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次日的晨曦，帶著特有的清冽與朦朧，透過寶親王王府茜紗窗上的纏枝蓮紋，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還殘留著昨日喜宴的淡淡酒氣，混雜著庭院中新開的木樨花香，形成一種奇異又真實的氛圍。
富察瑯?gòu)?，如今已是這座皇子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她早早便醒了，或者說，昨夜幾乎未曾深眠。
紅燭燃盡后的寂靜里，弘歷那番剖心置腹的話語、膝上那卷《婦嬰安養(yǎng)圖》的溫?zé)嵊|感，以及他執(zhí)筆臨帖時專注的側(cè)影，反復(fù)在她腦海中交織。
心頭縈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卻也有一絲初掌中饋的忐忑。
貼身大丫鬟素心帶著幾個小丫頭，輕手輕腳地進來伺候梳洗。
瑯?gòu)米邳S花梨嵌螺鈿梳妝臺前，鏡中映出一張尚帶新嫁娘嬌羞的面容。
素心靈巧地為她綰起婦人的發(fā)髻，選了一支赤金點翠嵌珠鳳凰步搖簪上，又配了同套的耳墜。
鏡中人頓時添了幾分雍容端莊。
“福晉今日氣色真好?！彼匦男χ澋溃〕鲆惶资窦t緙金百蝶穿花紋襯衣并同色馬面裙。
這是新婦拜見長輩及接受姬妾請安的正式吉服。
瑯?gòu)玫哪抗鈪s落在妝奩匣中另一支簪子上——點翠嵌米珠玉蝶壓鬢簪。
正是選秀那日她簪在發(fā)間，引得弘歷矚目的那支。素心會意，忙道：“福晉可是要戴這支？奴婢瞧著也極好，清雅別致?！?/p>
瑯?gòu)幂p輕拿起那支玉蝶簪，指尖拂過冰涼的翠羽和溫潤的米珠。玉蝶的薄翅在晨光里似乎又要振翅。
她搖了搖頭，唇邊漾起一絲溫柔的笑意：“收好吧。今日……是見府里人的日子，該更莊重些?！?/p>
她將玉蝶簪放回錦盒，輕輕合上蓋子。那玉蝶，連同那夜那份被珍重呵護的心意，被她妥當(dāng)?shù)胤胖迷谛牡鬃钊彳浀牡胤健?/p>
剛穿戴齊整，管事嬤嬤秦氏便在門外恭敬稟報：“福晉，諸瑛格格已在西花廳候著了，給您請安?！?/p>
瑯?gòu)蒙钗豢跉猓砹死硪陆笮淇?，神色端凝起來：“請她稍候，我即刻便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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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花廳內(nèi)，陳設(shè)雅致。
清晨的陽光透過敞開的雕花隔扇，灑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
富察諸瑛，這位府中唯一的格格，正垂首恭立在廳堂中央。
她穿著一身水藍色繡折枝玉蘭的素凈襯衣，外罩月白色比甲，頭上只簪了兩支素銀簪子，通身上下再無多余飾物，顯得格外低調(diào)謹慎。
瑯?gòu)迷谒匦牡臄v扶下步入花廳，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端然落座。
她目光平靜地看向下方行禮的女子。
“奴婢富察氏諸瑛，請福晉金安?！敝T瑛的聲音清潤溫和，姿態(tài)恭謹，依足規(guī)矩行了三肅三跪三叩的大禮。額頭觸地時，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后頸。
“格格請起，賜座?！爆?gòu)玫穆曇羝胶?，帶著新主母?yīng)有的威儀。
諸瑛謝恩起身，在下首的繡墩上淺淺坐了半邊身子，依舊垂著眼簾，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tài)拘謹而柔順。
瑯?gòu)玫哪抗庠谒樕贤Ａ袅似獭?/p>
昨夜弘歷曾言，府中僅此一位格格，是早年康熙爺所賜，且他從未與之行房。
當(dāng)時聽著是安她之心，此刻親眼見到這位“唯一”，瑯?gòu)眯闹心屈c微不可查的芥蒂，在看清諸瑛面容的剎那，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
眼前這張臉，并非想象中狐媚妖嬈的侍妾模樣。
相反，她眉目清秀，氣質(zhì)溫婉，眼神里透著一種近乎怯生生的安靜，如同初春枝頭帶露的梨花。
更讓瑯?gòu)眯闹幸粍拥氖牵T瑛的眉梢眼角，竟與自己有幾分隱約的相似！
尤其那微微下垂的眼尾和挺秀的鼻梁輪廓，都透著一股富察家女兒特有的清韻。
瑯?gòu)眯闹幸粍?，忽然想起出嫁前母親整理族譜時，曾指著其中一頁被蟲蛀蝕、字跡模糊的旁支說道：“……這六房早年因事敗落了，聽說有個女兒，好像叫瑛的，入了宮還是王府，記不清了……”難道眼前這位富察諸瑛，竟是自己的遠房堂姐？
這個念頭一起，再看諸瑛時，瑯?gòu)玫哪抗饫锉悴蛔杂X地多了幾分探究與一絲微妙的親近感。
她面上不露，只溫言道：“格格在府中時日已久，日后我初來乍到，許多規(guī)矩還需格格提點。”
諸瑛忙又起身，微微屈膝：“福晉言重了。奴婢微賤，只知恪守本分，侍奉主子。福晉但有差遣，奴婢萬死不辭?！?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態(tài)度恭順至極。
瑯?gòu)梦⑽⒁恍?，示意她坐下：“格格不必如此拘禮。素心?！?/p>
侍立一旁的素心立刻捧上一個早已備好的紫檀木托盤，上面覆著明黃錦袱。
瑯?gòu)糜H手揭開錦袱，露出里面的物件：一對赤金累絲嵌紅寶石榴花簪，一對上等羊脂白玉鐲，還有幾匹時新花樣的宮緞。那金簪做工極盡精巧，石榴花苞用細如發(fā)絲的金線纏繞而成，花蕊處一點紅寶，熠熠生輝；玉鐲溫潤無瑕，觸手生溫；宮緞更是流光溢彩，非尋?？梢?。
“一點薄禮，算是見面禮，望格格莫要嫌棄?！爆?gòu)玫穆曇粢琅f溫和，卻帶著不容推拒的意味。
諸瑛一見這禮物的貴重程度，遠超尋常格格該得的份例，驚得立刻從繡墩上滑跪在地：“福晉厚賜，奴婢惶恐！實在不敢受此重禮！”
“起來說話?！爆?gòu)糜H自虛扶了一把，語氣不容置疑，“我既入府，便是與格格有緣。這簪子上的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玉鐲取其溫潤，愿我們?nèi)蘸蠛湍老嗵?；至于這些料子，格格年輕，也該做些鮮亮衣裳。收下吧。”
諸瑛眼眶微紅，不敢再推辭，只得深深叩首：“奴婢……謝福晉恩典?！彼鹕頃r，看向瑯?gòu)玫哪抗饫?，除了感激，更多了幾分真切的動容?/p>
丫鬟奉上香茗。
瑯?gòu)枚似鹱约好媲暗姆鄄世p枝蓮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看似隨意地問：“聽聞格格也是富察家的女兒？”
諸瑛捧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茶水險些漾出。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低聲道：“回福晉，奴婢……奴婢確姓富察，只是家中乃鑲黃旗旁支，早已沒落，不敢高攀福晉本家?！?/p>
“哦？”瑯?gòu)梅畔虏璞K，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臉上，“不知是富察哪一房的？我母親整理族譜時，曾提過六房早年似乎有位姐妹入了宮掖……”
諸瑛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詫，隨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沒：“福、福晉……奴婢……奴婢正是……正是六房嫡次女……”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身份被點破，尤其還是以這樣微賤的姿態(tài)面對本家嫡支、如今更是王府女主人的堂妹，巨大的羞慚和不安幾乎將她淹沒。
瑯?gòu)每粗查g煞白的臉色和眼中強忍的水光，心中了然，也掠過一絲不忍。
她揮了揮手，對侍立一旁的素心和秦嬤嬤道：“你們都下去吧，我與格格說會兒話。”
待廳內(nèi)只剩下二人，瑯?gòu)闷鹕?，走到諸瑛面前，親手將她扶起，讓她重新坐回繡墩上。
瑯?gòu)米约簞t挨著她坐下，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瑛姐姐，”瑯?gòu)玫穆曇舴诺脴O輕，帶著一種閨閣女兒般的親昵，這稱呼卻像一道驚雷劈在諸瑛頭上！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諸瑛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又要起身跪下，卻被瑯?gòu)糜昧Π醋 ?/p>
她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眼中是真切的恐懼，“福晉折煞奴婢了！尊卑有別，禮法森嚴(yán)！奴婢萬萬當(dāng)不起福晉一聲‘姐姐’！若傳出去，奴婢萬死難辭其咎！還請福晉收回！” 她額角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身子僵硬如石。
瑯?gòu)冒醋∷氖?，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和劇烈的顫抖，心中那份同族的情誼和不忍更盛。
她看著諸瑛驚慌失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誠懇地說道：
“瑛姐姐莫怕。我喚你一聲姐姐，并非要亂了尊卑規(guī)矩。只是在這私室之內(nèi)，無外人之時，念在你我同出一脈，身上都流著富察家的血。你入府早，經(jīng)歷多，我初來乍到，許多事懵懂，私下里喚你一聲姐姐，是想請你多提點我，多幫幫我。在人前，你依舊是格格，我依舊是福晉，禮數(shù)絕不會錯半分。這份情誼，只在你我之間，可好？”
她的目光坦蕩而真摯，帶著一絲初為婦人的柔弱與懇求，還有那份天然的、屬于富察家女兒的親近感。
諸瑛望著瑯?gòu)媒阱氤叩哪橗嫞请p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清澈眼眸里，沒有施舍，沒有輕慢，只有純粹的親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那聲“瑛姐姐”帶來的滅頂般的恐慌，在這真誠的目光注視下，竟奇異地慢慢平復(fù)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來自血脈深處的暖流，悄然涌上心頭，沖垮了她多年謹小慎微筑起的心防。
她的眼眶徹底紅了，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說出拒絕的話，只是含著淚，微微地點了點頭。
那點頭的幅度極小，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她反手，極其輕微地、帶著試探和巨大的不安，輕輕回握了一下瑯?gòu)玫氖帧?/p>
瑯?gòu)酶惺艿剿讣鈧鬟f過來的那點微弱的暖意和妥協(xié)，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朝陽。
她立刻親熱地挽起諸瑛的胳膊，將她拉近了些，仿佛閨中密友般低語：“這就對了！瑛姐姐，快嘗嘗這茶，是皇阿瑪賞的蘇州碧螺春，統(tǒng)共也沒幾兩呢！你聞聞這香氣……”
就在瑯?gòu)门d致勃勃地端起自己那盞茶，湊到諸瑛鼻端讓她細聞那清幽茶香時，諸瑛因心緒激蕩，手臂微顫，不慎竟碰翻了瑯?gòu)檬种械牟璞K！
“哐當(dāng)！”
精致的粉彩瓷盞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著碧綠的茶葉，濺濕了瑯?gòu)檬窦t的馬面裙下擺，也在地毯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巨大的聲響驚得兩人都呆住了！檐下幾只原本在梳理羽毛的雀鳥也被驚得撲棱棱飛走。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諸瑛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親近感被這巨大的過失擊得粉碎！
她幾乎是癱軟著滑跪到地上，顧不得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漬，就要用手去收拾那狼藉，聲音里帶著哭腔，“奴婢笨手笨腳，污了福晉的衣裙！奴婢……”
“快起來！”瑯?gòu)靡脖贿@意外驚了一下，但看到諸瑛驚恐萬狀的樣子，立刻彎腰去拉她，“不過一盞茶，一件衣裳，值什么！別傷了手！”
她眼疾手快地避開地上的碎瓷，用力將諸瑛拽起來，看著她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瑛姐姐，你看你，嚇成這樣。”瑯?gòu)锰统鲎约旱腻\帕，一邊擦拭著裙擺上的水漬，一邊嗔怪道，語氣里卻沒有半分責(zé)備，反而帶著安撫，“這裙子沾點茶水算什么，洗洗便是了。倒是你，可被燙著了？快讓我看看手！”她不由分說地拉過諸瑛的手仔細查看。
諸瑛的手冰涼，指尖微微顫抖，好在并未被燙傷。
她看著瑯?gòu)煤敛辉谝獾夭潦弥莾r值不菲的貢緞裙擺，看著她眼中真切的關(guān)心，再聽著她又一聲自然喚出的“瑛姐姐”，一股強烈的酸澀直沖鼻尖，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滾落下來。
“福晉……奴婢……”她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瑯?gòu)幂p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瑛姐姐，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們……”她正欲再說，廳外卻傳來一陣急促而清晰的腳步聲，伴隨著管事秦嬤嬤刻意提高的、帶著一絲異樣情緒的通稟聲：
“福晉！前院傳話，王爺下朝回府了！同來的……還有御前的蘇培盛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