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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的金磚在晨曦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巍峨的殿頂,將殿內(nèi)分割成一片片莊嚴(yán)肅穆的空間。

龍涎香的煙霧在殿宇深處裊裊升騰,模糊了御座上雍正帝沉凝的面容。

早朝已近尾聲,議的都是些河工、漕運的常事。

弘歷身著皇子朝服,肅立在御階下首的宗室班列之中,身姿挺拔如松。

他面上沉靜如水,心緒卻早已飛回了王府。不知瑯?gòu)门c諸瑛相見如何?可會因昨夜之事心存芥蒂?又或者……她們是否已能如他所愿,和睦相處?

就在這時,御座上的雍正帝清了清嗓子,那略帶沙啞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徹大殿:

“四阿哥弘歷,上前聽旨?!?/p>

弘歷心頭一凜,立刻收斂心神,趨步出列,行至御階正中的丹陛之下,撩袍跪倒:“兒臣在!”

整個太和殿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王公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備受矚目的皇子身上。

雍正帝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期許。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玉墜地:

“朕惟治世以安民為本,安民以革弊為先。爾皇子弘歷,心系社稷,體察民瘼。前奏陳早婚早孕、血親近婚之弊,剖陳詳實,觸目驚心。朕深以為然,已頒諭天下,嚴(yán)行禁絕。此舉乃為保全天下婦孺,延續(xù)宗室血脈之良策,功在千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階下屏息的群臣,繼續(xù)道:

“弘歷敏而好學(xué),勇于任事,此功卓著。著即晉封為——”

“寶親王!”

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大殿!

群臣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親王爵位!“寶”字為號,更是意義非凡!自雍正登基以來,成年皇子中,這是第一位獲封親王者!其信號不言而喻!

弘歷的心跳在瞬間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榮耀感與隨之而來的沉重壓力同時攫住了他!

他深深叩首,額頭觸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兒臣……叩謝皇阿瑪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帝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極淡的笑意。但這笑意很快隱去,他的聲音變得更為嚴(yán)肅:

“寶親王弘歷,年已漸長,當(dāng)為宗室表率。今加恩,賜河道總督高斌之女高晞月、步軍統(tǒng)領(lǐng)烏喇那拉·費揚古之女烏喇那拉·姝毓,為寶親王側(cè)福晉!著欽天監(jiān)擇選吉日,依禮成婚!然,”

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凌厲,“須謹(jǐn)記新頒之令!側(cè)福晉入府,亦當(dāng)恪守規(guī)制!未滿之齡,不得圓房!違者,嚴(yán)懲不貸!”

“兒臣……領(lǐng)旨!謝恩!”弘歷再次叩首,聲音已恢復(fù)沉穩(wěn),但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親王之爵是意料之中的榮耀,但這兩道突如其來的賜婚旨意,卻是意料之外的。

高斌!河道總督,實權(quán)在握,掌管漕運命脈!烏喇那拉·費揚古!步軍統(tǒng)領(lǐng),京畿衛(wèi)戍要職!這兩個名字背后代表的勢力,弘歷瞬間了然于心。

這哪里是簡單的賜婚?這分明是皇阿瑪在為他這個新晉親王鋪路,用聯(lián)姻加固他羽翼下的基石!是帝王心術(shù),是政治制衡!容不得他半分推拒!

“和碩寶親王”的金印還未曾焐熱,“高晞月”、“烏喇那拉·姝毓”這兩個全然陌生的名字,已如烙印般刻在了弘歷的心頭。

一股混合著榮耀、責(zé)任、被掌控的無奈以及對瑯?gòu)皿E然加深的愧疚感,在他胸腔里激烈地沖撞著。

他只能將頭埋得更低,掩飾住眼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

圣旨宣讀完畢,群臣山呼萬歲。

起身時,弘歷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目光——有羨慕,有嫉妒,有審視,更有無數(shù)無聲的揣測。

張廷玉投來贊許而意味深長的一瞥;鄂爾泰捋須微笑,眼中精光閃動;而幾位年長的皇叔,眼神則晦暗不明。

所有人都知道,四皇子弘歷,這位新晉的“和碩寶親王”,距離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已只差一步之遙了。

---

當(dāng)親王儀仗簇?fù)碇霘v和宣旨太監(jiān)抵達(dá)雍親王府大門時,府內(nèi)早已得了消息,中門大開,所有管事、仆役跪伏于甬道兩側(cè),氣氛肅穆而喜慶。

瑯?gòu)门c諸瑛也早已得了信,匆匆整理儀容,趕到前院正廳。

瑯?gòu)弥匦聯(lián)Q上了一身更為莊重的正紅緙絲云鳳紋吉服,頭戴親王福晉規(guī)制的大拉翅鈿子,諸瑛則依舊穿著那身素凈的藍(lán)衣,恭謹(jǐn)?shù)厥塘⒃诂構(gòu)蒙砗蟀氩降奈恢谩?/p>

方才在花廳那片刻的親昵,在即將到來的盛大典禮前,被兩人默契地暫時收起,恢復(fù)了主仆應(yīng)有的距離。

弘歷率先下馬,他身著嶄新的寶親王蟒袍補服,頭戴鑲嵌碩大東珠的親王吉冠,氣宇軒昂。

但他眉宇間卻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郁。緊隨其后的是捧著明黃圣旨和親王金冊寶印的內(nèi)務(wù)府總管太監(jiān)及禮部官員。

弘歷的目光穿過跪拜的人群,第一時間落在了正廳門口肅立的瑯?gòu)蒙砩稀?/p>

她盛裝之下,容顏端麗,目光沉靜地迎視著他。那目光里有關(guān)切,有詢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他親王冠冕而生的驕傲。弘歷的心微微一動,昨夜紅燭下的情景記憶猶新。

宣旨的儀式莊重而繁瑣。

香案早已設(shè)好,弘歷率瑯?gòu)眉瓣H府人等跪地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四子弘歷,敦敏仁孝……特晉封為寶親王!賜親王金冊、寶??!……另賜河道總督高斌之女高氏、步軍統(tǒng)領(lǐng)烏喇那拉·費揚古之女烏喇那拉氏,為寶親王側(cè)福晉!……欽此!”

當(dāng)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清晰地念出“高氏”、“烏喇那拉氏”這兩個名字時,跪在弘歷身后的瑯?gòu)?,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瞬間翻涌的情緒——驚愕、茫然、一絲被突襲的鈍痛,隨即又被強大的理智強行壓下。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弘歷的脊背繃得筆直,他能感覺到身后那束目光的沉重。

他高舉雙手,聲音洪亮而平穩(wěn):“兒臣(臣妾)領(lǐng)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畢,弘歷起身,親手接過那沉重冰冷的親王金冊和寶印。

象征著無上權(quán)柄的黃金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內(nèi)務(wù)府總管太監(jiān)又滿臉堆笑地呈上另一道圣旨——正是冊封兩位側(cè)福晉的旨意。

府內(nèi)管事仆役齊聲叩賀:“恭賀寶親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浪震天,喜慶的氣氛瞬間達(dá)到了頂點。

所有人都沉浸在親王冊封的榮耀中,似乎暫時遺忘了那兩道賜婚旨意帶來的微妙漣漪。

弘歷轉(zhuǎn)過身,面向瑯?gòu)谩?/p>

他看到了她臉上努力維持的、端莊得體的微笑,也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來不及完全掩藏的、一絲受傷的水光。

他心中刺痛,伸出手,在寬大的袍袖遮掩下,用力地、緊緊地握住了瑯?gòu)梦龅氖帧?/p>

瑯?gòu)玫氖州p輕一顫,隨即反握住了他的。指尖冰涼,卻帶著一種無聲的支撐力量。

她抬起眼,迎上弘歷復(fù)雜而歉疚的目光,唇邊的笑容加深了些,輕輕搖了搖頭。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明白…”

這無聲的交流只在一瞬間。

弘歷心中百味雜陳,他轉(zhuǎn)向眾人,朗聲道:“今日乃本王大喜,闔府上下,皆有重賞!” 歡呼聲再次響起。

在一片喧騰中,弘歷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瑯?gòu)蒙砩稀?/p>

只見她已不著痕跡地松開了他的手,正微微側(cè)身,對著身后同樣跪地賀喜、臉色有些蒼白的諸瑛低聲說了一句什么。

距離太遠(yuǎn),弘歷聽不清,只看到諸瑛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更大的惶恐,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去,肩膀卻微微顫抖起來。

瑯?gòu)脜s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諸瑛的手臂,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溫和的笑意。

然后,她轉(zhuǎn)回頭,目光平靜地望向府門外那長長的、象征著親王威儀的儀仗,以及禮部官員手中那兩道決定了她未來府邸格局的明黃卷軸。

陽光落在她綴滿珠翠的鈿子上,折射出璀璨卻有些冰冷的光芒。

府邸的匾額,“四皇子府”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但所有人都知道,過不了多久,這里就將換上嶄新的“和碩寶親王府”匾額。

而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在經(jīng)歷了大婚的珍重承諾與次日突如其來的政治聯(lián)姻后,她的前路,才剛剛開始。

那聲在混亂與震驚中再次喚出的“瑛姐姐”,如同風(fēng)暴邊緣悄然生長的一株藤蔓,纏繞著兩顆同樣帶著不安與試探的心,在即將迎來巨變的深宅里,尋求著一點點溫暖的依靠。

————

紫禁城東側(cè)的寶親王府邸內(nèi),弘歷,新晉的寶親王,立于澄瑞堂闊大的窗邊,凝視著庭院里被風(fēng)卷起的雪霰。

親王爵位沉甸甸地壓上肩頭,如同金線密織的團龍補服,華麗無比,卻也悄然勒緊了呼吸。

昔日潛邸里的那份克己審慎,正被這突如其來的煊赫榮光無聲侵蝕,一種混雜著權(quán)力迷醉的傲慢,如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年輕親王的眉宇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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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潛邸歲月,弘歷尚是四阿哥,行事無不以父皇雍正為圭臬,克己復(fù)禮,如履薄冰。

他清晰記得父皇冷峻的訓(xùn)誡:“皇子一言一行,皆為天下法。”他亦曾懷著近乎朝圣的虔誠,接過那樁關(guān)乎國本民生的差事——查禁早婚陋習(xí)。

彼時民間風(fēng)氣,少女未及豆蔻便被匆匆嫁出,稚嫩身軀承受生育之苦,夭折者眾。他宵衣旰食,明察暗訪,鐵面執(zhí)法,硬生生在宗法禮教的重重帷幕上撕開一道裂縫。

當(dāng)那道最終由他擬定、雍正帝朱批頒行的嚴(yán)厲旨意曉諭天下——“凡男女婚配,男未及十八,女未及十六者,不得同房行周公之禮,違者嚴(yán)懲不貸”——他真切感到了肩上社稷的重量。

這樁差事的漂亮收束,無疑是他獲封“寶親王”這頂耀眼冠冕的重要基石。封王之日,丹陛之下山呼“千歲”,聲浪如潮,沖撞著他年輕的心防。

權(quán)力這杯烈酒初嘗,醇香之外,一種“天下事無不可為”的驕矜已如春冰下的暗流,悄然滋生。

親王儀仗的威儀,宮門內(nèi)外逢迎諂媚的笑臉,昔日需小心應(yīng)對的宗室勛貴如今畢恭畢敬的“王爺”尊稱……這一切都成了催化他心性嬗變的溫床。

他開始頻繁與一些滿洲勛貴子弟流連于京中那些銷金窟、溫柔鄉(xiāng)。

起初尚存一絲對律令的忌憚,尤其那自己親手參與鑄就的鐵律“未及十八不得行周公之禮”,如一道無形的枷鎖,束縛著他最深層的欲望,使他面對那些尚帶稚氣的鶯鶯燕燕時,只能強壓心火,止步于淺斟低唱、狎昵調(diào)笑。

然而,禁忌的邊界在酒精的麻痹與阿諛的浸泡下,日漸模糊。他沉醉于這種被前呼后擁、恣意放浪的虛幻掌控感中,仿佛這才是親王尊榮該有的恣肆。

那個曾為女子疾苦奔走的四阿哥身影,在燈紅酒綠、觥籌交錯間,已變得模糊不清,被寶親王華服之下日漸膨脹的自我徹底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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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朔風(fēng)凜冽的深夜,沙粒子敲打著王府高聳的朱漆大門。

澄瑞堂內(nèi),燭火通明,富察瑯?gòu)茫@位雍正帝親賜的寶親王嫡福晉,正端坐于暖炕上,手中雖持書卷,目光卻不時投向緊閉的隔扇門。

素心小心地?fù)芡颂颗瑁骸案x,夜深了,怕是……” 瑯?gòu)弥晃⑽u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自他晉位親王,夜歸便成了常事,只是今夜,心頭莫名縈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仿佛窗外的風(fēng)雪提前侵入了心底。

與此同時,前院方向隱隱傳來喧囂。

李玉,弘歷最貼身也最機靈的內(nèi)侍,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冰冷的穿堂里來回踱步,雙手幾乎搓掉一層皮。

他方才得了門房小太監(jiān)魂飛魄散的報信:王爺醉得不成體統(tǒng),竟攜了個明顯出自風(fēng)月場、懷抱琵琶的嬌媚女子,正踉蹌著直沖澄瑞堂而來!

李玉一顆心瞬間沉入冰窟——這哪里是尋常的喝花酒,這是要將那見不得光的腌臜,生生摔在福晉這正院主母、富察家姑奶奶的顏面上!

他慌忙帶人上前勸阻,卻被弘歷不耐煩地一把揮開:“滾開!狗奴才……爺……爺回自己府里,還要你們啰嗦?”

醉眼朦朧的寶親王,臂彎里攬著那個身著桃紅薄襖、云鬢半偏的月姬,腳步虛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一路闖過垂花門。

沉重的門簾“嘩啦”一聲被粗暴掀開,裹挾著刺骨的寒風(fēng)和濃烈的酒氣,瞬間沖散了澄瑞堂內(nèi)溫暖的沉水香氛。

弘歷幾乎是半倚半抱著那月姬撞了進(jìn)來。

瑯?gòu)妹偷靥ь^,手中的書卷無聲滑落在地。眼前景象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她的眼底——她的夫君,大清的寶親王,竟將這等風(fēng)塵女子公然帶進(jìn)了嫡福晉日常起居、象征著女主人絕對權(quán)威與尊嚴(yán)的澄瑞堂!

她端坐的身形瞬間僵硬,血色從臉上褪得一干二凈,唯有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弘歷和他臂彎里的女子。

“福晉……還沒歇著?”弘歷咧開嘴,噴著酒氣,似乎全然未覺妻子的異樣,只自顧自地嚷道,“正好!來……給爺?shù)母x……也開開眼!這小月姬的琵琶……彈得……嘖嘖,比宮里的供奉……還勾魂!”他粗魯?shù)貙⒛菄槹琢四?、瑟瑟發(fā)抖的月姬往屋子中央一推,“愣著干嘛?彈!給爺和福晉……助助興!”

李玉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聲音帶著哭腔:“王爺!王爺息怒!萬萬不可??!這是澄瑞堂正院!求您……”

他話未說完,弘歷已勃然大怒,抬腿狠狠一腳踹在他心窩:“混賬東西!爺……爺做事,輪得到你這狗奴才指手畫腳?滾出去!”李玉痛哼一聲,蜷縮在地,再不敢言。

刺耳的琵琶聲,帶著風(fēng)月場特有的甜膩與哀怨,不成調(diào)地在肅穆的澄瑞堂里響起。

弘歷歪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半瞇著眼,手指隨著那靡靡之音在扶手上輕敲,仿佛沉浸在一個只有他自己和這歌姬的荒唐世界里。

那琴音每一個撥弦,都像鞭子抽打在瑯?gòu)镁o繃的神經(jīng)上。她看著那月姬年輕卻已染風(fēng)塵的臉,看著丈夫沉醉放縱的丑態(tài),一股混雜著巨大羞辱、尖銳刺痛和冰冷絕望的酸澀猛地沖上喉嚨,幾乎將她淹沒。

她死死攥住袖中的雙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淚意與質(zhì)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

瑯?gòu)蒙钗豢跉?,那口氣息冰寒刺骨,直透肺腑。她緩緩站起身,背脊挺直如青松,一步步走向那兀自沉醉的丈夫?/p>

她無視了那仍在彈奏的月姬,無視了跪地瑟瑟發(fā)抖的李玉,目光只定定鎖在弘歷那張被酒色熏染的臉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爺?!彼_口,聲線竟奇異地平穩(wěn),“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爺如今身系宗社之望,受萬民仰瞻,言行舉止皆為天下范。此等行徑,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皇上殷殷期許于何地?置我寶親王府……清譽于何地?還望爺,顧惜體統(tǒng),以……以社稷為重!”

這番勸諫,字字句句,皆出自嫡福晉的本分,出自她富察家累世簪纓刻入骨髓的家族榮譽感,更出自一個妻子內(nèi)心深處那點尚未完全熄滅的、痛徹心扉的關(guān)切。

她并非為自己所受的羞辱乞憐,而是為他的前程,為這王府的門楣!

然而,這番苦心在醉醺醺的弘歷聽來,無異于最刺耳的指責(zé)和忤逆。

他正沉醉在溫柔鄉(xiāng)的幻夢里,被驟然打斷,又被妻子如此直白地教訓(xùn),一股邪火猛地竄起。

他霍然起身,醉眼圓睜,帶著被冒犯的暴怒,手臂下意識地狠狠一揮:“放肆!輪得到你來教訓(xùn)爺?!”

他本就站立不穩(wěn),這含怒一推,力道失了控制。

瑯?gòu)免Р患胺?,驚呼一聲,整個人被重重?fù)サ乖诘?!纖弱的手肘和手掌下意識地?fù)蜗驁杂脖涞牡卮u,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一陣鉆心的銳痛從掌心傳來,殷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染紅了素白的袖口,也染紅了身下光潔的金磚——那象征著無上尊貴的澄瑞堂地面,此刻竟沾染了嫡福晉的鮮血!

劇痛與掌心刺目的紅,像一盆混合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弘歷渾身猛地一激靈,洶涌的酒意瞬間被嚇退了大半。

他看著跌倒在地、臉色慘白、掌心滲血的妻子,再看看這滿室狼藉——嚇傻了的月姬,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李玉,還有地上那刺眼的血痕……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瞬間攫住了他。

他做了什么?!

“瑯?gòu)?!”他失聲驚呼,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攙扶。

然而,瑯?gòu)靡炎约簭姄沃?,借著素心及時伸過來的顫抖手臂,咬著牙,慢慢地、異常艱難地站了起來。

她甚至沒有再看弘歷一眼,只是垂眸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掌和擦破的衣袖,仿佛那才是世上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東西。

素心和蓮心早已淚流滿面,心痛如絞地圍著她:“福晉!您的手……” “爺這也太過……” 蓮心哽咽著,幾乎要說不下去。

“住口!”瑯?gòu)妹偷靥ь^,厲聲呵斥,聲音因痛楚和極致的克制而微微發(fā)顫,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直刺兩個丫鬟,“主子也是你們能妄議的?慎言!”

這一聲呵斥,不僅是對丫鬟的警告,更像是對自己內(nèi)心最后一點殘存妄念的徹底斬斷。

她甩開素心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挺直那似乎隨時會折斷的脊梁,目光終于轉(zhuǎn)向呆立當(dāng)場的弘歷。

那眼神里,曾經(jīng)深藏的溫柔、期盼、乃至方才那痛徹心扉的失望和酸楚,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令人心寒的、徹底的疏離與空寂,如同大雪覆蓋后荒無人煙的曠野。

“妾身失儀?!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毫無波瀾,“爺,自便。”

說完,她決然轉(zhuǎn)身,甚至沒有再看那個呆若木雞的丈夫一眼,由素心蓮心攙扶著,一步步,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走向內(nèi)室。

每一步,都像踏在碎裂的心上,也踏在兩人之間那道驟然裂開、深不見底的鴻溝之上。

那染血的袖口和挺直的背影,構(gòu)成了弘歷眼中一幅無比刺目、無比冰冷、也無比陌生的畫面。

“自便”二字,輕飄飄落下,卻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弘歷心頭。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因酒意和慌亂交織而涌起的紅潮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冒犯的、難以置信的陰沉。

黑云壓城般的怒意迅速籠罩了他英俊的面容。

“好……好得很!”他盯著那消失在珠簾后的背影,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胸膛劇烈起伏。

他剛剛的驚慌和一絲愧疚,此刻被滔天的怒火和受傷的自尊徹底淹沒。

他自認(rèn)對她已是極好,給予了她嫡福晉應(yīng)有的所有體面與尊重還有愛意!他不過是一時酒醉糊涂,做了些出格的事,她竟敢如此給他甩臉子?

這哪里是端莊賢淑的福晉,分明是仗著富察家的勢,不將他這個親王放在眼里!

“爺給你的體面,看來是太多了!”他幾乎是咆哮出聲,聲音在空曠的堂內(nèi)回蕩,帶著一種被背叛的狂怒。

他猛地轉(zhuǎn)身,看也不看地上跪著的李玉和那嚇得魂飛魄散的月姬,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大步流星地沖出了澄瑞堂,沉重的門簾在他身后發(fā)出憤怒的摔打聲。

風(fēng)呼嘯著灌入,瞬間吹散了堂內(nèi)最后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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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室,只余下一點如豆的孤燈。

素心顫抖著用溫水小心清洗瑯?gòu)谜菩暮椭獠康膫?,蓮心捧著藥膏,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砸在光潔的地面上。

“福晉……您疼就喊出來……” 素心哽咽著。

瑯?gòu)脜s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她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她們處理傷口。

方才外間弘歷那聲狂怒的咆哮“爺給你的體面太多了!”清晰地穿透門簾,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耳膜,也徹底扎碎了她心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幻象。

體面?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徹骨的諷刺與荒涼。

原來在他眼中,她安分守己的持家,她殫精竭慮的維護,她身為嫡妻所有的付出與尊嚴(yán),都只是他“給予”的“體面”?是可以隨時收回、肆意踐踏的恩典?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不久前,紅燭高燃,他執(zhí)起她的手,眼神明亮如星,鄭重許諾:“瑯?gòu)?,得你為妻,是弘歷之幸。此生必不相負(fù),白首同心?!?/p>

那誓言滾燙,幾乎灼傷了她的心。他親手為她簪上的那支并蒂蓮玉簪,溫潤的光澤仿佛還映在眼前。

多少個夜晚,他伏案處理公務(wù)至深夜,她默默添衣奉茶,他抬頭時那疲憊卻溫暖的笑意……那些點滴,那些被珍藏心底、視若珍寶的愛意與承諾,仿佛就在昨日,清晰得觸手可及。

然而,澄瑞堂冰冷的金磚,掌心刺目的鮮血,他臂彎里的桃紅身影,還有那聲“自便”后他暴怒離去的背影……這些更近、更尖銳的畫面,帶著血腥氣和脂粉的濁香,無情地將那些美好的幻影擊得粉碎!

額娘臨行前那語重心長、帶著無盡悲憫的話語,此刻如同洪鐘大呂,在死寂的心湖中轟然鳴響:“嬅兒,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富察家的女兒,是愛新覺羅家的媳婦。紫禁城里的天家,容不下小兒女的情長。真情?那是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守住你的心,做好你的本分,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箴言,穿透了這些年被溫情蒙蔽的迷霧。

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清醒,足夠克制,將額娘的告誡深藏心底。

可直到此刻,掌心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她才真正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她竟曾以為,他的溫存是真心,他的誓言是永恒。

她竟曾放任自己心底,為那個名為“弘歷”的男人,悄然生出了一絲不該有的、屬于尋常女子的情愫與期盼!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清明,如同北地最凜冽的寒風(fēng),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混亂、痛苦與迷惘。

那點因他而起、曾在她心底隱秘角落悄然滋長的情愫,在這徹骨的寒風(fēng)中,如同陽光下的薄雪,頃刻間消散得無影無蹤,連一絲水汽都未曾留下。

疼痛依舊清晰,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那是一種剝離了所有虛妄期待后的、死水般的平靜。

她輕輕抽回已上好藥、裹上細(xì)布的手,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感。

“素心,蓮心?!彼穆曇舢惓F椒€(wěn),再無半分波瀾,“更衣?!?/p>

兩個丫鬟含淚抬頭,只見昏黃的燈光下,福晉的面容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那里面沒有了淚光,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悲傷,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明和磐石般的堅定。

她站起身,走到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年輕卻已染上風(fēng)霜的臉。她抬手,指尖緩緩撫過鬢角,動作沉穩(wěn)而有力。

然后,她親手取下了發(fā)間那支他當(dāng)年所贈、她一直珍視的并蒂蓮玉簪。

溫潤的玉質(zhì)觸手生涼。她凝視片刻,眼中再無留戀,將其輕輕放入妝匣最底層,如同埋葬一段再也無需回首的過去。

“從今往后,”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刻在金石之上,回蕩在寂靜的內(nèi)室,“我只是富察家的姑奶奶,是這寶親王府的嫡福晉。”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王府的高墻,投向更遼闊、也更冰冷的天地,“情愛癡纏,不過是消磨心志的鴆毒。男人……”

她唇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涅槃的決絕,“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p>

素心和蓮心怔怔地看著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自己的主子。

眼前的福晉,仿佛在血與痛的淬煉中脫胎換骨,褪去了所有屬于閨閣的柔軟與彷徨,顯露出內(nèi)里那副屬于滿洲貴女、屬于富察家血脈的錚錚鐵骨。

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幻想、準(zhǔn)備以最清醒也最冷酷的姿態(tài),投身于屬于她的戰(zhàn)場——權(quán)力與責(zé)任的角斗場——的覺悟。

澄瑞堂外,弘歷暴怒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風(fēng)的嗚咽之中。

內(nèi)室,燈火搖曳。

瑯?gòu)猛χ钡谋秤坝吃诖皺羯?,如同一株在?yán)寒中傲然獨立的青松,無聲地宣告著一個舊夢的徹底終結(jié),和一個只屬于富察·瑯?gòu)玫男律拈_始。

從此,她的戰(zhàn)場,只在黎明前那最深的黑暗里,在無聲的刀光劍影中,而她的心,已為自己鑄就了最堅硬的鎧甲。

情絲寸斷,唯余寶親王嫡福晉的尊位與責(zé)任,在風(fēng)雪飄搖的深夜里,散發(fā)著冰冷而堅硬的光芒。


更新時間:2025-07-28 09:23:47