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防風(fēng)邶依舊日日流連于**酒肆,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證明,那個女人和那個所謂的“家”,對他毫無影響。
但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那股縈繞在鼻尖的,獨屬于陽春面的食物香氣,仿佛在他冰冷的胃里點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它并不灼熱,卻執(zhí)拗地燃燒著,驅(qū)散了他午夜夢回時,那深入骨髓的孤寂與寒意。
于是,他回家的時間,從凌晨,到午夜,再到天色將黑。
他自己都未曾察覺,那雙習(xí)慣了在黑暗中行走的腳,竟開始下意識地追逐那扇破舊院門后,會為他亮起的一豆燈火。
這一日,防風(fēng)邶輸光了身上最后一個銅板,卻心情極好。
他揣著兩串剛從別人那兒贏來的糖葫蘆,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一腳踢開了院門。
姜知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借著夕陽的余暉縫補(bǔ)一件他的舊衣。
那專注而寧靜的側(cè)影,讓防風(fēng)邶心頭那股無名的煩躁,又奇異地平息了下去。
他將一串糖葫蘆遞到她面前,用一種炫耀般的語氣宣布。
“我今天,給自己找了個天大的樂子?!?/p>
他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桃花眼里閃著一絲純粹的,看好戲的愉悅。
“我收了個徒弟,一個叫玟小六的野小子,我要教他射箭。”
“錚——”
姜知手中的針,毫無征兆地,深深刺破了指腹。
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從蒼白的皮肉下滲出,像雪地里開出的一點紅梅,觸目驚心。
玟小六。
這三個字,像一道橫跨了無盡時空的驚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轟然炸響。
是他和她悲劇的開端。
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毫無保留地,試圖去抓住的人間暖陽。
她來了。
她終于來了。
姜知若無其事地將刺破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嘗到了一絲熟悉的鐵銹味。
她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千年不變的溫婉順從。
“知道了?!?/p>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只是聽見丈夫說明日天氣如何。
防風(fēng)邶沒能從她臉上看到任何異樣,心中那點炫耀的快感頓時變得有些索然無味。
他將另一串糖葫蘆咬得咯吱作響,轉(zhuǎn)身回了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防風(fēng)邶還在床上酣睡,姜知卻已悄無聲息地起了身。
不等他出門,她便提著一個小巧的竹籃,先行一步消失在清晨的薄霧里。
她用前幾日打掃屋子時,在角落里翻出的幾味最尋常的草藥,制成了幾包能驅(qū)蚊蟲、提精神的香囊。
清水鎮(zhèn)的集市上,她用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換來了幾枚維持生計的銅錢。
她沒有用這筆錢去買米買面。
而是徑直走向了鎮(zhèn)外,那條防風(fēng)邶提過的,要教箭的河邊。
河邊不遠(yuǎn)處,有一個早已廢棄的茅草茶寮,只剩下幾根搖搖欲墜的柱子和一張破桌子。
姜知用她換來的所有銅錢,租下了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
她要將自己的存在,用一種最日常,最合理的方式,楔入這段即將開始的故事里。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在背后,為一場注定的悲劇無聲哭泣的看客。
當(dāng)防風(fēng)邶帶著一身痞氣,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的玟小六來到河邊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身影。
那個廢棄的茶寮,一夜之間變了模樣。
雖然依舊簡陋,但歪斜的柱子被扶正,蛛網(wǎng)遍布的屋頂鋪上了新的茅草,那張破桌子也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姜知就站在那張桌后,一身素裙,安靜地忙碌著。
幾張小幾,一壺?zé)岵瑁L(fēng)吹過,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雅茶香。
竟硬生生在這荒野之地,點染出幾分悠然的意趣。
防風(fēng)邶的腳步,頓住了。
他臉上的散漫笑意緩緩收斂,帶著一種審視與探究,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姜知仿佛早就料到他會來,她抬起頭,遞給他一杯剛沏好的熱茶,霧氣氤氳了她平靜的眉眼。
她微微一笑,那笑意干凈得像這河邊的風(fēng)。
“夫君在外教徒授業(yè),我總不能在家閑著?!?/p>
“掙點小錢,給你買酒喝?!?/p>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它完美地契合了一個勤勞、節(jié)儉、且一心為丈夫著想的“妻子”人設(shè)。
防風(fēng)邶所有準(zhǔn)備好的質(zhì)問,都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堵了回去,不上不下,梗得他難受。
他看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一次,徹底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
他開始教導(dǎo)玟小六。
從最基礎(chǔ)的站姿開始,雙腳如何開立,重心如何下沉。
"身端體值,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后走,弓滿式成“
防風(fēng)邶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懶散,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diào),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可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教得心不在焉。
玟小六的動作錯了,他隨手糾正,指尖碰觸到那瘦削的肩膀,腦子里卻空蕩蕩的。
他的神思,已經(jīng)飄了。
飄向了不遠(yuǎn)處,那個支棱起來的簡陋茶寮。
那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姜知正安靜地擦拭著一個粗瓷茶杯,動作輕緩而專注,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河邊的風(fēng)有些野,吹亂了她鬢角的碎發(fā),她只是隨意地將發(fā)絲拂到耳后,露出一小截白皙干凈的脖頸。
一個路過的樵夫停下來,討了一碗茶。
她便抬起頭,對他溫和一笑,遞上茶水,那笑容干凈得像被泉水洗過。
防風(fēng)邶的喉嚨,莫名有些干。
他想,那不過是最尋常的村婦姿態(tài),溫順,勤勞,甚至有些乏味。
可為什么,自己的目光就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怎么都收不回來?
“邶?”
玟小六帶著一絲疑惑的聲音,將他的神思拉了回來。
“你的手,抖了?!?/p>
防風(fēng)邶猛地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搭在弓弦上的手指,竟真的在微微顫抖。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轟然席卷心頭。
他,防風(fēng)邶,在戰(zhàn)場上箭指敵酋心口時都未曾有過半分動搖的手,此刻,竟然因為一個女人倒茶的尋常景象,而亂了方寸。
“看什么看!”
他沒好氣地敲了一下玟小六的腦袋,語氣比平日里重了許多。
“姿勢不對,重來!”
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茶寮的方向,試圖用嚴(yán)苛的教導(dǎo)將那道身影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
然而,徒勞無功。
那風(fēng)中飄來的淡淡茶香,那偶爾傳來的輕柔交談聲,那一道安靜而執(zhí)著的身影……
無孔不入。
它們像最細(xì)密的網(wǎng),將他牢牢網(wǎng)住,讓他第一次嘗到了什么叫作“身在此處,心在彼方”的滋味。
防風(fēng)邶抓了抓頭發(fā),徹底失去了教導(dǎo)的耐心。
她時而低頭整理茶具,時而安靜地望著河水出神,時而對路過的旅人報以微笑。
她的存在,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一端系著他的心神,另一端,握在她那只蒼白纖細(xì)的手中。
輕輕一扯,他的世界便會隨之震顫。
劇情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緩緩轉(zhuǎn)動。
但這一次,姜知不再是遙遠(yuǎn)的旁觀者。
她以一個誰也無法指摘的身份,楔入了這段故事的開端。
她會做什么?
她的存在,會給這盤早已注定的死局,帶來怎樣的變數(shù)?
這一切,連防風(fēng)邶自己,都開始不受控制地……
好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