掃來掃去,其中一個正是三天前在碼頭 “請” 他去傅公館的男人。
“顧少校說,那小子肯定藏在這附近。” 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戾,“找不到活的,死的也行?!?/p>
手電光忽然照向書柜,沈慕言屏住呼吸,看著光柱在自己鼻尖前晃過。書脊上的灰塵被氣流揚起,嗆得他喉嚨發(fā)緊。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警笛聲,男人罵了句臟話,帶著人匆匆離開。
沈慕言癱坐在書堆里,冷汗浸透了襯衫。他忽然想起顧晏清軍裝上的血跡 —— 那不是傅云崢的,傅云崢中槍時顧晏清離他還有三步遠。那血跡是暗紅色的,像是早就凝固在布料上的。
雨停時,天邊泛出魚肚白。沈慕言從印書館出來,沿著海河往法租界走。碼頭上停著艘法國貨輪,煙囪里冒出的黑煙在晨霧中散開,像條沒盡頭的灰絲帶。三號倉庫的鐵門掛著新鎖,黃銅鎖芯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鎖孔的形狀竟和青玉印章完全吻合。
“沈少爺?shù)故潜任蚁氲穆斆鳌!?顧晏清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笑意。沈慕言轉(zhuǎn)身,看見他穿著便裝,手里把玩著枚銀元,在晨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罢业杰娀饚炝??”
“你早就知道印章在這里?!?沈慕言握緊口袋里的賬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注意到顧晏清身后跟著四個穿黑風(fēng)衣的男人,袖口都露出半截槍套,和傅云崢的手下打扮一模一樣。
顧晏清笑著拋了拋銀元:“傅云崢藏東西的本事,還是我教他的?!?銀元落在掌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包括教他怎么假死脫身。”
沈慕言的瞳孔驟然收縮?!澳阏f什么?”
“教堂里那槍是空包彈,” 顧晏清走近一步,壓低聲音,“他胸口的血是豬血漿,連倒下的角度都是我們算好的?!?他的手指在沈慕言領(lǐng)口輕輕一勾,像在撫摸什么珍愛的物件,“你以為他真會為你死?不過是演場戲讓你交出印章?!?/p>
碼頭的汽笛聲突然響起,震得人耳膜發(fā)疼。沈慕言看著顧晏清眼底的惡意,忽然想起傅云崢最后那句話 ——“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他猛地推開顧晏清,轉(zhuǎn)身就跑,卻被男人抓住手腕。
“跑什么?” 顧晏清的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傅云崢現(xiàn)在就在倉庫里,要不要進去看看?”
倉庫鐵門被打開時,沈慕言聞到濃重的火藥味。傅云崢果然站在里面,穿著黑色皮衣,正指揮工人搬運木箱??吹缴蚰窖?,他手里的撬棍哐當(dāng)落地,瞳孔里的震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層層蕩開。
“云崢,人給你帶來了。” 顧晏清推了沈慕言一把,笑著走到傅云崢身邊,手指在他皮衣拉鏈上輕輕一拽,“我說過他會自己送上門?!?/p>
沈慕言的目光落在傅云崢胸口 —— 那里沒有血跡,只有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舊傷。他忽然想起昨夜傅云崢換衣服時,自己在鏡中瞥見的繃帶,原來那根本不是槍傷。
“慕言,你聽我解釋?!?傅云崢的聲音發(fā)顫,他想走過來,卻被顧晏清按住肩膀。
“解釋什么?” 顧晏清笑著舉起那枚青玉印章,在傅云崢眼前晃了晃,“解釋你怎么利用他找到軍火庫?還是解釋當(dāng)年沈老爺發(fā)現(xiàn)我們走私,是你親手把賬本交給我的?”
傅云崢的臉色瞬間慘白。沈慕言踉蹌后退,撞在堆得高高的木箱上。木箱搖晃著倒下,露出里面碼得整齊的步槍,槍管在天窗透進的光線下閃著冷光。
“民國十四年,沈老爺在碼頭撞見我們卸貨,” 顧晏清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錐,“是你跪在我父親面前,說愿意親手處理干凈?!?他忽然從傅云崢口袋里掏出個銀質(zhì)打火機,“這是你送我的謝禮,還記得嗎?”
打火機的火焰竄起來,照亮傅云崢顫抖的睫毛。沈慕言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只燒焦的賬本殘頁,邊緣的火痕和這火焰形狀一模一樣。原來那場燒毀證據(jù)的大火,也是傅云崢放的。
“為什么?” 沈慕言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他撿起地上的撬棍,死死盯著傅云崢,“我父親待你不??!”
傅云崢的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顧晏清在他耳邊低語了句什么,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只剩下空洞的絕望?!笆俏易龅??!?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從一開始就是利用你。”
倉庫的橫梁突然傳來斷裂聲。沈慕言抬頭,看見堆在頂端的木箱正搖搖欲墜。他下意識地想提醒傅云崢,卻看見男人突然撲向顧晏清,兩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槍聲在封閉的空間里炸開,震得木屑簌簌落下。沈慕言看見傅云崢?biāo)浪酪ё☆欔糖宄謽尩氖滞螅瑯尮茉趻暝谐?,子彈擦著沈慕言的頭皮飛過,打在橫梁上。
木箱轟然倒塌,將三人徹底掩埋。沈慕言在黑暗中摸索著,手指觸到溫?zé)岬囊后w,分不清是血還是汗。他聽見傅云崢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濃重的喘息:“慕言,往東邊走,有密道。”
“你怎么辦?” 沈慕言的聲音發(fā)顫,他想扒開壓在身上的木板,卻被死死卡住。
“別管我!” 傅云崢的聲音突然拔高,隨即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記住鈴蘭花開的地方!”
沈慕言終于在廢墟中找到個洞口,僅容一人通過。他最后回頭看了眼,只看見顧晏清的軍靴從木板縫隙伸出來,靴底沾著片干枯的鈴蘭花瓣 —— 那是從傅云崢口袋里掉出來的。
密道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伸手不見五指。沈慕言摸著潮濕的墻壁往前走,指尖觸到刻痕,是朵又一朵的鈴蘭,從入口一直延伸到盡頭。他忽然明白,這根本不是傅云崢臨時發(fā)現(xiàn)的密道,而是早就挖好的。
出口在法租界的公墓后面。沈慕言爬出來時,正撞見送葬的隊伍。黑色的挽聯(lián)在風(fēng)中飄蕩,上面寫著 “傅公云崢之墓”。抬棺人腳步沉重,棺材板上放著朵白鈴蘭,花瓣上還沾著露水。
他跟著隊伍走到墓坑旁,看著棺材被緩緩放下。泥土落在棺蓋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在敲打著誰的心臟。沈慕言的手插在口袋里,緊緊攥著那枚青玉印章,指腹被棱角硌出深深的紅痕。
墓地里突然起了霧,白茫茫的一片,將墓碑都籠罩其中。沈慕言看見個穿黑色風(fēng)衣的男人站在霧里,身形和傅云崢很像。他想走過去,卻被送葬的人群攔住。等霧散了些,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朵白鈴蘭落在他腳邊,花瓣上的露水和傅云崢睫毛上的雪粒一模一樣。
沈慕言撿起那朵鈴蘭,忽然想起母親說過,鈴蘭的根莖有毒,卻能開出最干凈的花。就像有些人,明明雙手沾滿鮮血,卻偏要在心底種一片春天。
他轉(zhuǎn)身走出公墓,往城東區(qū)的方向走。那里有沈家老宅,有母親種下的鈴蘭,還有傅云崢用一場假死,留給自己的最后謎題。
霧又濃了些,將他的背影漸漸吞沒。遠處傳來碼頭的汽笛聲,悠長而蒼涼,像是在為這場未完的愛恨,奏響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