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在身后重重關(guān)上,隔絕了整個清水鎮(zhèn)的喧囂與探究。
這里是他們所謂的“新房”。
屋子里沒有一絲喜氣,只有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和角落里堆著的那一堆他未來得及清洗的衣物。
沒有紅燭,沒有喜字。
氣氛冰冷,對峙一觸即發(fā)。
防風邶松開攥著她手腕的手。
他臉上的所有戲謔與不羈,在此刻褪得一干二凈。
下一瞬,他動了。
人影一閃,姜知便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按在了粗糙的墻壁上。
屬于頂尖強者的壓迫感,如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瞬間籠罩下來,連呼吸都變得滯澀。
“說吧,你的真實目的?!?/p>
他的聲音很低,貼在她的耳邊,卻比辰榮山巔的寒風更冷。
“你是誰的人?”
“西炎還是皓翎?”
“或者,是哪個想從我這兒得到好處的氏族?”
姜知的身體恰到好處地顫抖了一下。
她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覆蓋住那片深不見底的古井,這是一個弱者面對強者時,最本能的反應。
她用一種近乎卑微的,帶著長途跋涉后沙啞的語氣,吐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
“我無父無母,家鄉(xiāng)遭了水災,一路逃難至此。”
“我……什么都不要?!?/p>
她的聲音更低了,像是在祈求。
“只想要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檐,一張能睡安穩(wěn)覺的床?!?/p>
這番話,太過“低級”。
低級到完全上不了臺面。
它就像一團最柔軟的棉花,讓防風邶所有關(guān)于權(quán)謀、關(guān)于刺探的高級預設,全部落空,無處著力。
他準備好的所有逼問,都梗死在了喉嚨里。
他死死盯著她。
試圖從她那張蒼白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可那雙低垂的眼眸里,沒有算計,沒有偽裝。
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對未知未來的惶恐。
一切,天衣無縫。
“呵?!?/p>
一聲冷哼從他鼻腔中發(fā)出,帶著濃濃的嘲諷。
防風邶放棄了逼問,猛地抽身退開。
他轉(zhuǎn)身,徑直走向屋里唯一一張像樣的床鋪,然后像宣示主權(quán)般,懶散地躺了上去。
他支起一條腿,用下巴指了指墻角的那一堆干草。
“你的床,在那兒。”
這是羞辱。
也是最后的試探。
姜知抬起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堆干草。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猶豫,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
“謝過。”
她輕聲說了一句,便真的走到草堆旁,和衣蜷縮了起來。
那干草有些扎人,還帶著潮濕的霉味。
可她卻仿佛找到了一方最安穩(wěn)的港灣,很快便沒了動靜。
夜深了。
防風邶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
他能清晰地聽到,從角落里傳來的,那道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那是一個人真正陷入沉睡時才會有的聲音。
他想不通。
一個正常的女人,在經(jīng)歷了今天這一切之后,絕不會有這種反應。
她到底是誰?
第二天,天還未亮透,防風邶便睜開了眼。
他側(cè)過頭,看到角落里那個蜷縮著的身影,呼吸平穩(wěn),仿佛一夜好眠。
一種無名的煩躁攫住了他,他決定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來敲碎她那副平靜的假面。
他一言不發(fā)地起了床,徑直推門而出,將那份初醒的寂靜與她一同拋在身后。
白日里的清水鎮(zhèn),與昨夜并無不同。
**里骰子碰撞,發(fā)出清脆又貪婪的聲響。
酒館中酒令喧囂,混雜著女子的軟語調(diào)笑。
防風邶就坐在這片糜爛的正中央。
他面前的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
身旁的“朋友”們諂媚地笑著,說著千篇一律的奉承話,試圖從他指縫里漏出一點好處。
“邶,昨兒個新婚燕爾,怎么不多陪陪新娘子?”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擠眉弄眼地問。
防風邶端起酒杯,漫不經(jīng)心地晃了晃。
琥珀色的酒液在他眼中,卻映不出半點暖意。
他笑了,笑意浮在臉上,卻未達眼底。
“怎么?”
“一個逃難來的丫頭,難道還要我當菩薩供著?”
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三分浪蕩,七分譏誚,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可沒人看見,在他垂眸飲酒的瞬間,那雙眸子里閃過的,是何等冰冷的殺意。
那個女人。
那個蜷在草堆里,呼吸均勻得像個死人的女人。
她那副“天塌下來也與我無關(guān)”的平靜,像一根最細微的刺,扎進了他的骨頭里。
不痛,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有一種東西,脫離了他的掌控。
這感覺,讓他極其不悅。
夜色,終于一點點將白日的喧囂吞噬。
防風邶推開了身旁膩上來的女人,在一眾“邶爺慢走”的討好聲中,站了起來。
他步履有些虛浮,濃烈的酒氣混著深夜的寒意,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偽裝。
一路搖搖晃晃。
穿過空無一人的長街,冷風吹得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半分。
也讓那根刺的存在感,愈發(fā)清晰。
他停在了那扇熟悉的破院門前。
門內(nèi),一片死寂。
那個女人,是睡了?
還是在等他?
或者,是在黑暗中,準備著另一場天衣無縫的表演?
防風邶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既然假面敲不碎
那他就親手,一片一片地,將它撕下來。
他推開院門,預想中或人去樓空,或怨婦哭啼的場景,一個都沒有。
那扇本該吱呀作響的木門,轉(zhuǎn)軸處被細心地上了油,只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院子里散落的雜物被歸置得整整齊齊,就連昨日被風吹歪的籬笆,也被重新扶正,用草繩加固了。
他跨進屋門,屋內(nèi)同樣不再是昨日的昏暗與雜亂。
那張老舊的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凈凈,桌子中央,一盞小小的油燈正燃著,豆大的火苗驅(qū)散了黑暗,也為這冰冷的屋子渡上了一層虛幻的暖意。
姜知從角落里那簡陋得幾乎不能稱之為廚房的地方走了出來。
她身上沒有新婦等待晚歸丈夫的焦灼,臉上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
她只是那么平靜地看著他,仿佛他只是一個尋常歸家的路人。
然后,她端著一只粗陶碗,走過來,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面條根根分明,筋道有力,湯色清亮見底,幾片翠綠的青菜點綴其間,一股純粹的麥香與肉骨湯的醇厚香氣,瞬間鉆入鼻腔。
“你餓了?!?/p>
她的聲音很輕,不是疑問,而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陳述。
這碗面,從和面的力道,到搟面的厚薄,再到吊湯的火候,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絕非一個顛沛流離的逃難孤女能做出的手藝。
這是之前循環(huán)間的某一世,特意為了相柳研究的廚藝,也算是沉淀了漫長時光的宗師級技藝吧
防風邶本能地想拒絕,想用一句刻薄的嘲諷將這碗面連同她那莫測的平靜一同推開。
可那股溫暖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食物香氣,卻霸道地勾起了他早已遺忘的,屬于“人”的饑餓感。
他沉默地坐了下來,拉過碗,拿起筷子,將面送入口中。
那股暖意從胃里緩緩散開,沿著四肢百骸蔓延,奇異地撫慰了他那顆屬于妖的,永遠冰冷騷動的心。
他這才驚覺,自己用一場荒唐鬧劇娶回來的,似乎并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生活白癡。
防風邶抬起頭,想從她臉上再找出些許端倪。
她卻已無聲地走上前,端走了他面前的空碗,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只留給他一個在燈火下顯得有些單薄的安靜背影。
她不求回報,不求夸獎,甚至不求他的一句言語。
這種無所圖的狀態(tài),比任何精心設計的陰謀都更令人費解。
這個他隨手挑揀的破舊院子,第一次有了“家”的雛形。
這個認知讓防風邶感到了強烈的警惕,像一只被侵入領(lǐng)地的野獸。
可在那警惕之下,又有一絲他自己都無法言說的……貪戀。
他好像得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需要,卻又在此刻無法抗拒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